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身在一个三代留学生的家庭.我曾祖父是我们家第一代留学生.他是晚清派往美国的首批幼童留学生.他在十岁那年来美国求学,到十八岁那年返回中国,总共在美国生活,学习了约八年之久. 当然,我跟我曾祖父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没有交集,但我父亲年少时和我曾祖父生活在一起,他对我讲述了我曾祖父生前一些轶事.
我曾祖父从小聪慧而又调皮,对周围的一切都比同龄儿童要多几分好奇, 当他得知他哥哥要随一批留美幼童一起,由清廷派往大洋彼岸的新大陆后,他吵着闹着也要一起前往,他父母对他一筹莫展,只得同意也让他赴美留学.他便成了首批留美幼童中最年少的一位. 他们到美国后, 路径旧金山时, 被美国的先进和繁华所震撼了. 当时的中国还是落后的农耕社会,就是有钱人也只是住在砖瓦平房, 出行坐马车而已,然而,在旧金山的街道上已是高楼林立,路上跑着汽车,他们住的旅馆有电梯,自来水,煤气.更让他们吃惊的是当他们坐上刚建好的横跨美国东西的火车时,看到那呼啸地飞跑的巨龙,把两边的山山水水远抛在后,这些中国幼童们折服了.在他们面前是一个全新的洋世界.
我曾祖父他们横跨了美国,来到耶鲁大学附近的康州科切斯特镇开始求学, 被安排在科切斯特镇的一家教会家庭,其女主人叫贝斯特太太.她是一位非常和蔼可亲的中年妇女. 我曾祖父和他哥哥就吃住在贝斯特太太家, 由于我曾祖父年龄小,开始就读于附近的初级学校. 起初,由于他身材弱小,又留着长辫,刚到学校时,当然会引来不少同学的围观,也有极少数同学欺负他.这件事让贝斯特太太得知了,她同教堂的牧师商量后,决定送我曾祖父去学美式拳击.这样,我曾祖父除了每天上学外,还每周去教练处学习拳击两次.为了让自己变得强壮,他很下苦功,天天练习拳击.不久后,他身上长出了肌肉,也学会了一套防身自卫的拳击. 同学们见此状后,就再也没有同学敢欺负他了. 练习拳击不仅使我曾祖父强健了身体,也是他尝到了美国人崇尚体育的精神.以后他参加了学校的棒球队, 由于他跑得飞快,还成了队里的跑垒能手.
我曾祖父和其他留美幼童一样,在学习上,更是令美国人刮目相看.他们刚来时,只知四书五经,之呼者也,对英语,拉丁语,数学等一窍不通.但在短短的一年中,他们就在这些领域里赶上了同班的美国孩子.以后,我曾祖父的数学和其他自然科学都名列前茅,英语和拉丁语也是在优秀之列.他的拉丁语和书法还多次拿到学校颁发的奖状.老师和同学们都非常佩服他们.说是中国来的”神”童.由于我曾祖父年纪较其他留美幼童更小,为了能赶上他们,他还加倍努力,跳了年级,以比别人更快的速度和优异的成绩,修完了初级学校的课程, 升入了当时为哈佛和耶鲁等常春藤大学作预备的霍布金斯语法学校.
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在1876年,也就是美国建国100周年,美国在费城第一次举办了世界博览会.为了显示其100年来的成就,这次世界博览会盛况空前,展现了众多由机器革命带来的创造发明,如机器造纸,织布机,打字机,缝纫机,幻灯机,挖泥机,抽水机,等等机器.真成了机器的海洋.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艾迪生的电灯和贝尔的电话. 我曾祖父和其他留美幼童们也应邀参加了这次世界博览会, 并在此次世界博览会上,受到美国总统格兰特的特意接见了, 格兰特总统对中国留学生们在美国的表现,赞嘉有余.
在美国生活久后,我曾祖父等留学生们也开始在思想上和生活作派上受到了西方文化的影响,正因为此,朝廷意识到或许他们出钱培养了一批逆徒,所以在留学生来美数年之后,急着将他们招回国内.许多留学生还未完成学业,像我曾祖父, 据说也刚进入了耶鲁. 这批留学生的轮船到上海码头后,朝廷还将他们关押起来,说是有叛逆之嫌,要严加甄别.由此,在回国后的一段时间里,留学生们不但没有受到重用,反而受到不公的对待. 直到20世纪初,洋务运动再次兴起,李鸿章东山再起,再加上袁世凯的崛起,这些当年的留美幼童才又引起人们的关注, 他们纷纷成为朝廷重臣和新兴工业的先驱, 活跃在洋务和铁路、电报、矿冶等产业。我曾祖父回国后,一直追随詹天佑等,成为中国铁路建设的先驱.他们打破了中国铁路只有洋人设计建设的禁锢咒,开创了中国人自己设计,自己建造铁路的新局面.作为中国首批铁路工程师,我曾祖父先后在京奉铁路, 沪宁铁路的修建中奔波,后又在河北、山西、河南、山东、江西、湖北、安徽等省的各种铁路、煤矿、商业企业中任职,一直活跃在早期中国的铁路,矿业和电报业建设中。在他们这批留美工程师们的引领下,中国的铁路,矿业和电报事业得以开创,并有了长足的进展.
在留美的这七,八年中,是他从少年成长到青年的关键时期,西学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回国后多年,他依然吃西餐,穿洋装,留得辫子也是假的.走起路来,廷直腰杆,气宇轩昂,还真保留了点美国新英格兰的绅士模样.更尤甚者的是,也许是由于在他接受语言的关键年纪学的全是英语,他回国后一直保持着美国新英格兰口音的英语,他的英语一直比中文说得更流畅.,有时,他会不由自主地转用英语来表达.
我曾祖父最后一次有报刊记载的是在一九三六年,为欢迎他们同学-曾任民国第一任总理的唐绍仪等来上海,我曾祖父等在沪留学生发起了留美幼童的再次聚会,他们十一人假座上海滄州大酒店聚餐.此时离他们当年赴美留学已整整六十多年之久,不少同学仙逝而去了,我曾祖父和其他几位参加聚会的也都已是七十多岁的老者了, 但他们依然那么腰杆挺直,气宇轩昂,依然那么幽默潇洒,谈笑风生,而他们交谈所用的依然是那种带有新英格兰味的地道的美式英文,这是留美幼童们留下的最后一次相聚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