我父亲是江苏宜兴万氏第十九代。宜兴万氏是江南众多书香门第之一。
父亲名讳“达邦”。这个名字是我祖父起的。祖父在当地是远近闻名的大先生，“先生”而称“大”，大概是很有学问的意思吧。万氏的先人曾经是孟子的弟子。孟子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显然，祖父是希望父亲遵从儒家知识分子的传统、“达”则兼济“邦国”，故名“达邦”。父亲生于1922年2月17日，农历正月二十二日。俗话说：正月初二龙抬头。我父亲是龙抬头第二十天来到这个世界。仙逝于2019年6月16日。这一天恰好是父亲节。享年98岁、常言道：再加天一岁、地一岁，整好就是一百岁。
·· 父子情深 ··
6月16日父亲节，我还记得很清楚。那天我在巴黎时间凌晨左右微信中贴了一组文章。
第一篇文章的主题就是感恩父亲节，感恩父亲。
第二篇文章重贴了朱自清的“背影”。这篇文章我已经贴过多次了，每一次转贴，我读的是朱先生写的父亲的背影，心里想的是我自己父亲的背影……
又贴了一组父爱如山、中外艺术家油画中各种父亲的形象。
最后还贴了一首歌，是意大利歌剧的咏叹调“我亲爱的爸爸”。
贴完这组文章后，我相信有一种心灵感应。我想：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也应该看到了，听到了……
我刚眯了一会儿，电话铃响了，我弟弟和妹妹分别告诉我：父亲非常安静地走了。我通过视频电话，看到父亲安详的遗容。
我当时的心情非常难受，但也非常安慰，因为我相信父亲是听到了我讲的那些话、贴的那些文章、看到了那些绘画、听到了那些音乐 ……我父亲一辈子活得真聪明，连走的那一天也选择得这么好，听到了千里之外的儿子对他的思念，对他的感恩。然后，安详地走了……
·· 早年岁月 ··
父亲在家乡念到高中毕业，然后在上海立信会计专科学校学习会计，该学校始创于1928年。创办人是著名会计学家、教育家潘序伦。他根据《论语》中“民无信不立”之意，1927年1月将其定名为“立信会计师事务所”。他先后创办立信会计补习学校、专科学校和高级职业学校等。
我小时候看到过父亲当年在会计学校做的作业和笔记，那种一丝不苟的整洁，中规中矩的完美，让我非常震撼。后来我就偷着学了一点点父亲的皮毛，但已经让我的中学老师认为我好得不得了，赞不绝口。
父亲一生都从事财务工作，先后在县金库﹑县银行，在张渚﹑和桥支行工作。后来到上海也一直在银行系统﹑卫生系统做财务工作。父亲退休后，曾经受罗征启老师的邀请，到清华大学一家校办企业做财务工作。
四通公司初创，父亲征得罗老师的同意，离开清华校办企业，全身心地投入到四通的创业，从零开始，创建了四通公司的财务管理系统，培养了一大批优秀的财务人员，出色地经受了1985年非常严酷的清查。可以说，四通能够成功，我父亲主管财务是一个很重要原因。
父亲走了，给我们留下了一个伟岸的背影，让人印象非常深刻的背影：如何为人，如何处事。
为人处事是人生很重要的两个方面。我在四通公司经常讲：要先做人，后做事，这是讲他们的次序关系。父亲无论在做人、还是做事这两方面，都给我们留下了非常鲜明的背影。
做人：正直、善良、通达；
做事：敬业、固本、宁邦。
一、正 直
提起父亲，我母亲经常说，我家的先生“的角四方”（宜兴话）。“的角”是棱角分明的意思；“四方”是方正不阿的意思。父亲非常正派，正直，“受人之托”要“忠人之事”。
我母亲经常说到一件在乡里传播得很广的事情。父亲在县金库﹑县银行工作，当时因为战乱期间，所以有一些资产转移，银行曾经让我父亲保管一笔相当数量的巨款。当时的米价涨得很厉害，母亲比较有经济头脑，认为这笔钱存着会越来越不值钱，建议用钱来买米，这样可以保值。但父亲却是专业头脑，认为没有得到授权，千万不可，受人之托要忠人之事。
最后，归还这笔款项时，整个钱币的号码﹑顺序，连捆扎的线绳都是原状，完璧归赵。这件事在当地被广泛传为佳话。
二、善 良
父亲一生都是与人为善，所到之处都是广交朋友，几乎没有树过什么敌人。
我记得很清楚，他在四通公司的时候，曾经发生过这么一件事。有个员工在离开公司之前转走了一笔钱。父亲很敬业，很快就发现了问题，并把这笔款追了回来。这件事情发生后，公司里有人主张，这件事应该报案，那个员工应该受到处理。但我父亲认为，既然这笔钱已经追回，没有给公司造成损失，对这个员工教育一下即可。如果要绳之以法，可能会毁了这个年轻人的一生。
这种与人为善﹑为对方着想，这种以宽厚为本、善意待人，是我父亲做人的底色。如果一切从善出发，那么这个世界就会和平得多。
三、通 达
一个人既要方正，又要善良，处理一些事情的时候，可能就不容易那么圆通。但我父亲既方正，又善良，还通达。他认为，很多规矩是必须遵守的，但怎么理解这些规矩，怎么应对这些规矩，要通情达理。
