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为了绕开垡片地,我们在老赵的带领下走了十多里的大草甸,从而十分深刻地领教了北大荒“小咬”的厉害。它是一种芝麻大的黑色小虫,长得有点像苍蝇,单独看也弱弱小小的,叮上一口却奇痒难忍。更可怕的是,这小玩艺儿擅长集团作战,随便一群就有数十万之巨,攻击起来野蛮霸道、肆无忌惮,任你如何扑打,根本不作理会,逮着就玩命叮咬。很快皮肤上就留下一片片红疙瘩,接着便是抓心挠肺的痒,痒得让你无法可想,无处可逃。
运粮队在大草甸上行进,身形过处,带起一股股的烟雾,里面全是小咬,魔鬼似地缠绕跟随。对付这种潘多拉盒子里跑出来的东西,没有什么特别高招,最要紧的是用衣服、毛巾把自己尽量裹严实。地里如果见着艾蒿,可以拔几根插在头上“驱邪”,不过这法子的心理作用大于实际作用。相比较而言,抽烟效果还更明显点,至少能把面前的小咬熏开,同时尼古丁大概也有点麻醉作用,让身上痒得没那么难受。我这人多一招:精神胜利法。知道挠也没用,我就不挠,看你能把我痒到哪里去。就算“痒不欲生”,我也只当它“欲仙欲死”,算是一种极限享受吧。想透这一层,就进入了类似道家的“化境”,小咬又能奈我何?所以任凭他人一路走一路挠,我却胜似闲庭信步。
尽管每个队员都包扎得像木乃伊,但麻永昌还是从步态上看出了我的超凡脱俗,于是走过来向我讨教致胜法宝。我如实相告,他却学不来,唯有叹服,说以前就觉得我是个高人,现在看来果然是高。这家伙在速中那会儿是一名学员,跟谁都自来熟,经常到我们教员宿舍来串门,所以一起聊过天,但没什么深交。背粮这一路无事可做,于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说话解闷。他挺愿意和我接近,我也觉得这个人蛮有趣,谈得来。他递给我一支自己卷的“大炮”,说这是地道的关东烟,他从老乡手里买的,劲大呛人。我试了一下,果然很冲,是驱赶小咬的有力武器。
麻永昌这人的社会经历比较复杂,按成份说,他家属于雇农,但他读过几年私塾,算是有点文化。12岁上跟族人出来做生意,开始当学徒,帮帐房先生记帐,后来在商号里当伙计,经常跟老板出去寻找货源,催收帐款,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有一回采购了一批骡子往南方运,半道上碰到解放军给征收了。人家倒也不白拿,按市价把钱给了老板,说骡子要留下拉大炮。麻永昌想了想,反正南方已回不去,大江都封了,不如既来之则安之,就对解放军说,他跟着骡子一起走——“你们应该也需要有人赶骡子。”于是就参加了解放军。说起来他跟我还是一个军的,比我早两个月入伍,后来也去过朝鲜,折腾一圈到了速中,真叫越走越近。现在终于走到了一起,在大草甸上一道背粮。
大概是多年行走江湖的缘故,麻永昌身上有一股满不在乎的劲头,往好里说是什么都想得开,往差里说是玩儿不当正经。他身上并没有什么恶习,历史上也没什么污点,但给领导的印象却是凡事不积极,对自己缺乏高标准严要求。类似“反右”这类运动,他不会冲上前去打头阵,所以枪打出头鸟肯定打不着他,但他最后还是被速中连锅端给发到了北大荒,因为确实也没理由对他特殊照顾,他绝对不是军区和地方抢着要的人物。不过他自己并无失落感,“到哪儿呆不都是呆吗?”这是他最爱说的一句话。
这次出来背粮并不是他主动请缨。“我都不知道苏启尚怎么看中我了?好像我很能背东西似的。不过我后来一想也挺好:在大湫洼呆了这么久,马架子都长蘑菇了,我自己也快要发霉了,还不如出来走一走。说真的,我宁可在这儿让小咬叮,也不愿意回去让石书记把我当骡子使——我赶骡子那会儿,对骡子好着哪!使唤牲口也不是他那么个使唤法。”
我笑道:“这回还多亏你加入,要不谁能想到用裤子装粮的高招?”
他摆摆手:“别提这个了,说完我就后悔了。我这条新裤子算是废了,回去还怎么穿哪?都成免裆灯笼裤了!”】
2019-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