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越战老兵朋友(二) 刘海鸥
先说明两点,一,戴维的叙述仅代表他本人的观点。二,在他叙述中同一件事情的不同版本我都同事列出。
尸袋是绿色的
60年代末,一个七月的寒冷的早上,我和300多个穿着绿色军装,神情紧张的年轻士兵登上了“诓他死”(Qantas)的飞机,目标西贡。
年轻的士兵们带着吉他、录音机。他们也就十七八岁,有的人也就和来福枪一样高。他们在飞机上满不在乎地说笑,唱歌,喝酒,似乎是在掩饰紧张心情,但他们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恐惧却是掩饰不住的。有的人开始拿出自己亲人的照片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些年轻士兵还不知道他们将卷入什么,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场游戏,他们不想杀人更不想被杀。
我问身旁一个年轻人,你为什么要参加这场战争?他说我们别无选择,因为总理说:“我们永远和约翰逊总统站在一起(All the way with LBJ。此为1964年美国总统竞选时的一句口号) 。”
是的,我也别无选择。
什么东西在等着我们,天知道。
飞机到达了西贡军用机场上空。往下看,是一片葱葱茏茏的绿色。机场上也是一片绿色,定睛再看,那是绿色的塑料口袋,两米长一个,鼓鼓囊囊的,一排一排。“那是什么?”有人问。没人回答。我们的心开始下沉。飞机着陆了,看清楚了,那是尸袋,绿色的尸袋。对了,海鸥,你的书就这样开头:“大地是绿色的,尸袋也是绿色的。”
几个黑色的美国大兵正连拉带扯地往飞机上搬运,动作粗鲁,神情麻木。
年轻的士兵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的蓝眼睛流露出恐惧。有人低声地哭泣起来。一个人在骂,“哭他妈什么哭。”是的,我也感到恐怖,我闻到了死亡的味道,是钢铁味的。
我们踏上了越南的土地,刚刚经历了悉尼的寒冷,越南的热浪像拳头一样击在我们脸上,尽管已是晚上七点半钟。
下了飞机,一个澳洲军官过来让我们排队点名。不,是点号,作为军人我们已经没了名字,只有号码。10014742,这是我的号码。
少了一个人,那个最年轻的哭鼻子的孩子,他大概只有17岁。军官去找他,他藏在飞机的厕所里不肯下机。军官走过去。一股异味扑鼻。他拉裤子了。
一个月之后,这个孩子又上了回澳洲的飞机,不过是装在尸袋里。
机场上到处是美国人,却很少见亚洲人。一个坐在吉普车里的美国军官冲我们吼叫,并且大声地侮辱我们的长官,而我们的长官在他们面前是一幅谄媚讨好的样子。
我不知道他们喊什么,显然他们没想到我们来得这么快,他们没法安排我们。最终我们不得不在机场大厅里睡觉。
第二天我们与刚抵达的美军汇合,一个美国军官给我们训话。
“伙计们,”他威严地停了几秒,
“你们到这儿来踢谷壳的屁眼。
“约翰逊总统欢迎你们,我代表基督欢迎你们。
“你们之中的一些人会死掉。
“你们之中的一些人不会死掉。
“上帝喜欢看见白色的脸孔。
“这场战争,是为了冰激凌和皮萨饼而打的,是为了黄色的出租车而不是黄种人而打。
“你们澳大利亚伙计是我们最好的伙伴,也是我们最坚强的盟友。让我们一起来整治这帮制造麻烦的他妈的谷壳。”
他接着说:“在这个国家到处隐藏杀机,你们不能信任任何人。所有的越南面孔都是我们的敌人,即使是小孩子都会杀人。如果你怀疑他是越共或者你觉得他对你有威胁,你就立刻杀了他,决不手软。否则就是你躺在他面前。”
海格利斯运输机送来了我们的弹药武器和一切物资装备。美国士兵在我们中间穿来穿去,向我们兜售毒品。我发现大多数美国士兵是黑人。
不久我们上了卡车,被载送到Nui Dat的澳洲军营。那天晚上,我们又接受训话,长官告诉我们在越南我们可能会遇到的情况。他说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是争取当地人站在我们一边。我们每个人分到了许多巧克力、糖果,是发给越南孩子的。不过后来我们自己都把糖果吃光了。
