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紫苞泽兰
前言: 北美有一位叫乔派(Joe Pye) 的医生,他在与印第安土著打交道时发现了一株草药,浑身是宝,可以用来治伤寒、肾结石、尿道疾病等。该草生于湿润之处,喜阳。植株高达2米,宽约1.2米,叶子长约30厘米,对生或轮生。每年七月底至九月为盛花期,小小的紫花聚在一起,呈复合伞形,有淡香,花瓣捏碎后香味愈发浓烈,是重要的蜜源植物。为了纪念这位名医,北美人称这种原生于东部的草药为Joe Pye Weed (乔派杂草,学名Eurtrochium purpureum,紫苞泽兰)。
乔派杂草乃菊科泽兰属的一种野花,日本人又称之“兰草”或“山兰”,但它不是国人思维定势里的兰花,也不是中药里的“泽兰”。中药里的泽兰乃唇形科地笋属植物地瓜儿苗Lycopus lucidus,两者植物形态不同。
如今紫苞泽兰是北美一种常见的园艺植物。
据说中医世家对家族子弟有几项重要的培养,除了学必读古籍,如《黄帝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等,还让 孩子们从小跟着大人进山挖草药。名中医一定要了解草药,与草药为伴,方能知其习性。
我的曾外祖母(我外公的母亲)出生于长乐梅花镇,她所属的陈氏家族出过几个名医。她虽是大字不识的小脚女人,却也受了点熏陶,略懂医术。自十四岁嫁入当地的首富之家后,村子里的哪家宗亲病了,她总是热心跑去照顾,病人若是穷的买不起药的,她贴钱抓药。
受了她的影响,我的外公从小就跟随陈氏家族的一位名医舅舅学习中医,发誓要亲手治好母亲的偏头痛。外公娶亲后,妻子多年不孕,外公特地跑到福州的一所新式学堂,又系统学习了中医理论,为爱妻配药调理身体,同时考取了中医牌照。婚后八年,我的外婆终于有喜,于抗战时期诞下一女(我的母亲)。外公一夜成名,慕名前来求医的人络绎不绝。长乐地区很多不孕的,或大龄孕妇想流产的,或生了孩子后得产褥热的都跑来求诊。尤其是碰到患产褥热的产妇,外公总是把繁忙的家族生意一推,亲自跑到产妇家坐阵,一边熬药一边观察产妇的烧退了没有,再根据产妇的病情变化调节药方,常常一夜未合眼,直到确认母子平安后才放心地走了。
打理家族的电厂和福州上下杭的海味干货批发行是外公的主业,他平时给人看病从不收钱,只当作行善的一种手段。被乡亲冠上“儒医”头衔后,他有些乐此不疲了。
抗战结束后不久,村里的某位老人染了霍乱,每日腹泻数十次,又剧烈呕吐,甚至大便从肛门直流而出。霍乱的感染性极强,村民们唯恐避之不及,无人前去探望,就连病人的女儿一家也匆匆搬走,扔下老父不管。消息传到我的曾外祖母陈氏那里,她决定亲自上门照顾。
临走前,她交待家里的佣人:“替我准备好木桶,里面装满清水,几条毛巾,几件干净的衣物,再给我拿一盆石灰来,我要消毒。把这些东西放在伊伯家的门口,你们别跟进来,小心传染。还有,一日三餐做好了,也摆在那里,我自己取了吃。”
佣人们暗自担心,却深知陈氏强势的性格,他们嘴里不敢说什么,只能按照陈氏吩咐的去做。
陈氏来到病人家时,发现他开始重度脱水,出现了典型的“霍乱脸”,眼眶下陷,两颊深凹,口唇干燥,神志有些不清。老人的皮肤皱巴巴的,手指干瘪,腹部凹陷……
她一连照顾了病人两三天。病人过世后,陈氏出棺材下葬了他。所有的村民都说:少奶奶肯定会染上霍乱,死翘翘的。
瘟疫是自古以来人类挥之不去的梦魇,福建地区是瘟疫频发的多灾区,尤其以近世最为频繁。瘟疫中的鼠疫、天花和霍乱是传染性最强、规模最大,对社会影响最为严重的三种瘟疫。福建瘟疫大部分是在明清时期爆发,尤以清朝发生的频率最高。除了天花是福建固有的瘟疫外,近世福建的瘟疫基本上是由于通商而由福州、厦门两个通商口岸传播到全省,并疯狂蔓延。
