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我们下乡后,传达了一个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六由毛主席签署“有一点修改,付讨论”的文件《关于对敌斗争中应该注意掌握政策的通知》。在通知中,提出应当把《黑五类》的子女“正确对待”,并简称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似乎这样对我们才比较公平和准确。
听到这份文件,我大为惊讶。毛主席怎么会同意发布这种文件?这就是说:“黑五类”的子女首先就被定性为坏人!只不过和他们的父辈不同,是可以教育好的坏人。而且仅仅是“可以”教育好(虽然也说其中多数或大多数能教育好),但是“现在”还没有教育好!也就是说,以前所说的:“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表现”的那一套都是假的?骗人的?我不知道毛主席和周总理算不算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他们一个出身富农,一个出身资本家,又怎样被大家认可为已经被教育好了?从此以后,我又被无产阶级踢开了一些,我也很自觉地和“党组织”保持了更加远一些的距离。
十月中的一天,我正在自己的菜地里栽大蒜瓣,妇女队长刘桂兰来看我。她很关心地问了我们的生活,最后告诉我:荆门县要在烟墩区的周集召开县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政治工作会议,各个公社要派知青代表参加。公社领导觉得我的表现不错,决定派我作为公社的知青代表去参加会议。我听后楞了好半天。公社里三十个知青,恐怕我的成分是最差的,父母的问题也是最严重的,怎么选中我去了?看来公社领导真的认为我是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或者是还不知道我的出身和家庭成分?
大队党支部书记冯家宾听说了,淡淡一笑。从嘴里拿出旱烟袋,使劲地在鞋帮上磕了磕,不紧不慢地说:“其实嘛,成绩是总结出来的,缺点是找出来的,榜样是树起来的。小江啊,这些事情不要看得太重。”我真的很佩服家宾那清醒的头脑。随便哪个人,把他做的好事和成绩放在一起,都会变成模范。而把所做的错事和坏事集中起来,都能给你戴上一顶黑帽子。就看别人出于什么目的,会怎么利用你,会怎么对待你,绝对不是自己努力的结果。人一定要有自知之明!
十月二十五号,我打起背包,到县知青办报到。和各公社来的知青一起坐大卡车到了周集公社,开了三天会。县革委会的军代表做了个长长的报告,然后是知识青年代表们分组讨论。这几天是知青们大交流的日子,我又认识了很多知青。那时我才搞清楚,下放到荆门县的知青除了二附中的同学外,还有三十八中和中北路中学的学生。那些学校的风气是很差的,有很多流氓团伙。下乡后也多不好好劳动,像老油条一样。这些人喜欢打架闹事,但也一样地被派代表来参加会议。看来,知青也不是铁板一块,知青中也有败类,“代表”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而已。我又想起了家宾的话……。
最后一天是各个代表发言。那才真的是五花八门。有的人在高唱“一辈子扎根农村”;有的人梦游般地大谈当地的发展规划;也有的人表示要大抓阶级斗争。等到我代表子陵区发言时,在高呼“毛主席万寿无疆”和“林副统帅永远健康”以后,只讲了三句话,不到五分钟就下去了。我实在不想说那些没有意思的空话和大话。
但历史却总是在给人们开各种玩笑。下放到子陵公社的小流氓成天不出工,天天白天躲在屋里睡懒觉,晚上打牌到下半夜。一天半夜打牌打累了,要出去拉尿。当时正逢大旱,各级领导都带队到处抗旱。县委书记带的队伍正好在知青们的家门口排成一列,用脸盆端水浇地。他兴致大发,顺便就站在队伍里也端了几盆,不料刚好站在书记旁边。县委书记看到半夜居然还有个年轻人来助战,一问才知道是知识青年,并记下了他的名字。后来国家准备召开四届人大,给荆门县分配了一个知青代表的名额。这位书记大人马上就想到那天晚上遇到的知青。不由分说,就把这个小流氓作为代表知青的人大代表报了上去。
本来这事到此也就算了。谁知道后来发生了林彪事件,四届人大被推迟了好几年。而大招工已经开始。小流氓着急了,再三要求去招工,并声明宁可不当人大代表。但名单已经报到中央是不能随便改动的,既然代表知青就不能被招工。于是小流氓天天暴跳如雷,知青办则头疼不已。知青们就在一旁偷笑:这种人要到人大去代表我们?真的是瞎了眼!
这年秋天,有个下放到沙洋的武汉女知青在秋收送粮的时候不幸中暑死了。当地政府把她树为先进知青的典型,“小车不倒只管推”的英雄,到处宣传。听说她的父母来后,母亲只喊了一声“我的儿啊!”就昏倒了。据说父亲代表家属在追悼会上发言时,结结巴巴地讲了几句,突然从口袋里拿出钱来:“我代我的女儿交党费!”于是,这个女孩被追认为中共优秀党员。她父亲是否这样做了我只是听说,但那女知青被追认为党员是千真万确的。
知青们看到关于她的宣传材料后百思不得其解:这算是英雄行为吗?送粮食就那样重要,以至于需要有人用生命来换吗?休息一下,第二天送更多的粮食不好吗?后来从中央的党报上,我们也看到类似的“英雄”。如下放到黑龙江的知青金训华,为了捞出冲到河里的一根“公家”的木料而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在这个年代,“公家”的东西是无价的,个人则是及其渺小的,渺小到连生命都不值钱了。因此发生了很多后来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动人事迹”:为从失火的房子里抢出一张毛主席像而“献身”,或者什么都没有抢出来,只来得及拿出挂在墙上的毛主席像,就一定会被称之为“英雄”。
那一年,即从一九六八年十月到一九六九年十月,仅老三届就有三千零七人从武汉下放到荆门县。分布在十二个区,六十五个公社三百四十二个大队八百六十七个生产队。据说几年后到最高峰时达九千多人。至于死了多少,有多少在荆门安了家,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们在周集一直呆到十月二十九号才互相告别,各自返回了生产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