他警告我们,越南的吧女和妓女都有性病,一定要用避孕套,现在每个人可以先得到两个。一个长官给我们分发避孕套,你两个,你两个,你两个……,他非常尴尬,脸通红。
接着一个南越共和军的军官给我们讲话,他的英语相当好。他说如果我们今天不在这里和越共打仗,那么明天我们将要在昆斯兰或悉尼和他们打仗了。下面有人小声说,胡说八道。我也认为这是无稽之谈。
睡觉之前,我给妻子和女儿写了一封信。我觉得非常孤独,但是我知道我在经历一次巨大的冒险,我并不后悔。
无聊和恐惧
因为我是一个情报人员,也就是说,间谍,我不用参战。我被安排在办公室工作。我的军职是少尉,我的工作主要是收集化学武器的情报。美国在越南从上空倾泻了成千上万吨化学药品。我要从树叶、昆虫上收集残留药品,经过检测化验,分析它们对我们澳洲士兵有多大的危害,然后报告澳州政府。我也还有别的工作,搜索尸体并照相。
我每天早上到机关,读读文件,看看美国杂志,然后写个短报告,就回基地了。
作为参战者,所有的人都知道战争有两件不可避免的事:无聊和恐惧。许多时间我们坐在那里等候任务,头顶是直升机轰轰而过的响声。我们没事可干,有些人读书、写信、弹吉他、打牌,或者打篮球。有些人喝酒、找女人。
美国士兵也一样,不过他们过得比我们舒服得多。美国给他们送来了最好的食物、香烟,甚至直升机还给他们运来冰激凌和可口可乐。美国人有如此之多的武器装备,我简直无法想象,更不用说曾经见过了。
美国人还有PX商店,我们也可以在里面购物。PX就像一个巨大的减价商场,在那里你花很少的钱就可以买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美国有名的影星和娱乐人不断地飞到这里为他们表演,当然我们也有份观看。
美国士兵私下里还在做毒品买卖。我们澳洲士兵没有什么人吸毒,我们一来长官就警告我们不允许买毒品。长官鼓励我们喝啤酒,VB(澳洲有名啤酒)敞开供应,非常便宜,甚至免费。我们天天喝个足实,整夜撒尿。撒尿时大家一起去,这是表示关系亲密的一种方式。在这种危机四伏的地方,大家需要某种方式团结起来。
我年纪比那些士兵大,我不愿意和他们一起打球撒尿。我通常是叫辆出租车和几个美军一起到西贡,找个酒吧喝够了再去找女人,第二天早上才回基地。
最坏的是夜间的噩梦。每天夜里,耳边都是吵闹声。人们在梦中尖叫:“飞机!直升机!”一些人哭喊:“妈妈爸爸,我不想在这儿,帮帮我,我想回家!”每夜如此,从来不变。
有一天夜里我醒来,看见一个年轻士兵正在哆哆嗦嗦地用刮胡刀割自己的脖颈(我们澳洲士兵必须每天刮胡洗脸,保持外表的整洁,美国士兵就不是,有些人很脏)。我抢过刮胡刀,说:“你不能这样!”但我不知道还能怎样安慰他。
还有一个小青年坐在床上哭得跟孩子一样,不断地叨念:“别让我上point!别让我上point!”我们出去执行任务都是六人一组,排成三角形状行进。第一排一个人,第二排两个人,第三排三个人。第一排即三角形的尖端叫做point,在point上的人总是第一个被杀死的,但是他们没有选择。美国士兵在point上的永远是黑人。
人们的恐惧是有道理的,就是呆在营地也不安全。一天我们很多人坐在一起,多数是澳洲士兵,也有一些美国兵。我们在一起说笑唱歌。有一个年轻人吉米弹吉他。他岁数很小,性格活泼,爱说爱笑,每个人都喜欢他。在飞机上我就注意到他,别的人都紧张得不得了,他却带着吉他来打仗。突然一个“摩台”(Mortar,迫击炮弹)落在我们营地,就在他的身边爆炸。他的两臂和一条腿都被炸掉了。血流了一地。我跑过去,搂着他的脖子,叫他的名字。
“戴维,我要死了。”他说。
“你不会死的,你只是受了伤。你会好的,受了伤,你可以回家了。”
“我感觉不到我的腿在哪里。”
“别担心,会好的。”
他在我的怀里闭上了眼睛。军医也在场,说:“他死了,没救了。”
我们把他的胳臂和腿捡起来放回他的身体。他的一支胳臂的手里还拿着吉他拨子。
