痒无痕 (20). 好想跟你说说话

俊泽撂下电话,心中“咯噔”一声,短短几秒,脑门竟冒出了虚汗。那岂止只是简单的百万诉讼额的问题,涉案的地产商原告资产雄厚、规模庞大,可是他最重要的客户。在代理土地使用权纠纷一案败诉后,他们重新做了大量调研工作,终于取得了关键性证据,这一重大突破使得二审的羸面大幅度增加。他们摩拳擦掌,准备背水一战,打个漂亮的翻身仗,谁知战争还没打响,便举起了白旗。二审诉讼书居然末能在上诉有效期内递出,这失误简直成了笑柄,成了天方夜谭。
 
俊泽深深的吸了口气,强制自己静下心来,理顺纷乱的思绪,大脑像奔五处理器飞快的旋转,片刻间他便有了决断。他立即重新签署了诉讼书,让秘书小刘同司机一道驱车南下,连夜赶往千里之外的诉讼法院,将诉讼书亲自面呈。四轮轿车与飞机在速度上的一场较量,明日午前诉讼书一递送至法院,他们便可高枕无忧。
 
事情办妥后,俊泽泡了杯咖啡,把自己甩在沙发里,手握杯耳,盯着杯中妖娆的液体,开始琢磨起事情的来龙去脉,越梳理越觉着蹊跷,越琢磨越觉着林苗的话漏洞百出。以她的缜密细致,这种失误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在告知他文件丢失的通话中,她把惊慌与恐惧小心地隐藏在故作镇静的声音后,她并未向他查询那纸是否落在了他公寓里,而是强调是她自己不小心弄丢了。那堪堪肯定的语气明明表明了她己知道那纸己从人间蒸发,而谁人是罪魁祸首她定心知肚明,只是出于某种芥蒂或顾虑,她未直接表明而已。
 
俊泽的眼光马达似的在客厅四周查询,慵懒的残阳从窗帘缝中偷窥进来,光圈在地板上斑驳跳跃。半月型真皮沙发盘踞在客厅一角,暗红实木茶几漆光暗盈,除此之外,便是墙角处莹莹发光的小型碎纸机。他刚将目光转过去便又若有所思的转了回来,他站起身来,几步走到那碎纸机前,弯下身,切断电源,打开箱盖……果不出所料,箱内留有少许纸屑,他伸手抓出纸屑捧在手里仔细地看,大约有一张纸的量,像蚯蚓弯曲蜷缩。勿庸置疑,这便是那页神秘消失了的合同纸。
 
这废纸机是他很早以前买的,那时他喜欢慵懒的泡在客厅沙发上,边喝咖啡边阅读文件,不需保留的重要文件,看过后便随手碎掉。林苗加盟后,他在无意中延长了在办公室的停留时间,每日处理完公事才回到家里,饭后或在公寓里接受按摩治疗或在健身馆打网球,再无处理过公事,何谈碎纸?本应空空如也的碎纸机中多出的纸屑出自何人之手再明了不过。今日除林苗,只有慕楠来过,她帮他做完按摩后正好林苗来访,她开门打声招呼后,便去厨房煮面,他和林苗坐下吃面时,慕楠起身告辞,他听见隔壁书房拆卸按摩椅和轻扣门房的关门声,看来这中间慕楠还伺机做了另一件事。
 
聪慧如他,慕楠与林苗疏远的姑嫂关系自然明镜似的看在眼里。即便如此,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嫁祸于自己的亲嫂子实在令人不齿。看来博家既带上了名门望族的光环,便同样逃不过那光环下的诅咒,逃不过千丝万缕、错综复杂的情感关系。毕竟事不关己,对这潘多拉魔盒中藏着何等牛鬼蛇神他本兴致索然,可若苗苗受不明之冤那可另当别论,他舍不得,也绝对不会答应。
 
咖啡已冷,面上结下了层厚厚的褶皱层,俊泽举杯仰头一抿,如同饮烈酒般一干二净,干冷苦涩的液体顺着食管滚滚而下,心脏猛的一阵痉挛,头脑瞬息间却清醒了很多。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天边乌云翻滚,肆虐而来的狂风卷起地上的败叶尘土,几只不知名的黑色大鸟振动青黑色的羽翼,凌空翱翔,没有由来的,他想起了高尔基的“海燕”中的那句名言,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好吧,既然这话应景,那便来个按图索骥。他沉思片刻,掏出手机打了两个电话。他让母亲以他工作繁忙为由推掉与慕楠刚续签的按摩疗程,接着拨通事务所旁边酒店的前台,定下了一星期的套房。他随即找出个拉杆箱,将常穿的衣物放入箱内,整顿完毕后,他拉着拖箱,径直走出了房门。银色大奔在茫茫雾霾中开往酒店方向。
 
