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五 章
九月下旬,外婆眼睛要動手術的預約日期到了,天庭和母親陪著她到市一人民醫院去。醫生經過再次檢查,便對天庭母親說:「你是她的女兒嗎?你母親現在需要動手術,麻煩你替她辦理一下入院簽字手續.」
「甚麽簽字手續?」
醫生看到天庭母親存疑的樣子,便加以解釋:「親人替病人簽字是一種必要的手續。如果你不簽字,我們是不會替她動手術的。其實你也不必那麼擔心,白內障手術成功率非常高的。」
天庭母親沒說甚麼便在那些文件上簽了字。文件的內容大概是如果手術過程有甚麼意外發生,病人與其親屬不得追究。外婆是不會認字的文盲,很自然由其女兒代理一切。那時中國根本沒有甚麼保險和賠償制度。意外發生,誰能追究些甚麼?十多年前,自己的丈夫還不是死在這家醫院的庸醫之手?把傷寒病當作爛尾炎來動手術,打開一看,沒有異狀便縫回挨了因誤診而開的那一刀,應是最致命的。那時又能追討些甚麼,又能賠些甚麼?中國人命不值銭,他們最大能耐是忍和認命。各安天命,性命白賠了也認了。天庭在旁想說些甚麼,但又不知該說些甚麼。除了不必擔心的安慰話,外婆命大福大的恭維話外,又能說些甚麼。醫生拿了那份簽了字的協約書進去了好一陣子還沒出來,也沒派護士來對病人說些甚麼手術前應注意的事項。究竟還要等多久才開始?是否要先付款才肯動手術?當天庭正在納悶的時候,那位眼科醫生回來了,還多了一位工作人員陪同著。這位工作人員沒穿醫生那種白制服;他對著天庭母親很不客氣地問:「你母親從鄉下出來看病,有沒有公社開的證明?麻煩你拿出來看看。」
「同志,你要看的是甚麼證明?怎麼看病還要看證明?」天庭母親答道。
「這是上級規定,凡是看病的都要出示證明。我要的是你母親出城看病的公社證明,你母親用來報戶口的公社證明。」這位工作人員的語調聽起來非常不耐煩。
天庭對醫院的新規定,直覺上感到不妙;現在才清楚為甚麼母親對此要求裝作不明白,因為這次外婆的公社證明把她的地主成份也填上。也許這次查看證明是醫院循例手續以防農村人口倒流到城市來成為黑人黑戶;也許不是循例檢查那麼簡單;心裡只希望是自己神經過敏。天庭用家鄉話向外婆解釋一番要出示公社證明。外婆便從內衣口袋裡摸出那張摺疊的公社證明。那位工作人員不等天庭轉遞便把證明拿過去,看不到三秒鐘,他便皺著眉頭說:「你們現在可以回去了;醫院現在沒有床位。」
聽他這麼一說,天庭心裡暗罵道:「為甚麼偏偏給我料中,看病還要看成份?」
天庭母親在旁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追問:「我母亲是预约動手術的呀!剛才醫生還說要立刻動手術,怎麼現在你又說沒床位呢?」
「剛才醫生說有床位是別的病號的,他搞錯了。我再告訴你現在沒床位給你母親。」
「那甚麼時候有呢?」天庭母親還不罷休。
「甚麼時候有?沒準。工人,貧下中農還要排隊,輪到你母親時再給你通知。沒床位就是沒床位,不要在這兒嘮嘮叨叨。」他怒目圓睜地說。接著示意那位醫生一道離去。醫生跟在後頭,一副無奈的樣子;對於道德良心和上級的命令,他能有甚麼選擇?母親還想追上前去求個通融,天庭却一把拉住,低聲地說:「媽,把話留下來暖暖肚子好了,不要再白費氣。」
