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我了。
讲些什么好呢?讲些没讲的吧,有些可能是独家新闻。讲哪算哪,
反正我是司仪,没人管我。
我们一家人在我爷爷奶奶的老祖院儿里一起生活直到我小学五年级,
后来协和医院分房,父母带妹妹搬走了。我会去父母那里度周末,
平时和我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一直到离家去上大学。
大概是我小学四年级的一天,不记得为什么只有我和我爸在家,
闲得无聊。那年张明敏在春晚上唱了《我的中国心》,正流行(
这首歌大家大概都听过, “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 )。我爸找出我妈搞来的那种黑白小照片儿似的简谱卡片,
非要和我一起学唱(难道那时候就知道我将来要出国,
所以进行爱国主义教育?),说等我妈回家了唱给她听。
我爸五音不全,和他一起卡拉OK过的会有所了解,
他的回忆录里也有提到。晚年在蒋阿姨的带动下进步很大,
蒋阿姨喜欢唱歌,浑厚的女中音,很好听。
我妈是工地文工团的女高音,在文工团演出时唱过白毛女,
听不得我爸唱歌。我爸把五音不全也慷慨地遗传给了我。
我有点儿不大理解,好不容易得一天就我们爷儿俩混,
干点儿什么不好,非俩五音不全的主儿学唱歌,还要表演给我妈听,
图个啥?!我爸非坚持,拗不过他,只好一起学唱。他真找不准音,
连我都听得出来。我也找不准。那时候小学里都教吹口琴,
于是把我的口琴找出来,我用口琴一个音一个音地找,
俩人反复练习,一天都搭进去了。天擦黑,我妈回来了,
于是我们给我妈来了个男生小合唱。我妈听完了说:“挺好!”,
我们还挺得意。然后我妈唱了一遍,我们就不吭声了。
这次整理我爸的回忆录,读到他讲中学时上音乐课的章节,
我明白了。他当时可能是想培养我对音乐的兴趣,
但更可能是想通过这件事情让我知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就像他中学时准备音乐考试一样。不管看起来多难的事情,
只要尽心尽力去做,总能达到一定的水平。
小时候我奶奶对我的评价就是:“
大欢能一个手指头做的事情决不两个手指头做。”而他竭尽所能,
全力以赴地做好一件事,像他中学准备音乐考试,
像他在东北打钻就要成为会打“掏心”炮眼儿的主风钻工,
像他开发中国医院信息系统,
像他抱病还在为中国医疗信息的互联互通奔走疾呼,
像他重病之中也要在邮轮上穿戴整齐、
正经八百地去餐厅陪蒋阿姨吃饭,
在这一点上我父亲是我永远的楷模。
父亲走后,
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独自承载着像上面讲的这种只有我和他
的回忆,这已经足够让我痛心的了。但最令我痛心的,
甚至可以说是绝望的,是我的一面最真实的镜子从此打碎了。
父亲以他的智慧 、率真和行动为我竖起了这面镜子,使得每当我站在他面前时,
我不得不面对那个最真实的自己,没有了虚头八脑,
没有了自我欺骗,没有了借口,没有了粉饰和做作,
只有两个真实的人坦诚相待。我也许达不到他的要求和期许,
但我和他都可以坦诚地面对这个真实的彼此,
可以没有任何顾忌地阐述想法,进行批判,
分享哪怕是最古怪的念头,
而不用担心任何如果在别人面前这样做而可能引发的误解 、隔阂 、甚或是伤害。现在当我冒出个古怪念头时,
当我看到个我知道能得到他的共鸣的笑话时,
当我经历了他会想了解的事件时,
我面对的却只有那个停留在我微信他远子高尔夫比赛又出好成绩时他
回的“有进步就好”那条留言的私信窗口,
我知道无论我再在这里写些什么也不会得到回应了,
我的眼泪就会落下来。
说起我爸的这本文集,想起一件事。我打小作文很烂。
小学春游后老师让写《长城游记》,我作难了,写不出来。
老爸耐心地在一边帮我补充素材,指导我该怎么写,越说越起劲儿,
也许是发现“孺子不可教”,最后在兴头上干脆拿起笔替我完成了。
我当然乐得擎现成儿的,潦草地誊写了一份交差。
结果第二天碰巧老师在课堂上点我名儿,要我读我写的作文,
我只好硬着头皮读,好多词我都不认识,像“茹毛饮血”,
我还能猜着念,但“美轮美奂”就念成了“美轮美央”。
作文发下来,老师写的评语是“下次独立完成作业!”