翌日晨房门被人轻叩了两下,之后便耐心等待,没了声音。早己在套房外间会客室恭候多时的俊泽下意识的理理头发,快步走到门前,拧开了门球。
 
女孩站在门口,酒红色羊绒大衣半敞,腰带束出玲珑曲线,深褐色过膝筒靴高挑,大衣下的淡蓝色纪梵希套装剪裁精致又不失流行风尚,她带着精致妆容,勾勒了眼线,涂上口红,厚质粉底盖住她浮肿的眼底, 可是那通红的眼睛无法掩饰她之前哭过的痕迹。身轻如燕,面容却看似十分沉重。
 
俊泽向旁边退了一步,让出一条空径。她低着头,一言不吭地走进了房里,冲窗背对着门,在大班桌前落座。俊泽关上门,转身跟了过来,走到一半时停了脚步,想想又回身走到门前,将房门拉开条缝,小半扇敞着。走到拐角处的饮水器前,倒了两杯水,这才转身坐到大班台后的皮椅上,一杯握在掌中细细把玩,另杯则置在桌上推到了她眼前,余光覆盖了房门地带,眼睛却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对面的女孩。
 
她始终低着头,双手捧着个牛皮纸袋,小心的护在胸前。金色阳光透过窗帘,在她乌发上留下一片金箔,齐肩发慵懒飘逸,发尾稍稍外翻,长睫如精灵跳动。眉端唇际间流动的憔悴暴露了她的一夜无眠。
 
俊泽不语,用沉默告诉她他已做好了倾听的准备。
 
空气中流淌着滞闷而沉寂的氛围,俊泽腕表指秒针走动声清晰可闻,像锯子一样将这寂静的锯得四分五裂。
 
“这是我的辞职报告。”随着她的声音,她从纸袋中掏出一份报告,恭恭敬敬地呈到俊泽眼前。俊泽心里哼了一声,果不出所料,昨晚她来电说有事要谈时,他便已猜到,于是让她一早来酒店面谈。俊泽接过那纸,看也没看放到了桌前,还没等他开口,就见她又从那牛皮纸袋中掏出一本支票夹,她旋开签字笔,语气淡淡的,自顾自说道,
 
“我知道那是上百万的官司,我不小心搞砸了。如果你能告诉我一个金额……我愿意赔……”
 
俊泽白眼一翻,一口气儿没上来,只得又噎回了肚子里。看这架势他倒成了店小二,巴眼等着就餐时不小心打碎碟子的贵妇用点儿碎银子打发掉。他们之间何时染上了这重重的铜锈味?他往沙发背上沉沉一靠,单手触额,竟然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气得笑了起来,在她惊愕的注视下,他的肩膀随笑声不断耸动,半晌,他才单拳抵住鼻端,勉强止住笑意,
 
“好,那你来算一算。这客户的家族从我在娘肚子里便跟了我们事务所,足足有三十多年,资产几十亿,横跨国内外。涉及到金融地产、机械建筑的各个领域,为他们代理的法律事宜占了我们销售额的百分之三十。若因此事件发生了信用危机,那你说我们的损失有多少……”
 
他未说完,她便腾地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半张着嘴,骤然睁大的眼睛不知所措地望向他,墨色眸子里像是蕴含着可怕的风暴,眼泪哗的一下子冒了出来。
 
俊泽被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玩笑有点过了,他立刻闭了嘴,笑容也在瞬间抹平了,他迅速站起身,几个大步便绕过了大班桌,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拉住她,将她圈在臂弯中。
 
“苗苗,不哭,瞧我这嘴巴欠的,说话没深浅……把你吓着了……”
 
“我……是不是很没用?”她抖得像只受了惊的小羊羔儿,泪水四溢,我见犹怜。
 
“怎么会……”他心里一痛酸楚,盘在她腰间的手臂无形中加大了力度,她的脸直接贴在了他胸口上,
 
“不是吗?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她将他刚冒头的话堵在了嘴里,泣声中断断续续说道,
 
“俊泽,其实还不止这件事……”
 
“嗯?”
 
“我……我,我的人生好失败……”
 
俊泽无语,他俯身,下额埋进她柔软如丝的秀发中,她的发香和软浓细语洋溢在他的鼻翼耳膜,
 
“我……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正好这儿有只耳朵……它会觉得很荣幸……”俊泽侧耳,声音低沉嘶哑。
 
“自父亲去世后,我的生活变得越来越糟。在美国时好不容易怀了孕,却因宫外孕丢了孩子,医生说我可能不会再怀孕了;婚姻也是磕磕绊绊的,云里雾里看不清楚;结婚五年,好像从来没能真正融入过博家,自始至终是个局外人……前途渺茫,我看不到任何希望……”
 
“可怜的小女人,受了这么多委屈……”俊泽怜爱地用手拢扰林苗的如云秀发。
 
“他……对你,不好吗?他是看不到你的痛,还是在装聋作哑?”俊泽突然换了口气,平和中带有明显的斥责,双眸里浓怒狂卷,喉结上下颤抖。
 
“不……”林苗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头摇得像拨浪鼓,
 
“博轩他一直在帮我……可是……”
 
“只要“可是”两字存在,他便没尽到责任。苗苗,你真的做好了恪守婚姻的准备了吗?那可是一辈子的代价。”说罢,他把她从怀里推开一臂距离,从旁边桌上抽出些餐巾纸,仔细地帮她擦试眼泪。
 