做母親的聽到兒子這樣說,便沒有堅持下去,只嘆了口氣說:「說得也是,把話留下來暖肚子更好。去把外婆扶起來,咱們回家吧。」又是一陣委屈,更是一場不愉快。母親本已無甚笑容的臉顯得更為凝重,更為苦澀。相信佛學的她只會把不如意的事歸怨到前世自己做錯些甚麼以至今生來報應。宗教信仰能使某些人對際遇的不順,對事情的不稱心看淡,看化;開解自己去寄望來生未嘗不是一種辦法。天庭沒有宗教信仰,他只感到不平,不滿,不合理和不愉快。他扶著外婆一步一步的離開醫院,他還能忍耐著一聲不哼。醫院的榕樹依然綠葉婆娑,環境依然乾淨幽雅;若不是進裡面走了一趟,還不知道醫院制度竟是如此骯髒。算了吧,瞎了眼會給生活帶來很多不便;但對外婆來說,開了眼說不定會給她心靈上帶來更多痛苦。其實對這種悲慘世界不看也罷。不是嗎?外婆一句怨言也沒有,只見她一步一步地跟著外孫回去。剛才醫院發生的事情她應該是看不到的,也許也聽不見,也許聽得見而不哼聲。自土地改革以來,她習慣了被稱為地主婆了,也習慣了當地主婆所遭受的待遇。從來沒聽過她後悔自己錯嫁了郎,入錯了門。她只會有時候對著幾個外孫敘述她如何因為沒跟丈夫去香港而留在鄉下守著家翁那幾畝田地而被劃為地主成份。她認為共產黨太抬舉她了,她以此為榮。雖然隻字不識,但她很明白當地主不是當地痞。她清楚哪個中國人不希望自己有田有地?她更清楚廣東台山縣的地主多是在海外做牛做馬,省吃儉用,把畢生的積蓄帶回家鄉買幾畝地以度餘生。她心中只有一個信念,以血汗錢換回土地並沒有犯法。如果有個外孫偏要用學校那套來說地主如何剝削農民,她便會笑著說:「幾畝地便算地主,你到無錫去,站在砲台上看,方圓幾十里地都是他的,那又是甚麼主呢?我年紀大了,看不清楚了,對現在世道很不明白。」
從醫院的西門出去,那便是寬闊的長庚路。長庚路右手邊有條西華路,屬金花街居委會管轄。不曉得那邊發生甚麼事;只見一夥左臂套有紅色臂章的紅衛兵圍擁在一家門前,路旁還有一輛卡車。車上有些紅衛兵在看押著幾個上身連頭套著麻袋,雙手給反綁著,不知犯了甚麼法。天庭正在奇怪抓人怎會像綁票似的,要矇套上麻袋?那家門前的紅衛兵已經分讓開一條通道,從那家屋內押出一位矇面的人來。從被押者的走路的姿態和步伐速度,可以推斷是個年青人,非常可能是個社會青年。把這人押上車後,那些紅衛兵便一窩蜂似的跳爬上那輛卡車,還有兩個分站在車頭的蹬車板上,真是威風八面。卡車很快開離現塲。那家門前還有不少人在圍觀,只見那青年的親人在悲傷號哭。天庭本想過去看個究竟,但是除了外婆,這次還多了個母親,她可能已猜透兒子的心思,在旁只管催促回家。還沒到家門,老遠便看到有人在自己家門口圍觀些甚麼,天庭的心很不自然地多跳了幾下,難道金花街矇面擄人的事這麼快便衝到光孝路來了?再走近點便清楚看到幾個街坊組長在貼大字報。街道主任文瑛正在扶著竹梯譲田金芳在梯子上把那齊及門頂的大字報從上貼下。奇怪的是紅衛兵還沒出現;天庭的心便平慢下來,於是斗著膽扶著外婆,跟著母親向家門走去。那是名副其實的大字報,歪歪斜斜的毛筆字比碗口還要大,患了深度近視的眼睛也可以看個清楚。其中一個觀看者好像在找碴似的,還要高聲朗誦:
馬天庭,馬天恩,你們這兩個民族的敗類,社會的渣滓,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公然敢對抗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的[上山下鄉]政策。屢次頑固抗拒支農運動,給其他青年極不良的影響,嚴重地阻礙街道工作的展開。現在我們紅衛兵小將決定採取革命行動,向你們兩個殘渣餘孽提出嚴正警告,限令你們於十月五日之前把戶口遷離廣州,到農村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否則,定會砸爛你們的狗頭,格鬥勿論! 紙行街紅衛兵 九月二十五日
