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艾滋病人的故事 5. “好命”栗华中:做一部片子让全世界感动

五    “好命”栗华中:做一部片子让全世界感动

  刚过30岁的栗华中看上去还像一个孩子,却已经是3个孩子的父亲。他每每庆幸自己“好命”:第一,寻下个好媳妇,儿女双全;第二,艾滋病毒发作,眼差点瞎了,治好了;第三,做炮发生爆炸,“场棚顶炸飞了,前头后头的头发都烧着了,竟然没有烧到皮肉!”捡回一条命。“像我一样哩,多少人都死罢了,老天爷不收咱哩命,叫好好养活老婆孩子哩!”

 

  栗华中小学毕业就出去打工,回来看村里有血站,几个年轻人玩哩一样,打哄哄也去卖了几个。除去挂号费、路费,几个人一起吃吃喝喝花光了。“一吃一喝啥也不落,落了个艾滋病!”

  栗华中不大说自己的病,倒是常常说起他那些已经死去的堂兄堂弟父老乡邻。他说,卖血传染艾滋病,还有肝病,多少人都死罢了。那一年军华发病,我跟他搭车到城里去瞧病,他瘦得只剩下骨头了,坐都坐不住,靠到我怀里,我抱着他……,到底也没有瞧好,还是死了。

  军华是华中的堂兄弟。

  华中也不抱怨命运不好,反倒说自己的命不算赖:比起那些已经死罢的人我活一天赚一天!因为卖血,他认识了他现在的妻子,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想啥来啥,儿女双全,好命啊!”华中甚至说。村里办血站时候,远近的人都来卖血,都传着说,谁谁谈了对象——外村大姑娘小媳妇都来卖血。华中说,我也认识了好几个来卖血的外村姑娘,最终寻了这个……。这时,华中的小妻子桂玲站在一边笑。

  华中很爱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他说那年生下老三蛋蛋,“那可是俺家扛大旗哩!”计划生育罚款太重,交不起,老母亲替他们“顶缸”被抓到乡里关起来,他在家里照护产后体弱的妻子。“满月时候,抱着小蛋儿去看俺娘,隔着窗户递过去,俺娘抱着蛋蛋在窗户里头哭,桂玲站在窗户外头哭。”很长时间华中拒绝为妻子孩子做艾滋病检测,他说,管他哩,还是那句话,过一天赚一天!如果她们也检测出来是艾滋病,还啥活头哩?后来还是在栗可昆动员下,用关爱之家捐赠的试纸做了检测,华中的妻子和孩子检测结果都是阴性。栗可昆说,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华中反倒不敢相信了,他又给自己做了试纸检测,阳性。他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又说:“我真是好命啊!” 华中一家,日子过得艰难,但是相亲相爱。

  在栗华中家院子里,有一个特制的浴盆,玻璃钢材质,循环水装置,可以通电烧水控制水温。华中告诉我,这就是当年“洗澡治疗”的浴缸。

  华中开始不相信自己会得艾滋病,虽然“大检查”时候已经检测出来了,还是不肯相信。“我就打哄哄卖了三两个啊,咋会就感染艾滋病哩?!”直到差点眼瞎了……。他说,幸亏那个“洗澡治疗”!当时张可(北京佑安医院医生)、张洪峰(中央电视台记者)到咱村来,都劝我不要洗,说那是骗子。但当时也没有别啥办法,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我洗了,治好了眼睛,要不是就瞎了,弄不好连命都不保!华中说——

  那天清早一醒就感觉眼睛不对劲,我喊桂玲,说,房顶的檩条咋看不清了?桂玲说,咦,去医院瞧瞧!我心说不碍先不管它。过两天,一只眼已经看不见,瞎了,另一只也感染了,快瞎了。以为就是害眼,自己上公疗医院去看(医治),花了200元。到医院不敢说是白集的,说是北郊的——那时候都知道俺这一片有艾滋病,怕人家膈应不给看。医生给打一针眼瘀血了,打两针眼肿起来了,还疼得厉害。花5元钱买个眼镜戴上回来了。那时候栗可昆还当着村支书,叫我到村室打针输液,没有效果。这时候刘子亮来村里了。

  刘子亮是第一个公开曝光的“艾滋病”。2001年12月1日世界艾滋病宣传日,刘子亮在中央电视台公开亮相,成为国内第一位敢于直面社会公众的艾滋病感染者。刘子亮的家乡和尚庄,距银庄约40华里,因为艾滋病,他跟银庄人有一段特殊的关系。银庄人都知道,“刘子亮上过中央电视台,跟濮存昕一起照过相。”

