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肯 | 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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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二年意大利人安东尼奥尼拍摄《中国》时,我们院几个孩子走在镜头中。安东尼奥尼并没特别对准他们,只是把他们作为一辆解放牌卡车的背景,车上挤满蓝色人群,我们院的孩子只停留了十几秒钟便走出画面,向城外走去。城墙已经消失了,护城河还在,过河就是城外:铁路,庄稼地,二道河与三道河。二道河是污水,河汊纵横如车辙,那是我们院孩子抵达最远的地方。听说过三道河没去过,通常就在铁道边上玩。从后来才见到的片子看,他们是五一子、大鼻净、小永、大烟儿、文庆、小芹。小芹是唯一的女孩,但是跟男孩差不多,一个颜色。那么,还有一个人是谁呢?他比别人都矮了一大截,落得有点远,而且不像是和前面一伙的。但是没有他一切都无从谈起。四十年后我在镜子中看到他,他也老了。别以为侏儒不会老,照样会老,满头银发雪山似的,照耀着短小的藕节似的身体。

  他们——当然也可说我们——过了桥。桥是南城的永定门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要不是简易栏杆几乎看不出是座桥,路面也是一样的柏油与反光。桥上永远有人在打鱼,冬天凿开冰也打,每天打得上来打不上来都打,网抬起落下,像钟一样准确。总有含着长烟袋一动不动的老人围观,就是说不管这个城市已走了多少人总有闲人。街上也还有人,公共汽车空荡荡,但算不上空驶。偶尔车后面跟着辆自行车,汽车多快自行车就多快,没任何原因。阳光不错,路面反光,汽车、人、自行车像在镜子中。

  护城河泾渭分明映着城市、农村、环城铁路,火车慢慢悠悠,汽笛声声,大团的白雾飘过河来,被坚硬的城市吸尽。白雾在田野上要飘很久,这也是我们喜欢河对岸的原因之一。我们在铁路上奔跑,追着白雾。铁路本是麻雀的世界,麻雀起起落落,重复飞翔。我们的奔跑没有重复感,我们只是几个孩子,并且奔跑的原因不明,与食物无关。枕木的节奏决定着我们的奔跑,只要踏上枕木不跑不行,直到有人带头卧下才全都卧下。没人教我们倾听,只是一人俯耳大家就都跟着——好多事都这样,然后竟真的听到了轻轻的震动。尽管就课本而言我们是白痴,但本能异常聪明。火车来了,尽管在远方,但是来了,远远的来了,简直有音准。虽然我们不知道音准但已听出来,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密,越来越响,然后我们一哄而散……

  火车从来轧不到麻雀,也轧不到我们。

  黑色的火车红色的曲臂,喷着热气一下将我们吞没,什么也不见了,只见红色曲臂那样奇怪地来回转动,好像原地打转,但却在走。我们跟着热气大声呼喊,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看到同伴的口型。火车过去了,我们依然跟着尾车跑,向尾车扔石头,歪戴帽子的押车员不为所动。

  我们从没扔过绿皮车,看都看不够,窗口都是陌生人,他们看我们,我们也看他们,我们追着窗口跑,有人扔下东西,一包垃圾,或梨核儿,我们也不在乎。我们太喜欢陌生人,远方的人,每次都追出很远,客车走了看不见了我们还在铁路上走,不知为什么。有一次走得太远,突然意外地远远发现许多黑皮车,无数平行又交叉的铁轨,闪闪光,一个我们从未见过的陌生世界。我们不知道这是车站,要是客车我们自然会想到是火车站,货车站把我们看傻了。我们猫着腰穿过铁轨,神神秘秘爬上了一列列安静的列车,从此这里成为我们的乐园。我们跳进涂着沥青的车厢,进入闷罐车厢,从车尾到火车头,扳动拉杆,发出“呜,呜,呜”想象中的声音。在帽型尾车上,我们扶着简易的铁栏,站在押车人常站的地方招手,望远方,模仿叼着烟的姿势,从里面手扶门边只露半个身子,挥舞帽子。我们探寻各种可能的发现,工具箱、大衣、帽子、暖壶、杯子、饭盒、工作服,偶尔发现有工具箱没锁,打开看到里面有锤子、改锥、钳子、扳子、轴承,太让我们兴奋了。我们戴上工帽,穿上工作服,拿着扳子拧这儿拧那儿,好像工作了一样。我们不再是简单的孩子,货车站让我们像竹子拔节一下长了一大节,我们走路都和过去有点不一样,这一点甚至从影片中也可看出:我们不再是散散漫漫,而是步履匆匆。

  那天是周二,是不是全世界星期二下午都没课?还有周六,不仅如此我们那时周四下午也没课。就算上午也常有自习课。由于课本的原因尽管我们头脑简单本能不简单,那天一吃过中午饭本能就活跃起来。在大门洞外我们等了一会儿小芹,每次差不多都是小芹最后一个出来。烟色条绒上衣,烟色的猴皮筋,猴皮筋将两条烟色硬辫勒得很紧,整个看去小芹在我们之中是最接近麻雀的,干脆说就是一只鸟。五一子打了个榧子。

  我们住在南城中轴线偏西,在和平门与宣武门之间的琉璃厂附近,我们院在北京也是数得着的上百户大杂院。有三个门,正门旁门和后门,从前门儿进去后门儿出来要穿过迷宫似的夹道差不多就到了宣武门了。已经说不上几进几进院,院中有路,路中有院。夹道、小巷、角门、垂花门、豁口将十几个院连在一起,有的院门紧闭,常年没人,里边有树,亭子,甚至一段小河。小河好像是暗河的一段,没出院又消失了。具体到我们小院不到十户人,是这大院中最普通的小院,虽青砖漫地但房子低矮,就算正房也比别的院矮一点,据说是早年间牲口棚。