我记得在四通公司遭遇一一八空难的时候，当时按照航空公司和国家有关政策容许范围内，给了每个死难者的家属一笔补偿，公司又按照规定给了一笔更多的补偿。但我们觉得还不够，希望给家属更多的补偿。我父亲认为，规矩要照着做，但员工出差坐飞机都携带了一些现金，还有首饰、相机等贵重物品，我们可以按照实际情况，给予这方面的补偿。最后事情处理得很圆满，又按规定做了，又让各方面都感到满意。
父亲的正直﹑善良和通达，是给我们留下的三个做人的背影。
四、敬 业
在做事方面，父亲给我们留下的背影，首先是敬业。我在《童年记忆》里曾经说：“父亲非常敬业。如果全世界要评选十个模范公务员，我认为父亲应当榜上有名。他从来不请假，甚至不休假。提前上班，延后下班，就是星期天，也要去上半天班，这一切都是自觉自愿。我父亲当时在一家私人企业，只有老板，没有上司。老板不来上班，委托我父亲主管单位的财务、总务、外务、杂务。父亲把这一切管理得条清理晰、井然有序。老板委托的工作，父亲处理得往往比老板预期的更圆满。”
我父亲的专业是财务，做会计工作离不开打算盘。父亲不仅算盘打得快和好，而且可以两个手同时打，这叫“双飞”，这在我家乡被传为神话。
1985年清理公司，主要是政府部门来查帐。老人家累得眼底出血，依然坚持工作。最后连查我们帐的那些官员都非常佩服。说：没想到一个民营企业的财务做得这么清清楚楚、井井有条。查账结束后，他们把自己的子弟都推荐、甚至自荐到四通公司来工作，因为他们信任这样的公司。
除了专业，在业余学习能力上我父亲也超强。不仅在财务方面，只要他有兴趣的事情，一出手就是最好的。文革后期大家厌倦了政治运动，于是女生搞起了针锋相对（打毛衣）；男生热衷于路线斗争（焊收音机）。我也装了一个电子管收音机。他看明白后，也开始钻研电路图，自己买材料组装半导体收音机，甚至装九吋电视机。不仅自己装，还给邻居装。
父亲总能与时俱进。很早就用上了iPad。先是用Skype，后来用微信，和我经常视频通话。八十多岁了，还会自己扫描照片，给我发图像和文件。
父亲的学习能力超强，做什么学什么，学什么像什么。只要出手，一定是最出色的。他的心灵手巧，我们这些孩子远不如他，我们家也就是老二万荣南，有一点点家父的遗风。
五、固 本
做事，不仅要敬业，还要固本。固本，就是要巩固好自己的基本盘，遵循基本原则，基本规则。
我记得很清楚一件事情，当时在四通公司时，我们的上级公司是北京海淀区农工商总公司。公司总经理也是清华校友。有一天他找我商量，说在密云有一批汽车，我们可以花一百万把它买下，一转手就是二百万，很好的机会，希望四通公司能帮他出这个钱。我父亲管财务，所以我带他去找到父亲，父亲断然拒绝，说不可以，因为我们没有这个经营范围。
一个公司，一个人，都有你的本份和基本盘。这个一定要守住，这就是固本。不要有非分之想，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更没有飞来的横财。希望天上掉馅饼，最后可能是飞来横祸。后来很快就有通报：密云汽车诈骗案，所有卷入的单位都血本无归，但四通毫发未损，因为我父亲坚守了“固本”这个原则。做事的时候，如果能够恪守这一条，我们在事业上就不容易犯错误。
我总说：开车的时候，要有人轰油门，也要有人踩刹车。我父亲经常扮演踩刹车的角色。四通在成长过程中遇到过许多机会和诱惑，那种看似馅饼、实际是陷阱的机会。我们基本上没有犯这种颠覆性的错误。原因是我们家有一老。四通有我父亲万老在，避开了各种形形色色的陷阱。
6、宁 邦
宁邦，就是在一个团体里营造一种和谐的环境，息事宁人，而不是麻烦制造者。有的人，到一个地方，总是弄得鸡飞狗跳；有的人到一个地方，能够让这个地方安宁下来，大家和谐相处。我父亲属于后一种。
四通公司的财务部门，可以说是事非最少的部门，人际关系最和谐的部门，也是出人才最多的部门。这与我父亲做事风格有关。他总讲，无事不要找事，有事不要怕事。遇到事情以息事宁人为主。这在一个团体就是宁邦，让一帮人安宁下来。你看成功的企业都非常和谐，上下左右、方方面面，都和谐共处。而一些做得不好的公司，总是搞一些阴谋诡计，你算计我，我算计你，弄得鸡飞狗跳。
总之，我父亲在做人方面：正直、善良和通达；做事方面：敬业、固本和宁邦。这六个背影，是我父亲留给我们的精神遗产，我们一定要好好继承。
现在，父亲非常安详地走了。他可以说，就像得道高僧，坐化了。在最后的视频中，我看到他的遗容，十分安详，就像佛门高僧坐化了一样。他现在到天国去了，又可以与母亲在一起，欢聚一堂了。
今天来的有许多我清华的同学，有四通的同事。他们有许多与我父亲一起工作过的，我想，他们会讲很多这样的故事。
祝父亲一路走好，我们凝视着他的背影，会珍惜他留下宝贵的精神遗产。
2019年6月22日记于巴黎寓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