我们开始射击,往树林里射。我疯狂地扫射,打掉了25圈子弹。我的耳朵震得半聋。我们不知道对方在哪里,我们都疯了。
还有更恐怖的事——一天早上,一个越南年轻人来营地贩卖虾和蟹。他的虾和蟹都特别大,味道也鲜美。我们买了很多煮来吃。第二天那年轻人又来卖虾蟹。我问他在哪里搞到的,他说是钓的。为什么那么大?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因为在澳洲我就喜欢钓鱼。我跟着他去看他怎么钓上来的。他把我带到一条河边,有一个河桩上拴着一根大绳子。绳子另一头在水里。他拉着绳子往河岸上拽。我看到了什么!绳子上拴着一个美国兵的尸体,上面趴满了虾蟹,赶都赶不走。尸体几乎只剩下了骨架子。我当场呕吐。从那以后我不再吃虾和螃蟹
(在另一次叙述中,戴维只说绳子上拴着一个尸体, 没有讲是美国兵。我觉得这是靠谱的,一个只剩骨架的尸体怎么能断定是美国兵呢?)。
橙色雨
一天长官交待任务让我到某地去查看树叶。长官派了四个人跟着我,他说那里没有越共,但是我们的士兵还都带着步枪,我们不管做什么都必须携带枪支。直升飞机把我们载到一个地方,这一带是美军活动的地方。美军在这一带喷洒了大量的化学药品。我们飞过一个村子的上方,下面是稻田、牛,人们在地里插秧。我们在村里着陆。
到了村里,我开始收集树叶,一个老年女人来到我们面前说,他们全家都病了,小孙女病得最厉害,请我们过去看看。我说,我们不是医生。她求我们,帮帮忙吧。我们只好去了她家。她的孙女躺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呻吟。她的症状是全身疼痛。老妇人说,她在外面玩耍,美国飞机来了撒下橙色的雨水,她觉得很好看,还在下面接“水”玩。药水撒了她一身。
我知道这种药水是落叶剂,也叫橙色剂,内含的二恶英是普通农药的一倍,剧毒,撒过后地上一片橘黄,树木枯死。目的是让美军在飞机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下面,让越共没有藏身之地。它对人畜同样有极大的杀伤力。
我不知道怎么办好,唯一的办法是把她带到我们的军营去看医生。女人说:“不,你们不能把她带走。她太小了。”我告诉她:“如果不去医院,她会很快死去。”女人哭起来。一个士兵说:“不要跟她多说了。”就把女孩抱起来背在背上。女人扯住我们,哭喊道:“你们不能带走她,你们会杀死她的。”我告诉她:“相信我们,我们是真的想帮助这个孩子。”
我们叫了澳洲的直升飞机。飞机来了,机上有一个医生,还有一个越南士兵。医生检查了一下女孩,说她病得很厉害。身上撒了太多的药水。我让那个越南士兵问老女人,她的父母呢,他们应该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女人说他们是越共。越南士兵和老女人谈了半个多小时,她终于同意让女孩跟我们走了。
我们把女孩带到军营打了针,作了消毒处理。护士细心看护着她。一个礼拜后,她不再喊疼了。她有了笑脸,能下地玩耍了,到处奔跑,快乐得象个小鸟。她说叫艿。问她多大了,她自己也不知道,看样子有五六岁。
我们不能老把她留在军营,又不能带回村子。就把她带到西贡天主教堂。修女看着她说,她真漂亮。我们把她留在那里,走的时候,她跑过来,胳臂环绕着我的脖子说,叔叔,你还来吗?我告诉她,我们会来看你的。
美军问我她的村子在那里,我告诉了他们,他们随即带了两个直升飞机,上有机关枪,可以在一秒钟发一万颗子弹(我不懂武器,仍是怀疑一秒发一万颗子弹的真实性,不知道这是否丹顿在醉酒后的夸大其词或是我听错了),去了那个村庄。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美国人听说她的父母是越共,去剿共了。我非常后悔,但是一切已经不能挽回了。美机在村庄上空俯冲扫射,带去的是炸弹、燃烧、死亡和哭喊。艿的祖母和村民们一定都被杀死了。
