痒无痕 (7). 倾一世温柔,暖一场重逢

林苗怀孕了。
 
夜深人静,冲杯牛奶,然后捧着马克杯和博轩网上聊天是再惬意不过的事情,博轩边吃午饭边叮嘱她这叮嘱她那。林苗扬着张特夸张特灿烂的脸,嘴角直接咧到耳朵根,怀孕的事未曾泄露半个字,她实在不忍让忙得焦头烂额的博轩再因她劳神费心。
 
她深信抓住黄金年龄段的尾巴,一鼓作气生下娃才是当务之急。思前想后,她放弃了因华裔客户骤增而蒸蒸日上的职业生涯,毅然辞职专心待产,这让对她颇为赏识并准备给她晋升的黑老板腕叩惋惜。林苗按规定提前给了公司离职通知,两星期后林苗正式卸任。
 
姐夫不在,身兼重责的灵芝不敢掉以轻心,她干脆把行李卷搬到了林苗家。无论是在办公室或在家里,她像个不知疲倦的秒针,卯足了劲儿,眼珠滴溜溜一刻不停地盯向林苗,生怕她有什么闪失。
 
让灵芝颇为尴尬的是她那羞于见人的厨艺,也就是蛋炒饭清汤面的水平,糖醋排骨若没糊锅,那便是超水平发挥了,她包揽了所有的家务,但犒劳五脏庙灵芝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林苗不得不袖子一撸亲自披挂上阵。孕妇的味蕾变化莫测如六月天,这几天不知哪根神经被触动,林苗突然留恋起儿时在贵州吃过的苗家凯里酸汤鱼,馋得恨不得直流哈喇子,可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做不出。
 
周六下午林苗在家兴致勃勃地翻阅育儿杂志,时而演习呼吸大法时而练练孕妇瑜伽。灵芝则去饭店弹琴,据灵芝讲那饭店是中国的富贵堂皇和西方的高雅庄重的巧妙结合,而她能得到这份兼职纯粹源于她在饭店前厅与挂着“国字脸”的大厅经理的偶遇,经他穿针引线,灵芝轻而易举弥补了原琴师离职的空缺。这份工作轻松愉快,她可根据氛围来自行选择或清雅悠扬或激昂亢奋的曲目,在优雅的环境中操练挚爱的琴技,这自然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林苗对灵芝兼职琴师乐见其行还有另个原因,她表面上对灵芝与杰克的眉来眼去视而不见并非默许两人间蠢蠢欲动的春潮。林苗在骨子里不屑各取所需的异族婚姻。缺乏心灵沟通的婚姻如沙滩垒堡随时可毁于一旦,而共同的背景才是构筑心灵之窗的基石。二十啷当岁的人,一个学用筷子和学说你好,另一个恍然感悟到纽约是蓝州棒球有四垒,何来共同语言?她向灵芝暗示过绿卡并非一定通过婚姻来解决,若工作成绩斐然,审计师事务所可助一臂之力。海量闲暇时间用于兼职的灵芝无暇应对杰克频频的约会邀请,如若杰克久而久之淡了念头那便最好不过,灵芝应找一个疼她爱她懂她的中国丈夫。
 
傍晚灵芝风风火火的推门进屋,一屁股坐到林苗床边,眨眨眼睛,诡秘的从手中的大帆布包里掏出个加盖搪瓷大碗递到林苗眼前,林苗眯眼一嗅,兴奋的大叫,
 
“哪里搞来的?”
 
