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訇进局子是因为他的女徒弟,用姨姆的话说,全是那个触霉头的小逼害的。阿訇对她由爱生恨。原来阿訇回车间之后过了几年,车间里分来几个小青工,那个女孩就是其中之一。阿訇成了她的师傅。师徒很快熟悉,过年时女徒弟去阿訇家给师傅拜年,拎了老酒香烟之类的,阿訇喜不自胜,让姨姆做了碗宁波汤圆给女徒弟吃,姨姆问她:好吃伐?阿拉宁波恁(人)就欢喜吃汤圆。女孩说:不要太好吃哦,阿拉妈妈也是宁波人诶。姨姆阿訇意外又认了半个同乡,顿时感觉关系更进一步。那之后女徒弟去阿訇家的次数就比较频繁起来。而且后来称呼也变了,“师傅”变成了“阿訇哥哥”——那称呼本是我们邻居专用的。
女徒弟一出现,“阿訇哥哥”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原本不修边幅衣着随便的他翻出压在箱子里的培罗蒙西服叫姨姆熨得笔挺,换上了;嘴上和下巴上乱草似的稀疏胡子不见了;后脑勺那一缕老是桀骜不驯翘起的头发也用“摩丝”压下去了。那段时间还不时听到他哼唱一两句越剧《红楼梦》: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国庆嘲笑他说:啊哟,好像有点花头(名堂)了嘛。阿訇马上此地无银三百两:侬不要瞎三话四,人家小姑娘是我徒弟好伐。
不知啥时候开始的,女徒弟一去阿訇家,姨姆就跑来我家东家长李家短,一坐老半天,叫阿訇儿子也到外面去“多白相(玩)一下再回家”。她那明显是给阿訇腾地方。姨姆说每次那个小姑娘一来,阿訇就与她爬到楼上阁楼里去讲闲话(聊天),两噶头(俩人)在阁楼里轻声轻语有说有笑一呆老半天。她说:阿拉又不是戆头(傻子),拎得清的呀。算了,我索性好人做到底,房间都让给依拉(他们)两噶头,想做啥就做啥,也不要提心吊胆躲躲藏藏了。我妈就问姨姆,阿訇是不是要讨那个小姑娘做老婆啊。姨姆说:啥人晓得依拉(他们)的事体。阿訇神秘兮兮的,问问他,还叫我不要多管闲事。又说:不过话说回来,小姑娘跟了阿拉阿訇也没啥吃亏,至少阿拉屋里有房子。好坏还有点金条,阿拉老早也是有钞票人家。但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有一次阿訇很不耐烦地对姨姆说:侬不要小姑娘一来就跑出去好伐,弄得来好像我们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体样的。人家小姑娘说侬再这幅样子,她下次就不来了。姨姆一肚子委屈,说阿訇拎不清(不明白事理)。然而无论姨姆呆不呆在家里,女徒弟来的次数还是越来越少,后来就完全不来了。阿訇变得十分焦躁,“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不唱了,后脑勺那一缕头发又翘起来了,乱草胡子也在嘴上和下巴上春风吹又生,培罗蒙西服也又回到樟木箱里去压箱底了。再过了不很久,有一天阿訇突然就被公安局拘留了,公安局是直接去厂里把人带走的。
据后来从厂里和公安局综合了解到的情况,原来阿訇确实对那女孩动了心思,想把师徒关系比“阿訇哥哥”往前更推进一步,可是那女孩没有那意思,见“阿訇哥哥”越来越热情,开始往回缩。但阿訇欲罢不能,频繁失态,于是女徒弟开始躲避阿訇,事情变得越来越尴尬别扭。导火索是阿訇听说有人给女徒弟介绍对象,女徒弟打算去见面“扎朋友”(约会)。阿訇对女徒弟大发雷霆,发出严重警告,威吓说那是一条不可逾越的红线,过了红线,就会地动山摇天崩地陷,一切后果必须自负,勿谓言之不预。女徒弟不胜其烦,干脆去找了车间党支部书记和车间主任要求换岗位与阿訇你是你我是我彻底不搭界。书记和主任找阿訇谈话,正告阿訇要摆正师徒关系,不得纠缠女徒弟更不可干涉女徒弟个人生活。阿訇恼羞成怒感觉蒙受了奇耻大辱。再后来他听说女徒弟不顾警告果真逾越红线去“扎朋友”(约会)了,于是某日,阿訇跑到工厂食堂,在入口最显眼玻璃门上贴了一张小字报还配有女徒弟相片,小字报的标题是:揭穿某某人(女徒弟名字)的破鞋骗子真面目。内容可想而知,当时正是吃饭时间,小字报前人头攒动,蚂蚁似的围了许多人,等厂领导责令保卫科科长赶快清除小字报消除不良影响时,那“破鞋骗子”的消息已经遍布全厂。许多没有亲眼看到小字报和相片的人还在相互打听,是哪个车间的哪个女的啊?
女徒弟受到了严重心理伤害,她在厂领导那里哭肿了眼睛。她的父母也来了,说他们一家都受到了无法忍受的名誉伤害,他们担心女儿会轻生,从此失去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什么的。厂领导便报警,于是警笛轰鸣,公安局开了辆吉普车来厂里把阿訇直接铐走了。
阿訇进局子的消息一传到家里,姨姆就吓傻了。老太太一边干哭(没看到眼泪)一边呐呐自语:哪能办哪能办啊(怎么办)?。我妈我爸安慰她,不要急不要急,总归有办法的。但他们哪里会有什么办法。危急时刻还得找国庆,他是我们邻居里最见多识广的,也是路道(门路)最粗办法最多的。姨姆对国庆说:好坏多年邻居,侬和阿訇也是兄弟道理,侬要想想办法救救阿訇啊。国庆一副天塌下来我顶着的气概,老神在在叫姨姆不要慌慢慢说,等终于听完姨姆颠三倒四的凌乱叙述大致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国庆眨巴眨巴眼睛若有所思的说,家里先要搞定,不能乱。想了想又对姨姆说:你回去找找看,有没有那个小姑娘写给阿訇的情书或者信什么的,那个是证据要收好。姨姆马上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想起来了,每次那个“小逼”(由此开始小姑娘变成了“小逼”)来屋里,走了以后,阿訇都会拿个本子坐在台灯下面写老半天,不晓得写点什么。国庆说:快去找出来,那个不能给公安局看到。姨姆立即迈动小脚摇晃着身体尽快回屋去,片刻拿了一本包在手绢里的土黄色中号工作手册回来交给国庆,说:就是这个本子,我反正也看不懂,侬帮我看看里面写了点啥么事(什么)?(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