我们所有的澳洲士兵每人捐献出五元给艿。三周以后我们去修道院看她,我们给她买了巧克力、糖果和玩具。到了修道院,嬷嬷说,她已经死了,药物进入了她的身体,没有救了。我问她的尸体在那里。嬷嬷说,埋在后面的玫瑰园里。我哭了,我非常悲伤。我恨我自己,我杀害了她的一家。我恨美国对这个小小的国家所做的一切。我恨战争,恨杀戮,恨死亡。
说是调查美国倾撒的化学药品,实际上我的工作毫无意义。
我检查了叶子上的毒药含量,给我的直接上级——上尉写报告说,上面的化学药品含有超量毒素,对人体有害;报告到了少校,被改成美国的化学药品可能有毒,但不一定对人体有害;到了少将,报告再被改为,内含少量二恶英,但没有毒害;到了上将,报告称,美国的化学药品绝无毒害,对人体没有害处。我们的政府不愿意得罪美国,不愿意有任何不利于美国的报告。就像现在的小庄泥(little Johnny,澳洲人对时任总理约翰·霍华德的蔑称)舔美国的脚后跟一样,澳州政府对美国的卑躬屈节是由来已久的。
这样无意义的事却不断地威胁着我的生命。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恶梦,我在一个直升飞机上,飞机正在燃烧,我的皮肉正在熔化,我被完全烧化了。我在梦中大叫,然后我被一个同事叫醒了。已经是早上,他告诉我有任务,立即启程乘直升飞机去到北方一个地区去取化学毒药的样品。当我到达机场,飞行员向我道歉说,有一批南越军官要去我所要去的地区执行紧急任务,所以让他们优先乘这班直升飞机。好吧,我无所谓。一个小时以后,这架直升机被击落在森林中,机上的全部人员都被烧死了。愿他们安息。感谢上帝!
上帝最终还是没放过我,三十年后我得了癌症。
你知道吗,这种化学药品,可以使人生癌,包括与之接触过的美军。战后,大约有3千多个因此罹患癌症的美国退伍军人,他们联合起来投诉政府,要求得到赔偿。可是我呢?我也接触了这种药品,我也得了癌症,我到哪里去寻求公理?
对了,那个发明落叶剂的公司曾经因此股市大涨,发明者得到了五十万美元的奖金,同时被告知绝不能泄漏有关使用落叶剂的机密。那家伙后来良心受到谴责,到芝加哥一个贫民区当牧师,过着清贫的生活来赎罪。
(我看到一则消息,来自美国《侨报》,美国、韩国、澳洲和越南的越战老兵向制造活性橙的美国化学公司索取赔偿。转载如下:
越战老兵呼吁助落叶剂受害者 06年3月29日
【本报河内29日讯】来自美国、韩国、澳洲和越南的越战老兵28日在河内举行的会议上,呼吁给予化学物质落叶剂“活性橙”(Agent Orange)的受害者更多帮助。
据路透社报道,美军被指于越战期间,在越南使用了大约2000万加仑的除莠剂,其中包括活性橙,导致当地人生下畸形的孩子。
美军使用除莠剂是要摧毁植物,不让越共军队有掩护。活性橙会溶解在水中和留在泥土里,它含有二恶英,而二恶英会致癌、导致畸形和器官机能失调。
越战期间在美军医院服务、来自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达菲说,美军所使用的活性橙的毒性比一般的还要强,因为化学公司当时为了增加产量而没有控制品质,因此,送到越南的活性橙含有更高浓度的二恶英。
美国联邦法院去年3月驳回了一项指美国在越战期间使用活性橙,犯下战争罪行的案件。代表数百万个越南人提出诉讼的“越南活性橙—二恶英受害者协会(VAVA)”向制造活性橙的美国化学公司,包括DowChemical和MonsantoCo索取赔偿。协会已经提出上诉,预料美国上诉庭将在4月间做出判决。
今年一月,韩国上诉庭下令DowChemical和MonsantoCo支付6500万美元的赔偿金给2万个曾接触过落叶剂的韩国籍越战老兵。不过,由于司法权限和距离越战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法律专家认为,韩国老兵将很难获得他们应得的赔偿。)
我不知道这种呼吁会有什么结果,即使可以得到赔偿,戴维还有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