  栗华中说,刘子亮跟外头关系多,最早到村里的私人医生都是刘子亮带来的。这回他来村里找人到辽宁大连“搞科研”(搞科研,指各种试验性的治疗用药),我去了。先到北京化验,确证艾滋病,说这害眼就是艾滋病的事!这我才相信我真的是艾滋病!看我眼成那样,刘子亮开始还不想带,怕治不好。“洗澡治疗”项目投资人赵猛见了我也害怕,怕治不好担责任。我说治不好就治不好不赖恁,我自己负责!在北京检测以后就坐船到大连,住在赵猛私人别墅里,吃他那“科研药”,洗他那澡。

  我用那水洗眼皮。头七天效果最明显,一天一个样,效果很好。那一次一共十来个人参加治疗,咱村的,还有新蔡东湖村的。一起去的人都是看我的眼哩,效果好,大家才敢下缸里洗澡治疗,效果都不错。

  我在大连治眼,半年去了(往返)三次,人家都是一次去半年。头一回,家里打电话说叔叔艾滋病死亡,要我回家奔丧,叔家儿子艾滋病死罢了,没人了。那时住在那里治疗已经一个月了,大家都想家。我回来时他们都哭了,也想回家。我当时回来时人家就不想让回来,回来后人家又打电话来叫去继续治疗。去了半个月后,我又回来一趟,是赵猛叫我再带几个艾滋病人过去治疗。其中有一个叫张春,女的,县城的人,她跟我一样,也是病毒感染到眼睛,先瞎一只,单盲,后来又瞎一只,双盲,眼是一个一个瞎哩。她已经死了,最近才死十来天,她没有我治疗得及时。在那有专人治疗,专人管理生活,还有北京记者跟着采访。就这样在那又住了三个月,我眼保住了。后来大家还是想家,都回来了。赵猛把澡盆运回村里继续治疗,咱庄3个,新蔡东湖村5个,还派护士跟踪治疗记录。两人洗一盆,那水不坏(不腐),不断往里续水续药。这一家现在散了,说是药没特效。反正对我有效,要不咋说我好命!

  有一次一位医生跟我一起来到村里,华中要医生为他“查查”。医生伸进他棉衣下摸查腹部,说:肝不好,要注意营养休息。华中说:“咦,毕了!(完了,糟糕了!)赶紧干,得给孩子多留几个……” 华中拼命做炮捻挣钱,为了妻子儿女。

 

  常常看到华中家大人孩子齐上阵,一起做炮捻子,穷人孩子早当家,华中的两个小女儿特别懂事,又会照看弟弟又会帮妈妈干活。

  最初见到华中时,他斜靠在自家门框上,眼中透出怀疑、不信任甚至不友好。像栗庄所有的人一样,他的两手粗糙肮脏,沾满黑灰色的炮药粉末。看我注意他的手,他以自讽自嘲、略带挑衅的口气说:做炮!自力更生!这病打工人家不要,做生意没资金,没别的出路,总得活吧?后来熟悉了,他给我讲做炮的几道工序:先买炮筒——批底成饼——装药——安捻子——辫炮——收回打封——外走。安捻子、辫炮,外发请人干,老人、妇女都能干。最后一关最难,走不出去。又讲一道道闯关风险:乡派出所、县安防大队、110、城管,一道一道关口。到外地还有超吨罚款,超员罚款。干的就是违法的事,“兜住”(抓住查着)认倒楣,关(拘留)一月算一月,关仨月算仨月。咋样?能咋样,一年干三四个月,热天不能干,危险,冷天没有人栽捻子,冻手。就是九月至十一月底(农历),干几个月。不叫政府兜住,一月弄个三五百,兜住了,本儿(本钱)搁里(赔光)。

  这么难,可村里人还是要做炮。而村里大小爆炸事故不断,住在村里真的是天天提心吊胆胆战心惊。再三劝华中要小心注意安全,可华中总敷衍我说做炮捻子不碍事,还重复着村里人都在说的那句话:“宁可炸死,不能饿死!”