瘟疫大多发生在灾荒或是战乱后,中医是预防和治疗瘟疫的主力军,但一般民众对于瘟疫采用的是一种普遍且无知的应对方式。碰到瘟疫就开始迷信鬼神,在大疫期间就搭台演戏,乞求鬼神庇佑,加速了疫情的扩散。民众闻疫色变,或迁居他乡,或避疫僻壤,煎熬水火,孰问死生。这就是为什么染上霍乱的老人的女儿一家会匆匆搬走,置病人不顾的原因。
不久,病人的女儿一家也染了霍乱,全死了。陈氏却一点事也没有。村民们惊叹不已:老太太平日里香烧得多,有神灵庇佑,百毒不侵。
几年后,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开始了,我的曾外祖母一家被划为地主兼工商业资本家。亲人们四散而逃,外公外婆一家从长乐乡下来到了几十公里外的福州城,从此灰溜溜地长住下来。外公特地改了名,为了避免太多的新邻里打听他们的过往,全家老少全部改口学讲正宗的福州话。几年之后,人人说得一口标准的福州话,几乎听不出长乐口音了。
1952年福州政府出了新规定:解放前的中医牌照一律不予承认,欲继续行医,必须参加新的资格考试。考试合格的学员还要集中起来“中学西”(即学习西医理论),结业后方能申请个体行医牌照。
外公与他的好友老江一起通过了考试,在福州鼓楼区的中医进修班学习了三个月,终于申请到了新的牌照 。他在福州开了私人诊所,给附近的民众看病,期间仍有不少长乐乡亲特地坐公车来找他问诊。他对乡亲们说:“对不住对不住,我们家的光景差了,现在我看病要收钱了。”
此时他的医术已经相当精妙了,除了擅长妇科,他还会治疗各种疑难杂症。他曾于四十年代医好了母亲肚子里的肿瘤。陈氏身体不好,不时偏头痛,解放前去了福州协和医院,被诊断出高血压,定期服用降压片。 外公性格纯孝,为了缓解母亲的偏头痛,开了不少方子,亲自为她煎药。有一阵子陈氏闹肚痛,只要一动气就疼痛难忍。协和医院的洋医生检测后,说老太太肚里长了一个肿瘤,要开刀。乡下人迷信,忌讳开膛破肚的,外公为母亲开了中药。老太太坚持服了一阵子,肚子不疼了,去医院复查,洋医生发现肚里的肿瘤消了,非常惊讶,竖起大拇指称赞外公的医术。可惜我的曾外祖母并不长寿,土改运动结束后不久,53岁的她死于脑溢血突发。
外公希望女承父业,从小指导我的母亲读各种草药书,给病人把脉开方时让她在一旁陪着。母亲长大后虽然不从医,却懂得配草药,家里有好几本药书。我三岁时,还不识字,已经能指着草药书上的植物插图,叫出大多数草药的名字,并说出它们的功用。邻居们纷纷赞叹,对我的母亲说:“你们家又要出名医了”。
我五岁那年,身患绝症的母亲决定去上海最好的肿瘤医院动大手术,父亲要陪着一起去,于是我被送到闽中山区交由下放的外公外婆一家抚养。那时我的外公将近六十岁,下乡近六年了,头全秃了,矮矮胖胖的,挺着大肚腩,像极了破庙里的弥勒佛。他常年穿着破了洞的白汗衫,肥大的黑色裤子,脚上一双黑色的旧布鞋。他踩着鞋跟,总是把布鞋当成拖鞋穿,走起路来拖拖拉拉的。总之,在我的眼里,他是很不“派头”,很不修边幅的。
他进山采药时,头戴着一顶破草帽,手里提着大竹篮,里面摆着镰刀和一小钵蒸好的白米饭,米饭上有几根咸菜和一小片肉 – 那是外婆为他备的午饭。傍晚他从邻村回来,篮子里多了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草药。他教导和他一起下乡的小儿子将草药晒干后加工,制成药丸,免费分派给患慢性病的村民。他的到来对处于穷乡僻壤、缺医少药的村民来说不啻为一大喜讯,一手高明医术为他赢得了尊敬,贫农们并没有因为他的家庭出身不好而瞧不起他。
他大概也听说了我有学医天赋,有意识地点拨我。他会从窄窄的楼梯爬到我和两个舅舅挤在一起栖身的小阁楼,指着墙上的一副人体经络图,教我认识人体的各个部位 。带着我去赶墟时,他会说出山路边的花花草草的名字,如野栀子花、野百合花、老鸦珠等。只可惜我貌似骨骼清奇,其实也只是个“方仲永”,长大后非但没有继承他的衣钵,连草药书上的草药名也记不得几个了,泯然众人矣。某位学长曾经这样笑我: 都说富不过三代,原来名医也不过三代。