天庭並不理會那人在唸些甚麼,也不管圍觀者在看些甚,一聲不哼帶著外婆進了門。家裡只有天澤在;天恩不知跑到哪去了。天澤看到天庭回來,便告訴他黃雨霖來過。他昨天從中山縣回來,會在廣州逗留一個月。天庭正在暗想這次雨霖會帶來甚麼消息,田金芳已經進門來了;文瑛幾個跟在後面。田金芳那破二胡似的嗓門又響起來了:「馬天庭,今晚七時到光孝堂開會,馬天恩也要到,不得缺席;否則唯你母親是問。」
天庭只對她瞪了眼,並不答話。在醫院裡吞下的那股怨氣還沒消,現在這夥街坊組長又來找碴;天庭真的想借題發揮,把她們痛罵一頓;但是一轉念,還是忍下來了。對付這些婆娘,還是老辦法管用。田金芳只見天庭不哼聲,而且滿臉怒容,感到不好惹,便轉對他的母親說:「黃月容,你聽到沒有?今晚七時,你要督促你兩個兒子去光孝堂開會。如果他們膽敢缺席,後果自負!」天庭母親也只好唯諾,那能說個不字。
「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你們要兩天之內辦妥,不得有誤。在門上寫上革命對聯。規格要統一,紅漆作底,白漆作字。對聯是[聽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記住要用油漆,不要用紙墨。」文瑛在旁補充說道。
「文大姐,對聯的事一定照辦。」這次天庭回答得很爽快;心裡却在暗罵:「你們這些無聊的女人也該回家去吧。也該把這些看熱鬧的人帶走吧。老子真沒閒功夫陪你們了。」
還是以前那樣循例地煩話一陣,文瑛便帶著她的跟班離去了。可是田金芳永遠是那副不甘心的嘴臉,不知是威脅還是恐嚇,她再次呼喝道:「馬天庭,我再次提醒你今晚到光孝堂開會,不得缺席。如果你存心又耍甚麼花樣,那不要怪我們對你兩兄弟不客氣...」
吃過晚飯,天庭與母親商量了一陣子,決定自己一個人去開會,屆時見機行事。天恩回來時,告訴他不要參加,今晚最好到別的地方去躲一躲。尖頂的光孝堂以前是天主教傳道的地方;而今晚顯得特別陰深。那些傳教士在十多年前該關的已關了,該趕回老家的也趕走了;現在換上頭戴紅星軍帽,臂套紅袖章,手拿木棒,皮鞭的[紅色傳教士]|毛澤東主義紅衛兵。不容置疑,他們的教宗就是毛澤東,教綱就是共產主義。說實在的,共產主義不也是一種宗教信仰?它有一整套理論基礎,有美好而不可觸摸的社會憧憬作吸引,有幾百萬的黨員為其教義作宣傳。如果硬要說有不同的話,那就是共產主義特別迷信暴力;可以說是不擇手段去使用一切暴力去解決那些抗信者。不是嗎?那請看那些紅衛兵的嘴臉有多狰獰;聽聽他們手上的皮鞭抽得有多響。今晚屬於紙行街派出所管轄的社會青少年到會的實在不少,差不多有一百人。他們三三兩兩的分別站著,把整個教堂佔滿;以前那些供教徒坐的長椅不知拆搬到哪去了。那些紅衛兵,各街道主任和街坊組長合起來也有幾十人,分別在幾個出入口處守站著;當然那些能發號施令的紅衛兵都聚集在講壇的地方,也是以前神父講道的地方。那兩位有椅子坐的應是靈魂人物吧;比其他紅衞兵年歲大一點,沒二十也有十八。其中那位手拿皮鞭,身材高大,眼睛細小,蓄點小鬍髭,很容易看得出來自北方。