我这才仔细读了一遍,不得不佩服,写得真好,
不是我能写得出来的。他以这种方式给我上了一堂写作课。
这次为编这本书,我又得以细读他写的文章,
我被他文字间闪烁的思想所折服,还是不得不佩服,写得真好,
不是我能写得出来的。
“不管末日审判的号角什么时候吹响,
我都敢拿着这本书走到至高无上的审判者面前,果敢地大声说:‘
请看!这就是我所做过的,这就是我所想过的,
我当时就是那样的人。。。。
其中可能把自己以为是真的东西当真的说了,
但决没有把明知是假的硬说成真的。’ ” 卢梭在他的《忏悔录》开头这样写道。我认为父亲这本文集做到了。
我小学毕业了,全家就着我爸去北戴河出差的机会一起去玩儿。
父亲公务繁忙,说好一起去海里游泳,一直没有机会。
临回家前一天是最后的机会,父亲也闲下来了,
可一大早就下起了小雨。我感到非常沮丧,闷闷不乐。父亲却说:“
走,游泳去!反正都是湿的,下雨不碍事。“我一想,也是,
心情顿时“阴转晴”,和父亲在雨中泡了一上午海水澡,
真的是不碍事,海里比岸上还暖和呢!
所以现在我儿子游泳训练时赶上下小雨我就对他说:“
游泳训练照常进行啊!”算是家庭传统吧!
我爸喜欢打牌,桥牌 、拱猪 、升级 ,甚至敲三家儿。我初中毕业那年夏天全家去野三坡玩儿,
在民宿的炕桌上我爸给全家人讲“牌道”。我们一直以为他牌技“
天下第一”,直到遇见了孙铭阿姨(沈树群沈叔叔的夫人,
世界桥牌特级大师,多次获得世界冠军,今天也来了,来,
招一下手,让大家认识一下)。
2009年我们为参加贺子婚礼回国,
也得了机会自野三坡之后又一次和老爷子打捉对儿的拱猪切磋牌技,
但那次的牌桌上已经是我和我千挑万选出来的搭档许凌力战老爷子和
贺子替他千挑万选出来的搭档曹冉了(
我们择偶的条件之一就是得会打牌,好对付老爷子,对吧贺子;)。
那次我和许凌赢了!当然老爷子不承认他们是因为“神一样的对手”
输了。 (曹冉好像听懂了;)
“幽默是一剂普世良方,能溶解岁月在人身上腐蚀而留下的痕迹。”
在老布什的葬礼上前参议员Alan Simpson这样讲
。我父亲深明其中的道理。举几个例子:
2015年初我回国探亲,他刚做完膀胱切除术,只能平躺着,
我在协和医院泌尿外科术后监护病房陪护。膀胱切除了,
人再也没有尿意了,尿经过肚皮上的造瘘直接流入尿袋儿,
尿袋儿需要几小时清空一次。夜深人静,小护士来清尿袋了,
放个带刻度的容器在尿袋儿下方,打开尿袋儿出口阀门,
哩哩啦啦的,动静挺大,同病房还有另外两床病人,场面有些尴尬。
这时为了破冰,老爷子小声发话了:“听着挺爽的!“
小护士一听就咯咯地笑了起来,老爷子又说:“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 病友们赶紧说:“是您的,是您的。。。。。。”
敢情病友们也都醒了。他就是这样一个有趣的人,
一个化疗疗程下来他和一起化疗的京郊的瓜农成了朋友,
出院后和伙计们去人家瓜地里拉了一车西瓜回来。
今年四月我回国探亲,
在协和老楼6楼2老年科病房19床陪护父亲(6楼2和15楼4,
都是我们家的伤心地)。一天早晨护士长和护士查完房,
护士长踏出病房门的一刻忽然想起前一天发现并处理了我爸屁股上的
一处褥疮,于是在楼道里响亮地叮嘱护士:“
得看一眼19床的屁股!”我爸在病房里听见了,大声地接茬儿道:
“对,得看一眼,听说19床的屁股可漂亮了!”