  终于,有一天,栗华中家发生爆炸。他跟我讲述一天经历两场大爆炸的惊险——

  那天,炮捻机上100斤药1个小时就晃完了,桂玲(妻)要去上药,我蹲在邻居家墙边抽烟,说我抽完这根烟去上药不晚。那是农历三四月间(2007),天还不热,再过一月多该收麦。那几天生意正好,桂玲俺俩两天做3包捻子不够卖的。过了年天天如此,要家(购货的人)排队,天天干半夜,我睡了桂玲自己还干,她顾惜我有病。抽罢烟我去上药,4个机子,我从东到西看了一边,看西边机子该下筒了,我伸手去拉开关,发现开关打火,我拔腿就跑,同时扳下电闸刀。惊险得很呐!就那一下,我前头后头的头发都烧着了,上身保暖内衣烧焦,下身裤子烧焦,竟然没有烧到皮肉!跑慢一点没有命!药斗子上一块铁锭子炸飞到对面堂屋门前,机房顶棚整个掀翻!桂玲在外面大声喊我,声音都不成调了,我答应着跑出来。动静很大,惊动了周围邻居,栗庄人、滩头村人都跑来了!

  晚上我们上北地小饭馆喝酒——村里几个弟兄伙的叫着喝酒为我压惊。都说运气不赖,没伤着人,扳(扔掉、损失、失去)点东西算啥!正喝酒,门“咣”声怂起来,都说又有谁家做炮出事了!都往外跑。顺着炮药的烟气看过去,判断出爆炸的是高庄高布袋的炮厂,高布袋有关系,他那是一家合法炮厂。都说黑脸(银庄村人,在高布袋炮厂打工装炸药)毕了(完了),恐怕连骨头都没了!装药就他和一个外乡人俩人。后来听说黑脸送医院了,人就又都往医院跑,看到黑脸躺那,人活着,像一截子烧焦的树骨碌子,身上明唧唧的都是炮药,腿炸伤了,一个大洞往外冒血。政府还找人在医院看着,怕记者去采访曝光。黑脸说另一个人也跑出来了,他还不知道那人已经被炸毁的墙砸死了。

  这一次华中不再庆幸自己“好命”,而是说:真是后怕!这事,真是不能再干了!

  那天我在计算机上整理在村里拍下的照片,可昆、华中站在背后看。开始他们很新奇很兴奋地指指点点发表意见,渐渐变得悄无声息。一回头,却见俩人眼里都含着泪。也许他们第一次这样看见自己,认识到自己的处境竟是如此悲惨。华中说出一番我意想不到的话。华中说:刘老师,不能叫咱这些事拍成“片子”么?叫外头人都看看,知道真相,明白我们艾滋病人不是像别人说的那样。也叫下一代记住长辈的事,讲起艾滋病、卖血、病死,也能说出一段真实情况。拍好了管叫全世界感动!当年卖血、治病、上访、有人自杀……,都是我们亲身经历的,不用找演员,我们自己表演自己。“军华发病走路是这样哩,走走歇歇,没有气力……” 华中喘息着表演军华。“春营他爹是坐着上吊的。”华中又开始表演春营的爹,“我想他没有力气一下把自己吊死,得分为几次完成。他够不着房梁,先把绳子在门框上拴好,在绳套下面放一个凳子,人坐上去喘半天才用力把绳套够下来套进自己的脖子,再喘半天才有气力叫自己从凳子上滑下来让凳子倒下,让绳子把自己套紧……”  华中笑着比划这场想象中的自杀,说完了已是泪流满面……

 “做出片子,就不能像以前一样稀里糊涂过了。得有个活法。既要对得起先人,也要对得起子孙。让下一代记住长辈的事,不能叫他们为咱抬不起头感到丢人。”这是华中说出的又一番惊人之语。

  华中说到做到。他家里发生爆炸事故之后,华中决心洗手“不干炮”了。他说,得为孩子老婆好好活着。他在亲友帮助下“干板场”,就是制作建房用的水泥板。

  在村北头的工地上找到华中时,他和他的小妻子正忙得满头大汗,两人满身满脸都是灰土。他们的两个女儿已经上学读书了,只有“扛大旗的”小儿子还跟在他们后面。

  制作水泥板这活儿很累很辛苦,华中干得很吃力。这种重体力劳动不适合华中,但是,还有更好的选择吗?华中自己很有信心,他说,争取一年把本钱捞回来,先把账还上!累是累点,但比非法干炮强,不用天天提心吊胆了,心里踏实。

  栗华中,还有许许多多的艾滋病村庄的乡亲们,让我感动。这是经历了死亡的人。他们在自己“面对死亡”的命运中发现生命的意义,在这种“发现”中照亮自己,升华生命的意义。

  当人们用生命用灵魂发声,全世界都将为之动容。“叫全世界感动!”能够说出这样话的栗华中们,将会让自己的先人后代骄傲,而不会使他们蒙羞。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