另一位把椅子坐得微往後傾的塊頭更是粗壯高大,也許是從山東來的吧。他那歪戴的帽子沒有把那光溜的圓頭全蓋住。帽子歪,長相也歪,算是雖無過犯而面目可憎那一類。他更不時用那把匕首似的利器修刮指甲;膽子小一點的看著會不寒而慄。文瑛,田金芳也在場;天庭眼快,老遠便看到他們了。今晚的氣氛實在不對勁,殺氣騰騰;天庭心裡開始盤算著如何待機溜走。然而每個出入口處都有人守站著;看來在場的社會青年似乎已經成了甕中之鱉。然而天庭心中仍覺得有機會溜走,因為這裡除了文瑛,田金芳之外,其他的街道主任,組長,特別是那些紅衛兵,自己都不認識;也可能他們也不認識自己。能否避開文瑛和田金芳的注意力便是能否溜走的主要關鍵。正當他沉思的時候,突然一陣[噼噼啪]鞭響把天庭驚醒過來,也把原來頗為嘈雜的會場肅靜下來。那手拿皮鞭的小鬍髭把右腳踏在椅子上,手肘輕放在膝上,那雙細小的眼睛橫視會場一遍,隨後開腔:「聽著,你們應該明白今晚我們毛澤東主義紅衛兵請你們來這兒開會的目的是甚麼。當然不是請客吃飯!明人不說暗話,我們要對你們這夥社會渣滓採取革命行動!」接著[噼啪]一聲,用手上皮鞭加強語氣;看到有些社青身體不自然地抖顫,那小鬍髭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獰笑,那雙小眼睛又橫掃一遍,然後哼了一聲說下去:「黨和毛主席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去參加社會主義建設,到農村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而你們居然敢抗拒,寧願當無業游民,當二流子,當社會渣滓也不肯報名到農村。據我所知,有些人已經遊手好閒好幾年,還是不肯去。今天晚上我倒要看看他們在紅衛兵面前是個甚麼樣的死硬派!」噼噼啪,又是一陣鞭響。
那些社會青年一片死寂;站在那裡好像一群待宰的豬牛一樣,有些臉色蒼白,有些身體在發抖;可憐的是他們連豬牛拒上屠宰場而發出的哞叫聲也沒有。這也是人與畜牲不同的地方;人類進化了,高明了,便有不敢哼聲的選擇,便有逆來順受的屈服。
「現在,你們要聽清楚;」小鬍髭紅衛兵收回了鞭子又繼續說下去:「毛主席教導我們要劃清階級界線,要分清敵友。當我數過三聲,你們要自動自覺地分兩邊站好。家庭成份是[紅五類]的靠我左手邊站;是[黑七類]的靠我右手邊站。一,二,三,各站各位!」
教堂內的社會青年頓時一陣騷動;手拿利器的那個紅衛兵和幾個手下一邊吆喝,一邊催趕著。不用兩分鐘,兩類社青基本站好。靠右邊站的人數很明比左邊的多好幾倍。其實細想一下便不覺奇怪;家庭成份好的青年早就有工作分配了,還用當社會青年嗎?靠左邊站的應該紅不到哪去,充其量不屬[黑七類]而已;是[小資產階級]或[民族資產階級]那些所謂被爭取的對象而已。左右[陣營]很快便對立起來了。由於人靠兩邊站而騰出了空間來,教堂顯得寬敞多了,那兩盞電燈也顯得明亮了點。天庭站在左邊的人群中,心率是比平常快了點,但仍能自控,臉上沒顯出緊張神色。腦裡只想著如何混過這一關,如何當作[紅五類]地混出去。突然間感到眼前一亮,一把匕首似的利器正指著自己的鼻子。原來田金芳那婆娘把小鬍髭帶來了。他已經把軍帽拿下來,頭真的給刮得溜光;可那把利器從沒離開過他的手,在燈光映照下,令人覺得刺眼。接著這位小山東破口大罵:「你這個叫作甚麼馬天庭,你他媽的膽子長了毛啦!居然敢冒充[紅五類]。你有沒有帶鏡子?如果沒有,那麼自己撒泡尿照照,看看你他媽的狗腮子像不像[紅五類]?你以為我不認識你便可矇混過關了?可是革命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出來,你給我滾出來!」