2010年我母亲走后居万萍阿姨来家里看望我们。
居阿姨和我母亲是发小儿,郁凯叔叔和我父亲是发小儿,
他们夫妻俩是我父母的介绍人(来跟大家招一下手,
让大家认识一下)。我父亲那天送居阿姨出门时说:“
下次介绍个活得比我长的。”我记得居阿姨当时回道:“
这是怎么说的?”居阿姨您别见怪,这是我爸的黑色幽默。
他尽了全力,也无可奈何花落去。既然事已至此,就干脆幽上一默,
毕竟逝者逝矣,生者如斯!他绝没有半点不敬之意。
就像他在回忆录里写到的,他发现老家“农村的祭品,
摆放完了是全部要收回给活人享用的”。
今年四月份我返美前的那个早晨,在医院帮父亲洗漱完毕,
吃了早点,离去机场时间还早,又得了聊天儿的空闲。
那次回国十天我和老爷子几乎没日没夜地聊。毕竟是俩爷们儿,
到了最后一天,实在没得聊了,
老爷子开始闷头听中美贸易战的网路时评,
我开始处理一些电子邮件。实在不忍让这么宝贵的时间溜走,
我想起了一个有趣的话题,于是抬头问我爸:“
当初怎么就决定把我留在我爷爷奶奶那里了?
我可舍不得大远不在我身边。”
这个话题我妈在的时候提起过很多次,原因太多太多,
经常是家里人互相调侃的话题之一,绝不是个沉重的话题。
我当时只是想充分利用这宝贵的共处时间,
意识到这可能是我有了娃以后的第一次旧事重提。
我爸这次一反以往的条理清晰地罗列原因,他低头沉思了一下,
然后抬起头凝视着我的眼睛,真诚地对我说:“
当时可能没有充分考虑你的感受。”
我只是想和他像以往一样调侃调侃而已,
可他的回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直视着我的眼睛,
我发现自己无路可逃,后悔提起了这个话题。我终于认识到,
我的父亲,我的经历了两次大手术,
勇敢地进行了两期化疗和两期放疗的父亲,
我的尽了最大的努力与癌症抗争了近五年的父亲,
我的被病痛折磨得现而今已经骨瘦如柴的父亲,变得更慈悲了,
更怜悯了,更真诚了。他也许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我却从他的眼神里感受到了他的慈爱,排山倒海,
比以往来得更猛烈!
贺子来医院接班了,到了我告别的时候,
父亲用干瘦的手拉着我的手,用因喉返神经麻痹而嘶哑的嗓音说:“
下次再见,即使我们阴阳两隔无法交谈,再无遗憾了!” 我拥抱了一下老爷子,扭头冲出了病房,简直是落荒而逃,
慌乱中差点儿把父亲的食堂饭卡一路带回美国。
他的身体已是如此弱不禁风,
但他内心辐射出来的人格力量是如此强大,我根本无法招架。
如果我说他一直是我的一面镜子,那么这面镜子在发光发热,
几乎要把我熔化。
七月,我赶回来送老爷子最后一程。那天老爷子已经神智不清了。
我在他床边握着他的手,轻声地在他耳边说:“上次提起那个话题,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我感恩我所拥有的一切,
我尤其感恩有一个像你这样的爸爸!”我听见他长出了一口气,
我想他是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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