“我……”突兀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她未完的话。俊泽抄起桌上的黑砖头,解码滑屏,看到小刘发过的一行字时,大大地松了口气,他把屏幕转向林苗,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林苗的红肿眼泡眯成条线,总算露出了一丝笑容。
 
“瞧瞧……”俊泽受了感染,也会心一笑,指指胸前那片濡湿,“不然说女人是水做的,眼泪流着自己不心疼,旁人看着可难过。说好了,我们不能再哭了……”
 
余光中、门房外,有片阴影晃动。俊泽惊觉,看来他的掐指一算还真灵验,偷听人果然如期到访。眼瞧着人影在地板上时长时短变换,他立刻扬高了声调,用不至突兀,但确保门外人可听见的声音,柔声说道,
 
“乖,昨晚没睡好吧,眼角起了小皱纹,可就不好看了,先吃早餐,过会补个美容觉……”
 
林苗背对着门,不明就里地抬脸望向他,一脸迷惑。他的话莫名其妙,她刚要开口询问,便被俊泽温柔的手指压住了嘴唇。
 
这柔情暖语自然也飘进了门外人的耳朵里。
 
慕楠正倚在门沿外,侧耳恭听,前面的细碎低语听不清楚,不过这句她听得真真的。她的脸上呼的一下子红白不定,嘴唇被咬得发紫,双手深深抠进头皮,只能紧咬住牙关,才不至于歇斯底里的狂叫出来。她蓦然转身,差点迎面撞到了前来送餐的餐车,她强扯出一丝笑容,向旁一退让过餐车,加快脚步一路前行,边紧倒着小碎步,边在心里狠狠地骂着,
 
“不要脸的女人,定是趁我哥出差之际,偷偷住进了酒店,勾引俊泽,真是至贱无敌……”
 
她绕过拐角,躲进了楼梯里,顺着台阶下了楼,那狼狈像如同过街老鼠。跌跌撞撞地回到停车场,一猫腰钻进了车里,砰的关上车门,将脸埋在方向盘上的臂弯中放声大哭。
 
昨傍晚,她接到俊泽母亲刘医的电话代他取消了按摩疗程。此后,她的世界便乌云密布,阴霾的心情被撕开了一丝裂缝,从肺腑到胸腔都充满了细致的忧郁,叹息,眼泪。晚饭后,她穿着玲珑有致的网球裙、斜挎贵重的行头,孤零零的站在隔网后,放眼望去,绿莹莹的塑胶地面上空茫一片,再没有她翘首以待的矫健身姿,她万念俱灰、几乎瘫倒在地。她随即来了他的公寓,无人应门,她便在门外耐心等候,一直等到三更半夜也不见他的踪影,电话短信也均不见他回复。无奈之中她只能拨通刘医手机,拐弯抹角套出他今晚住到了办公室旁的酒店。
 
慕楠辗转反侧,几乎彻夜未眠。思绪肆无忌惮飞扬,直到水墨般的苍穹迎面压来,她才枕着月色跌入梦乡。梦中的他在高山之巅迎风站着,威风凛凛,而她则扬头看向他,步履蹒跚地往上爬行,越到山顶越难以攀爬,越举步维艰,眼看就要到达那成功之巅与他指间相碰,却不料被身后人推搡,她一个踉跄失去了平衡,跌入那万丈深渊。那黑手主人的狰狞面相在眼前晃动,忽近忽远,那是林苗的一张脸……
 
今日早,她匆匆赶到这家酒店,在前台耍了个小伎俩,骗出了俊泽的房间号。特意放缓了的矜持脚步掩盖不住即将与他重逢的心喜若狂。她走到房门口,刚要叩响门铃,虚掩的房门传出女人泣声和俊泽的温柔爱抚声。
 
那一刻她疯了,她的心彻底地碎了。
 
许久,她才把脸从搭在方向盘上的双手中解放出来。抬头无意间的一瞥,貌似情侣的一对俊男靓女正从写字楼里并肩走出来,女人深酒红色羊绒衣和男人深灰格呢子衣在白茫茫雪景的衬托下,亮丽鲜活、色彩分明。行走中,男人侧身向前,一个快步侧转,挡在了女人面前,与她一臂间隔对望。他抬手轻柔的将女人的白绒帽向下拉了拉、白围巾紧了又紧后放行,女人继续向前,拾梯而下,朝停车场方向走去。男人则站在原地,双手插兜,久久凝望她的背影出神,好像那是一幅让他沉醉的美景。
 
看着眼前流动的画面,慕楠坐在车里,发出无声的怒吼。她的一片真心被踩成了泥屑,而眼前这满腹黑水的女人,却被人当成宝贝似的护着。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是这女人太诡异,还是男人太痴狂?
 
晃神中,但见那白色宝马跃入视线,沿着狭窄的车场弯道驶向主路,慕楠迅速打轮给油门,一脚下去深浅没把控好,车嗖的一声飘飞了出去,她缓缓神,放松脚力,调整车速,紧紧跟在林苗的车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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