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年轻人这彼此认可,家长那边的阻碍,似乎也不再那么巨大。桂圆了解老妈,虽然一百个不高兴,但只要认定了,郝亚玲还是得接受。
齐进上门的日子定下。桂圆给老妈打预防针,让她别乱问。
“我不能问?”亚玲横眉。
“该问的问。”
“什么是不该问的?”
“妈——”桂圆大喘气,拖长调子,“头回见面,别搞得那么剑拔弩张,有些问题,我私下会问会处理。”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吗?”
“house。”
“什么?”亚玲不懂英语。
桂宝不失时机充当翻译,“house,英文,房子。大huose,大房子,”顿一下,“妈,姐不中用了,以后养老,还是靠我。”
亚玲摇头,“这女的一谈上恋爱,那心就……”她比了个扑棱棱飞的手势。
“多虑。”桂圆说。
亚玲拉了个椅子坐下,“妈就问你一句。”
桂圆停下笔,她本来趴在饭桌上统计课表。看妈妈。
“以后,你结婚了,不管跟谁,反正就说你结了婚,”话说得断断续续,好像每个字都要经过过滤,“我要去你家住几天,你接不接,同不同意。”
桂圆配合,“这我可做不了主。”
“你家,你还做不了主。”
“我得跟人商量。”
“谁。”
“我未来那位。”
“你这丫头!”亚玲一口老痰卡住喉咙。桂宝听明白了,“姐,妈,行了啊,这段戏要演多少次,蔡明是不是得感谢你们。”桂圆和亚玲相视一笑。这段是情景喜剧《闲人马大姐》里的桥段,桂圆和亚玲都爱看,偶尔忍不住也会拿出来演演,叫“娘家妈”。
实际上,比起娘家妈,桂圆更在担心这个居住环境。她提议过,在饭店见。
齐进坚持家访。
第一次见面,还是应该认认门。桂圆觉得她这个家实在拿不出手,局促。她觉得老妈每次挑剔,那是不懂得换位思考,她这么重的家庭负担,人家齐进不嫌弃就不错。还挑。
小归小,起码整洁吧。齐进来之前,家里来了次大扫除,谁知奶奶严防死守,她念旧,老东西一律不许扔,她那屋不许进。最后桂圆和亚玲商量,到时候,只给齐进展示客厅面貌。顶多再看看桂宝和桂圆的房间。桂宝也给力,自己动手把卧室拾掇了。但也有抱怨,“姐,别弄得跟领导视察似的,他又不比咱们高。”
“是礼貌。”
“我是一家之主。”桂宝强调。
桂圆不理他。
准时地,齐进站在桂圆家门口,左右手各一个大盒子,他清了清嗓子,站好,放下盒子,轻轻舔了一下嘴唇。举起手,准备敲门。手将落未落的一刹那,门开了。
郝亚玲站在他面前。急匆匆地,像要出门。
亚玲抬头见是齐进——真人第一回见,照片早过了,她不扭捏,直接说:“小齐吧,你进屋坐。我出去一下,桂圆一会回来。”齐进连忙说好,拎着东西进去,摆在进门墙边。他小心翼翼坐沙发上。
他知道桂圆的行踪。说好一起上门的,学校临时有事——一位家长大闹,说课时不足,桂圆必须去处理。房间里静悄悄的,空气中有股肉香。齐进探头瞧了瞧,许是正在做饭。一会工夫,齐进感觉无聊,站起身,走向半开着的小卧室门。
看样子像女生宿舍。是桂圆的闺房无疑。齐进打量着桂圆的小天地,布置简单得几乎让他心疼。代桂圆每天就躺在这里,度过漫漫长夜。齐进想起小时候,家里躲债,一家人跑去邯郸,藏在亲戚那,也是全家挤在小房子里,一到晚上,呼吸声此起彼伏。他认定自己和桂圆都是受过苦的人,就因为这,两个人就能生活在一块。
“你好。”背后传来个浑浊的声音。
齐进回头,一位老奶奶拄着拐棍站在卧室门口。
亚玲没找到物业的人,悻悻而归,不过当她表明是煤气管道出了问题时,齐进立刻动手查看。查询结果是,煤气欠费。齐进扫码付了钱,一会,气来了。亚玲笑,说这些先进玩意,老年人真不懂。这会儿,她把自己归为老年人。
