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甩开膀子干,等三千亩地落停、可以开播小麦时,清明早过,差一周就到谷雨了。不管怎样,石书记的第一个跃进目标已经胜利在望。然而他的播种计划却迟迟无法推进,因为大地开始解冻了。就像病人出汗一样,麦田变得越来越潮湿,几天工夫,就水汪汪的可以种稻子了。周围一圈并没有河,也不知这些水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简直“润物细无声”。六个地号之间都有排水沟,挖了再挖,然而水却排不出去,甚至看似低处的水反而往高处流。
汪炳生有不少水利知识,跟我们几个聊天时,说这就是“微地形变化”:别看整个地势是西北高东南低,在某个局部可能恰恰相反,这用肉眼是很难看出来的,甚至还可能形成错觉,结果越排越涝。汪大愚甚觉有理,就把意见往上反映。石涛得知后相当重视,专门把汪炳生叫到他的指挥部圆木屋里讨教。汪炳生毫无准备,但也并不慌乱,拿了两本带来的水利书,就去面见领导。
面见的结果是:石书记当场拍板,任命汪炳生为排水规划小组的组长,负责三天之内拿出方案来。汪炳生推辞了一番,说自己懂些水利,但并不是专门干这一行的。新场能人多,最好找个专家来当组长,他可以打打下手。石涛有些火了:“他妈的这里没谁是专家。我说行你就行,不行也得行!要听专家的,十年以后大湫洼也成不了南泥湾。搞社会主义,就得是火箭速度!再者说,我又没让你一个人干。给你配两个测绘员,再让马军利把我那辆嘎斯吉普开上,拉着你们绕这地界转多少圈都行。甭管怎样,也得想办法把水给我排出去!”汪炳生不敢多言,只得领命告辞。临出门时却想起我来,于是回身要求再加一人。石涛听罢,问姓烟的有何德何能,炳生说:“小烟笔头快,规划能力强,是个好帮手。”石涛想想:“好吧,反正吉普也坐得下。排水是急茬,我可以全力支持你,但是三天之内必须交卷!”
汪炳生回到地里把我叫出来,告诉我这个“喜讯”。我一听就急了:“你怎么大包大揽,把我给捎上了?这事要是干砸了,往后我在队里该咋混?领导面前你掉掉书袋就行了,还真敢接活啊!你家有人干过这个吗?”
汪炳生很不谦虚地笑起来:“我家还真有人干这个——我舅舅就是学水利的,正经的留美博士。他结婚前经常住我们家,老跟我讲这个行当里的事情。他带学生考察周围河道,每次都叫我同去,让我给他当助手,我最喜欢摆弄他的那些仪器了。有一个假期,他去宁夏河套做调研,全程都带着我,叫我帮他绘图、整理数据。他对我妈说过,我不是他的学生,而是他的徒弟,他唯一的徒弟。我后来学理工科也是受他影响,其实家父这边儿全是画画的。我手上的那两本书,就是当年他送给我的,其中有一本还是他写的。不过这事你别宣扬。我舅舅临解放时跑台湾去了,为此速中让我写了一大摞材料。其实他虽在国民政府任职,但属于专业人士,对政治没什么兴趣。本来还想留在大陆,继续为国效力,谁料家乡传来消息,他的一个叔叔在解放区的土改运动中给镇压了,并且死得很惨。这下他害怕了,当即携全家逃离。地下党跟他做了两个月工作,也泡了汤。为这事我家可受了不少牵连,你嘴巴严实点,我不想到这儿来还让人翻旧账。”
我苦笑一下:“我家的事还怕别人提起,哪有兴趣说你家的事?”
炳生放心了,接着说:“眼下这事却推不得,再推石书记要把我当逃兵办了。你跟着我干吧,干成了就立功了,干不成还能把咱俩填到沟里?”
我想自己既然已在石书记那里挂了号,现在想销号也不可能了。汪炳生是主犯,我是从犯,罪过有限。再说还有吉普坐,总比在这里胡乱挖沟强。于是转忧为喜,跟着他回马架子换装备,中午就出发。
11点到伙房时,我们见到了两个测绘员,一个就是田发的女儿田秀英,另一个名叫雷菲,长得比较秀气,不像完达山里的姑娘那么茁壮。显然她们也收到了石涛的指令,提前收工来吃饭。彼此相遇,都有些兴奋,其实在地头都见到过,只是没说过话。
边吃边聊,很快就熟络了,雷菲笑嘻嘻地问炳生:“你是大学生啊?石书记让我们给你当好小跟班,说你上过大学,喝的墨水多。”
炳生有点赧然:“其实我大学只读了一半,就跑出来参军了,算不得正经大学生。”转脸又对我说:“你应该知道吧,叶林枫是我在同济的师兄,都是数学专业的,比我高一级。他先跑了,害得我也动了凡心,撂下学业步他的后尘。要不这会儿,我多半正拿着教鞭教书呢!我原先学习还是蛮不错的。”
我笑道:“我倒觉得你多半也得发到北大荒来战天斗地!”这话说完,马上感觉有些后悔,好在炳生并未在意。
吃过饭,炳生带着我到两个姑娘所住的木笼房,挑了几件测绘仪器,有经纬仪、平板仪和水准仪。他瞅了瞅商标,全是苏联货,感到挺满意:“农场的家当不错啊,镜头倍数这么高,刻度这么精细,啧啧!”又从她们保存的图纸里挑了两张,说石书记给他的那几张比例尺都太小,难以看出田间地貌。这两张比例尺合适,但碎部点不够多,还得再测再添,否则没法掌握水流走向。他又叫姑娘们找了一些定位桩来,然后一同去司机班。马军利早在那里等候了。
小吉普驰骋在广袤的田野里,地表虽然坑洼不平,但并不怎么颠簸,显然土壤都已松软。我们开出的这一大片位于营地的西北方向,两台斯大林80拖着重型五铧犁,仍在远处开疆拓土。但是大部分人都集中在南边那片麦地挖沟排水,没法来料理这些新翻的荒地。
汪炳生让小马把车一直开到远处的一个岩丘边,然后停下来进行观测。此处是一个制高点,可以把整个开垦区域尽收眼底。雷菲说她们以前到这里来过,汪炳生笑了笑,说他知道,有张图纸就是在这里画的。
两个姑娘替他把仪器支好,把绘图板打开,把那张图纸挑出来放上。汪炳生用望远镜仔细观察远处,然后指点雷菲在图纸相应位置作标记;一会儿又让田秀英去“跑杆”,由马军利扛着标尺跟在她后面当助手。我则拿着小本记录他口述的测量意图,以便回去后整理报告。这老兄的业务看起来相当熟练,不像个半瓶子醋,似乎得了他那位舅舅的衣钵真传。】
2018-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