  我们等小芹倒不因为小芹是女孩,我们没什么性别意识,所有人都是一个人。主要是小芹在别的方面和我们不一样,她有零花钱我们没有。小芹不和父母住,从小和姥姥住我们院,小芹父母住在北京的西城社会路,是中科院的工程师,过去节假日她父母老来我们院,去了干校后来得少多了,听说最近又去了新疆。小芹有一个姐姐在内蒙插队,还有一个弟弟跟着父母,北京、五七干校、新疆到处跑。关于小芹我们也就知道这些。每月小芹都有固定的零花钱,五块钱呢,我们一年的学杂费才五块,这笔钱由姥姥掌握着,小芹因此恨死姥姥了。

  我们从大院里出来,穿过门前的前青厂胡同,这是我们梦游都不会走错的胡同,前面不远过了北柳巷十字路口就是琉璃厂。我们的学校就叫琉璃厂小学,不在街面上,在小胡同内,走九道弯、小西南园、铁胳膊胡同都行。过了铁胳膊胡同是荣宝斋,荣宝斋对面是琉璃厂唯一的一座西洋建筑,四层带白廊柱,顶部刻有:一九二二年。老辈人说中国的第一部电影《定军山》就诞生在这楼前,但这是我们每天的必经之路已经视而不见。直到南新华街与东西琉璃厂交叉的十字路口才稍稍陌生一点:大街对我们这些孩子永远都有些陌生。这里有两趟公共汽车,一个是十四路,一个是十五路。十四路在这里的站不叫琉璃厂叫厂甸。厂甸到永定门一共七站:厂甸、虎坊桥、虎坊路、太平桥、陶然亭、游泳池、永定门。我们无比熟悉这些站牌,倒不是因为坐车而是每次都数着站牌走着,一站一站,比坐车还熟悉这些站。

  只有小芹坐过一次,坐完就后悔了。小芹在永定门等了我们好久,在桥上吃了三根冰棍,喝了两瓶汽水,差一点就坐车回头找我们。那以后小芹每次都跟我们走,但每次五一子都别有用心地鼓动小芹坐车。开始我们不太明白,后来就一块帮腔,结果终于等到小芹一句话:要坐大家一起坐。不用说,小芹请我们坐车。但五一子还有妖蛾子。小芹自然统一买票,五一子偏要把钱给他,他自己上车买。小芹给了五一子一毛,这样我们都要自己买,小芹也没说什么给了我们每人一毛。七站地七分,售票员要找三分,找回的三分说好了要还给小芹。我们都上了车,五一子最后一个,没想到车门刚要关上,五一子突然跳下车。五一子说他不坐车了,他跑着。我们立刻明白了。五一子像匹小马奔跑起来,一直在我们后面,车快他也快,车慢他也慢,有时他变得只是一小点了,但路口到了,五一子又追上来,甚至超过我们。每一分钱对我们都是宝贵的,因为就算一分钱我们兜里都没有,小芹没想到快到第四站时我们每人花了四分钱买了票,到虎坊路纷纷下车。

  小芹也下了车。

  五一子傻了眼,问我们为什么下车。我们都不说话。我们坐了四站花了四分钱,省了三分钱。小芹先没理五一子,先朝瘦得跟刀螂似的大烟儿要,大烟儿给了小芹三分,小芹不干,让把钱都拿出来。大烟儿看五一子,磨蹭半天,嘟嘟囔囔,说后面三站他也跑,意思是三分钱他可以留下。小芹毫不客气一把夺过大烟儿手里的三分钱,大烟儿心虚没躲,看五一子。大家都看五一子。接下来的大鼻净,小永,文庆,小芹只是伸手话都不说,他们张了手,但没主动送上钱。小芹一一从张开的手心里拿走了钱。到我这儿稍迟疑了下,我主动把钱放到小芹手里。

  小芹朝向五一子,伸出手。

  五一子拍拍兜,说钱丢了,可真说得出。

  “那我翻了。”小芹说。

  “翻吧。”五一子梗着脖子说。

  一个女孩子翻一个男孩子身,我们都没想到。虽已是春天五一子仍穿着脏得发亮的土黄棉袄,并且是空心儿的,下面穿了一条单裤。五一子跑了四站地,棉袄系在腰上,光了膀子,像小一号他装卸工的爹。小芹一点不犹豫翻了五一子腰上的脏棉袄,解了下来翻,五一子光着大板儿脊梁,肩头晒得发红。小芹在五一子身上翻了个遍。

  我们挺佩服小芹的,主要是我们把钱都交了,也希望小芹翻出钱。

  “把他裤子脱了!”大烟儿说。

  “藏裤裆里了!”大鼻净说。

  我们太了解五一子了。

  “我脱了?”五一子主动说。

  “脱了。

  “你脱吧。”如果马有流氓的表情就是五一子。

  小芹伸手便脱,五一子拿出了钱,变魔术一般。

以下略

宁肯,1959年生,北京人,小说家,主要作品有《宁肯文集》八卷,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包括《天.藏》《蒙面之城》《三个三重奏》,另有长篇小说《沉默之门》,获过多种奖,作品译成捷克文,法文,意大利文,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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