齐进要帮忙,亚玲举着锅铲,“不用,男人离厨房远点。”齐进见她坚决,只好在一旁站着。
亚玲怕油烟大,让齐进把厨房门关好。
齐进遵命。
门关好了。呈瓮中捉鳖之势。等肉炖上,亚玲才扭身说:“小齐,阿姨见你第一面,却跟老早就认识似的。不生分。”齐进不好意思,憨笑。
亚玲又说:“桂圆老实,好多话,憋在心里,不好意思说,我这当妈的,有时候不得不帮她说出来。”
齐进站直了,端正态度,洗耳恭听。
亚玲道:“你们都是好孩子,对感情很认真,既然谈了,我想都是本着一个目的去的。结婚。”
齐进微微点头。保持镇定。
亚玲见火候已到,笑说:“既然要结婚,总得有个自己的窝吧。”
齐进倒不打磕吧,立刻说:“正在看,到时候请阿姨帮着长长眼。”
亚玲喜出望外,她本以为齐进会说困难,会推阻,房子的事,且磨呢。没想到人一下就落定了。她还是不信,“谈不上谈不上,你们能看上就成,我不会去麻烦你们,结了婚,你们单过。”
大事落定,亚玲才有心思聊家常。她问问东,问问西,毫无压力。齐进也有什么答什么,不掺水分。亚玲见这小伙子实诚,越看越喜欢。
桂圆回来了。她见齐进跟老妈和奶奶都相处融洽,心放下一般。快到饭点,桂宝才到家。桂圆已经提前跟弟弟打预防针,齐进不喜欢开玩笑,让他收敛点。因此,桂宝除了一进门大喊姐夫,整个吃饭过程中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这顿午饭竟吃得其乐融融。吃完饭,一家人又围着齐进带来的按摩床垫看,奶奶和亚玲轮番躺上去试,都说好。亚玲更是把齐进夸成一朵花。
老妈的态度,桂圆疑惑,虽然她打过预防针,但仍旧不放心老妈那张嘴,吃饭的过程中,她小心谨慎,就怕老妈说出什么不好听的。结果,人老家人不但没问房子,连钱都没提半个,嘴跟抹了蜜似的。还谈起了艺术。真是亲妈。想到这儿,代桂圆又感觉对不住妈妈,房子的事,她妈让了一步,她自己怎么也得想办法提一提。
看完按摩垫,亚玲打发桂圆齐进出去转转。两个人到附近商场溜达,转了一圈,没买什么,桂圆腿酸。于是找了个面包店,要了两杯茶坐着休息。
单独面对面。齐进盯着桂圆看。
桂圆有点发毛,顺势问:“我的情况你知道。”
齐进略微直了直腰。
桂圆继续说:“我自己有房子,你有没有,是你的事,我不会因为你有房子就抢着嫁给你,也不会因为没房子就不理你。我看的是你这个人。”亮明了。
齐进微笑着。心里有数。
桂圆叹了口气,“我们结婚,不单单是为了自己,这话不是为我自己问的,是为我妈问,她担心女儿过得不好,担心我们的未来。”
齐进两只胳膊叠着,像学生听老师讲课。
“干吗这个表情。”桂圆问。
齐进套出手机,哗啦了两下,推给桂圆。
桂圆低头看,是一套小两居的平面图。她感觉脑中全部神经不约而同跳了一下。糟糕。人家早有准备,她却这么郑重其事地“逼宫”。实在尴尬。
“怎么样?”齐进问。
“我不管。”
“你以后可得在这住一阵,得管。”
“真不是我的意思。”桂圆抱歉地。
“谁的意思都没关系,应该的,女儿的意思也好,妈妈的意思也罢,一样。”
“我妈跟你说什么了?”桂圆才反应过来。
“没说什么。”齐进道。话讲到这份上,代桂圆忽然意识到,是不是她老娘在开饭前的空档,一不小心说了什么。齐进才做了准备,弄出一套平面图来。此前可是一点风声没露。或者是人齐进,就打算把她代桂圆震了?不至于吧。她自己都是有产者。
桂圆心里憋着股气。一气自己不大气,二气老妈食言。桂圆找补,“我妈说什么,你就听听,别当真。”
齐进道:“她也是为你好。”
行了,这下坐实了。郝亚玲女士一定多嘴多舌。因此,这天直到睡觉前,桂圆都还在跟老妈生气。
亚玲看出女儿的不自在,道:“再不睡要长皱纹了。”
憋了一个晚上,桂圆终于爆发,不吐不快,对她妈,“你到底跟谁一头的?”