外公落实政策回城后,在家里辟出一角,私人中医诊所重新开张了。他骄傲地对家人说:“我是榕城第一家。” 的确,他是解放后在福州开设私人中医诊所的第一人。回城后,尽管经济条件比下乡时好多了,外公的衣着装扮却没有与时并进。我去他的诊所看他,他欢喜极了,从抽屉里翻出几毛零钱,牵着我的手步行到著名的南后街,为我买七珍梅和蜜橄榄。依然是一身旧汗衫和肥黑裤,永远将已经穿得褪色的旧黑布鞋当成拖鞋,一路慢慢吞吞地走。碰到熟识的邻居时,爱面子的我有些尴尬,下意识地扭过头不敢打招呼,觉得走在身边的外公有些邋遢,丢我的脸。
上中学时,妈妈和我聊家常,无意中提起:外公年轻时也是潇洒倜傥,极其讲究穿戴的,而且相貌英俊,是家乡著名的美男子。他后半生经历了太多的坎坷,早已将荣辱得失看淡,心中只有一个最大的愿望:多活几年,给更多的人治病。
母亲还说,解放后,外公不修边幅,把自己低调地“埋在尘埃里”,是故意做给某些居心叵测的人看的,暗示他们:我的意志早被斗垮了,活得跟癞皮狗似的,你们就别再来整我了。
事实上,他不拘小节的外表下藏着一颗赤子之心。几十年来,他坚持为家附近的五保户和孤寡老人免费看病,并亲自上门为他们针灸,风雨无阻。他还定期回长乐老家为乡亲义诊,直到七十几岁中风走不动了为止。外公临终前,牵挂的还是他的病人。他将五保户和孤寡老人的名单交给我的已经取得个体中医执照的小舅舅,再三嘱咐舅舅一定要将他的善行进行到底,继续照顾那些病人。
他去世后的几年间,子女们纷纷出国定居,无人实践他美好的愿望。
然而他的破落邋遢的“弥勒佛”形象却一直深深刻在了我脑海里,每当写我的花草篇时,眼前偶尔会闪现他的身影,破汗衫肥黑裤,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财富无法世袭,医术也会失传,信仰和家风却可以世代相传。我是着着实实在他的影响下,爱上了大自然的一草一木。 他像沼泽地的一株紫苞泽兰,即使身处困境,外表看似杂草,也要开出最美的团团紫花,清香如兰,为苍生贡献出全部价值。
前一阵子我们全家聚在一起吃年夜饭,我发现母亲头上的白发少了很多。她告诉我,外公临终前将精心收藏的两本古籍药书送给了她,里面有很多珍贵的药方。母亲照着里面的方子,服了旱莲草与女贞子,头上的白发脱落了不少,渐渐长出乌发了。母亲笑嘻嘻地说:“哪天我走了,这两本书就是你的了,你是这个家的才女嘛。”
原以为外公什么也没留给我的,突然听到这个意外之喜,我激动得潸然落泪了。
只是今春大不吉,新冠状病毒疫情在神州大地持续发酵,传染性极强,温哥华的华人也人心惶惶的,口罩都售罄了。儿子与我讨论疫情,我借着这个机会,给他讲述人类历史上几次大的疫情。我提到了霍乱,提到了我的曾外祖母的传奇。我对儿子说:“德兰修女长期在印度的贫民区照顾被人遗弃的传染病患者,却从来没有被感染过。凡是行大善的人,自有主的照顾,主的神迹在他们身上得到最好的体现。我的曾外祖母如此,德兰修女更是如此。有其母必有其子,我的外公也是一位医德高尚的人。”
我还在儿子面前引述了德兰修女的一段名言:你多年来营造的东西 ,有人在一夜之间把它摧毁 ,不管怎样,你还是要去营造 ;你今天做的善事,人们往往明天就会忘记 ,不管怎样,你还是要做善事.....
这些话听似简单,做起来却不易。有时为了诚心服侍上帝,我们要衣衫褴褛,身居陋室,将自己装成癞皮狗的模样,在残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
我的祖辈们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