“今天在饭店弹琴时碰见了“国字脸”。无意中跟他聊起苗菜,他便让饭店里的黔菜厨师帮忙做了凯里酸汤鱼,他还允许我在旁边观摩,俺都学会了。明天就给你露一手……噢,”灵芝低下头从包里掏出个小纸袋晃了晃,“这是正宗木浆子油,我临走时“国字脸”送的。巧妇难为无米炊,缺了这料特厨也只能干瞪眼。”
 
“小姐,你懂礼貌二字吗?人家好心好意帮你,你却一口一个“国字脸,国字脸”的叫着。”林苗皱眉表示不满。
 
“不好意思啊。实在不知他姓氏名谁。只知道啊……”灵芝歪头手托下巴,眺望窗外做沉思状,
“寡言城府颇深,经验履历远非我所能及,反正是非我族类。”
 
“人家既然好心帮了你,出于礼节,你至少应搞清人家姓名吧。”林苗无奈摇头。
 
“得令。孕妇大人。”灵芝嗖的站起,小腰一收啪的一声挺胸立正,右手齐眉一挥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礼罢嬉笑着端过搪瓷碗跑向厨房热汤去了。
 
林苗又气又笑的看着她远去,随手打开那装有木浆子油的纸袋时,一张小纸条轻飘飘地掉了出来,林苗好奇地打开一看,挺劲刚健的字体跃入眼帘,那是男人直白的约会邀请,温文尔雅语气中的那份笃定自信在字里行间显示无疑。看来灵芝还没看到,见门声响动,林苗慌忙将纸条塞回袋中。
 
鲜美在舌尖跳跃,看着林苗风卷残云般将酸汤席卷一空,灵芝喜不自禁,她喜滋滋地拿着空碗和那盛有木浆子油的纸袋走回厨房。再回来时脸上浮起一朵潮红,似四月的桃花,眼睛如星星般扑朔迷离。她神情的微妙变化一丝不拉地被林苗捕获在心。
 
陀螺般忙碌的日子一去无返。离职前的交接轻松愉快。按惯例主管审计要亲自将已装订成册的审计报告送交到客户手中并宴请以示感谢。和苑杰约好后,林苗翌日早从家直接驶向宏达家具厂。
 
三月春风逼退了寒风的凛冽激昂,却不如夏日凉风宜人,沉睡了一冬的银杏树被蒙蒙细雨淋醒,整个世界笼罩在灰白色的雨雾之中。苑杰站在工厂前厅外,仰头望着树上的几只乌鸦出神,美国是个神奇的国度,乌鸦满天飞,在中国随处可见的喜鹊却寥若晨星。失神中滴滴两声鸣笛声惹他回头张望,不知何时林苗已悄然停在他身后,从敞开的车窗中探头望向他,绽开的笑容带着一丝俏皮,犹如阳光般温暖。
 
对这女孩身上的魔力他向来只有举手认输的份。十多年前初见乍欢,历经岁月沧桑的今日,她淡淡的一个微笑仍会让他怦然心动、沉醉不已。
 
苑杰快步走上前,热情地引导她进了会议室,亲自将好茶奉上,官方的寒暄中夹杂着亲密友人间调侃,气氛推向了高潮。午饭前苑杰邀请林苗参观家具工厂现场。审计中的库存清查由灵芝和杰克完成,林苗未得机会实地考察,听了苑杰的建议后她欣然前往。
 
穿过主楼后门百步之遥,半圆形屋顶的厂房如同小巨兽蹲坐在眼前。走进房门,各式整齐摆放的木料堆积如山,传送带和模压机在不停地转着,小型起重机在高空里疾驰,一片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苑杰介绍说来自于中国的半成品木料在此地加工组装。两人走到一人高的压磨机前时停下了脚步,苑杰问她愿不愿意做个小工艺品,林苗眼睛一亮兴致盎然,点头如捣蒜。筷子因工艺简单往往被列为首选,而林苗热爱厨艺,灶前鼓刀弄勺是她的兴趣所在,苑杰强烈推荐做个木勺留作纪念。
 
苑杰取来两块勺子大小长形木料,一人一块,从绘制平面图开始,他边做示范边讲解,挖勺兜、割锯木头、刨光打磨,苑杰手把手教授工艺流程,林苗将把木料固定在木工桌的台鉗上,边问边模仿,学得有模有样。
 
林苗手巧,很快便到了粗胚打磨的最后环节,苑杰转身从木工架上取过粗砂纸,低头示范打磨技巧时才发现才刚叽喳问个不停的林苗已默声很久,抬头望向她时大吃一惊,她固定木料的手不停地颤抖,双唇抿成一线,煞白如纸的脸上浮起一层薄汗。苑杰马上停下手中动作走过来俯身关切询问,林苗摇摇头步履蹒跚地朝洗手间方面走去,苑杰不放心跟在其后,在门外等候。
 