亚玲提着调子,“跟你一头呀。”
“那让你别问你非问。”
亚玲脸发烧,嘴硬,“我问什么了?”
“问什么你自己清楚。”
“你这孩子不能不讲道理。”
桂圆觑了老妈一眼,埋怨地,“都说过了,我来处理,我来沟通,你非横插一杠子。”
亚玲怒火燃起,恨道:“这齐进怎么这德行!这不挑拨离间么?!”
“人什么都没说。”桂圆道。
亚玲跟着说:“嗳,桂圆,你到底跟谁一头,这还没出嫁呢,就把老妈撇外头,跟对阶级敌人似的。”
桂圆大声,“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尴尬,人直接甩出一套平面图来,生吃你,直接把你盖了,换你你什么感受。”
“我享受!”亚玲不假思索,“该吃吃该住住,男人娶老婆,备套房子天经地义。”
“那你问了又不说,什么意思,妈问一遍,女儿问一遍,丑不丑?”桂圆道,“这样只会被人家瞧不起,我也瞧不起……”你字没说出来。
郝亚玲却自动完型,明白了女儿的最后一句,不禁眼眶红了。被谁瞧不起她都不在乎,这十几年地里,她郝亚玲又被谁瞧得起过。别说外头,就是家里,哥哥弟弟,嫂子弟媳,又有谁真心瞧得起她。但这些她都能忍,为了小家,她能赔小心赔笑脸,可忙到最后,如果连女儿都瞧不起她。她实在太伤心。
亚玲哽咽着,“行……你长大了……有本事了……有钱……有房……瞧不上你老妈……瞧不上你弟……瞧不上你奶……不用你赶……明儿咱们娘几个就回老家……不给你添麻烦……你趁早嫁人……我不需要你瞧得起!”
桂圆看老妈落泪,也不由得悲从中来。鼻子发酸,眼睛发胀,也哭了。
母女俩就这么坐在沙发上各自哭了一会儿,平静下来,也觉无趣。奶奶和桂宝的鼾声传来。这鼾声也是家的一部分。根深蒂固。偶尔,亚玲听不到鼾声甚至睡不着。
终于,亚玲打破沉默,转脸问女儿,“喝不喝酒?”
“什么?”桂圆没反应过来。
“喝不喝酒?”她又问一遍。
“喝。”桂圆说。
亚玲起身,从厨房翻出两只白瓷盅,洗干净,又从床底下拿出那瓶存了不知道多久的酱香白酒。
满上。母女举杯。
亚玲说:“女儿,为娘的敬你,”又叹息,“长本事了。”
桂圆伸杯子去碰,“我道高一尺,你魔高一丈。”
说罢一饮而尽。
亚玲面不改色。桂圆辣得舌头疼。
亚玲笑说:“知道了吧,生活的味道,你且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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