许久不见林苗出来,苑杰便小声呼唤,喊了几声仍不见回应,苑杰心中忐忑有种不祥之兆。顾不了许多了,他一个箭步上前,哗啦一声推门而入。
 
林苗像团受到惊吓的刺猬蹲靠在不远处的墙角,苑杰疾风般跑到她身边,蹲下身来,边呼唤她名字边单手托住她的下巴,林苗浑身颤抖,脸色灰白毫无血色,豆大汗珠从额头顺流而下,纤弱手指寒冷如冰柱,
 
“苑杰,我肚子好疼……”
 
她的声音如游丝,飘在空气中,
语气轻得如一片轻羽,用尽全力吐出了几个字后,便如同一滩泥瘫倒在苑杰怀里。
 
苑杰二话不说将林苗打横抱在怀里,大步流星地向门外停车场跑去,片刻间黑色迈巴赫如同怒吼的雄狮风驰电掣般奔向最近的医院。
 
林苗躺在急速转动的移动推车上,安静得如同熟睡了的婴儿,严阵以待的手术室里,医生护士全力以赴实施抢救。
 
苑杰呆呆的坐在手术室外的休息椅上,浸满鲜血的雪白衬衫如绽开的大丽花。若非门顶端那不停闪耀的红灯,他以为才刚的情形乃虚幻飘渺的梦境。冰寒之气穿过脊柱直击心脏,恐惧和不安深深的攫住了他的心。从未有过某个瞬间,让他像现在这样如此脆弱和无奈,仿佛只需轻轻一推,他便会像受潮的沙塘瘫倒在地。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外的红灯终于停了下来,啪的一声,手术室大门打开,穿着无菌服的医生护士慢慢走了出来。
 
苑杰立刻站了起来,一把冲到貌似主刀的大夫面前,挂满薄汗的脸上写满了紧张,他舌头打着卷,竟未能吐出半个字。中年白人男医生驻足摘下口罩,用眼神上下打量他,
 
“病者丈夫?”
 
“不,是哥哥。”
 
“你妹妹宫外孕造成大出血。我们截掉了堵塞的输卵管,考虑到患者或有生育需要,我们对另支暂时做了保留,但其堵塞程度不亚于截掉的那只。她自然受孕的概率极低,若半年后还未能正常怀孕,我强烈建议她做试管婴儿。”
 
“自然受孕的概率有多少?”苑杰呐呐地问道。
 
“就像六合彩,不买肯定中不了。可花上两块钱中头奖的概率又有多大?”医生顿了顿,揉揉疲倦的眼睛继续说道,“其实我不必这般危言耸听,把话说得冠冕堂皇些医生病人都皆大欢喜,可那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不少病人便是抱着这般幻想,错过了试管婴儿的最佳时期,等女人不能正常产卵时才恍然大悟,可到头来最终只能借用他人卵子。考虑到病人的情绪,我们会以一种委婉的方式来解释,可作为病者的丈夫或其他家人,应做到心中有数。”医生说完便甩开大步走向走廊的尽头。
 
苑杰在原地愣怔了许久才缓过神来,他梳理好繁乱的思绪,在护士引导下悄声来到林苗的病房。
 
她消瘦了许多,如玉兰花瓣淡白的脸庞衬着洁白的床单,尤如雪山上的云中月影展现震撼心灵的凄美感,双眉间无尽的哀伤让人不忍去触碰。
 
苑杰用手指背轻轻抚摸她的眼角,有颗晶莹剔透的东西顺着他的指尖滚落了下来。
 
苑杰先是一愣,转而感到一阵眩晕,他立刻用双手捂住脸,慢慢低头,将头埋进双腿间,许久他将脸从双手中解放出来,等再抬起头来时,恍惚间一个苗条俏丽的身影正俯身站在对面的病床前,女孩的眼泪珍珠般滴滴洒落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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