天庭急往後退了一步,先閃過那把利器,然後慢條斯理地從所謂的[紅五類]人群中走出來。心裡已经認倒楣,但嘴巴還要辯白:「紅衛兵小將,你不是說[紅五類]靠左邊站,[黑七類]靠右邊站嗎?我站在我右手邊,怎麼又說我冒充呢?」天庭還伸出雙手來比劃左右。
「你他媽的再狡辯,我便把你的手砍下來!」這個小山東真的火大了,拿著那把利器作了個下砍的姿勢,眼珠差不多突了出來,罵道:「站到我的右手邊,不是你的右手邊!你他媽的真聽不懂還是裝糊塗?」
君子不吃眼前虧,天庭把口收緊,很快站到另類的人群中。那群社青不知是因為天庭的認真裝蒜的模樣,還是因為多了個同志,臉上都露出一絲笑意。這時的天庭一點都不在乎那種尷尬場面,心裡只是盤算著如何再找機會,總不能在這兒束手待斃。今晚會不會發生如金花街麻袋矇人的強行迫遷?那可能性很高。天庭覺得氣氛很不對勁,很可能出現強迫性簽名和迫遷。三十六計,的確是走為上計了。
[噼噼啪...]又是一陣鞭響。接著第一號角色的紅衛兵開腔了:「那些屬於紅五類的青年現在可以先行回家。回家後自我作一下思想改造,想通了再來報名。而那些黑七類子弟今晚全都要留下來填申請表格。到農村去是一個讓你們與家庭劃清界線的大好機會,是一個讓你們改過自新的機會。誰先報名,誰就可以先回家;否則,今晚休想離開這光孝堂一步。」
真的是話還沒說完,站在左邊的那群青年如獲大赦似的爭先恐後的往出口處擠,擔心那紅衛兵會改變初衷。站在右邊的那群青年只有像砧板上的魚肉那樣等著廚子來切割。這時靠近天庭那幾位青年都不約而同的朝他望了一下,好像在表示你怎麼猜得到紅衛兵會來這一招。天庭沒理會那些眼光,而且要盡量避開那些眼光,不再受人注意;心裡只想著如何方能混出教堂,混出這所屠宰場似的教堂。很快,有幾位年歲較小的紅衛兵走過來分發申請表格;另外又有幾個搬出了一張長方桌並在上面舖上一張大紅紙,放置筆墨,大概是簽名用的吧。共產黨素來很會搞花樣;明擺著是迫良為娼,它一定要弄到是其本人自願下海;明明是強迫簽名到農村,它還要辦所謂的簽名手續,還會假惺惺地說你的申請不批准。想不到今天晚上這夥乳臭未乾的紅衛兵也來這一套,而且搞得有聲有色。大概自小耳濡目染從當官的老爹那裡學來吧。
到農村去也只有三個地方可以選擇:海南島國營農場,中山縣平沙農場和廣東龍門縣插社落戶。大夥都知道龍門縣是非常貧瘠的山區,有些地方窮到每日的工分賺不到三毛錢。中山縣是比較富庶的地方,但是天庭記得黃雨霖在那裡落戶的經驗,工作非常辛苦,很多時要在水深齊腰的地方修築基圍。海南島更是不能去的地方,與雷州半島隔開一個海峽,如果日後在農場熬不住的話,連爬回來的路也沒有。很多社青開始三三兩兩地散開來填寫表格。也有些沒有帶筆的到處走來走去,看有沒人已填好或可以借筆一用。天庭也沒帶筆,而他樂意等到最後才填寫。會場的氣氛開始鬆散,他認為現在應該是一個離開教堂的最好機會。想大搖大擺地走出去那是絕不可能的;或許大大方方的跟守門的說要上廁所倒可以行得通,當然要避開文瑛和田金芳這兩個婆娘的注意。主意既定,便要付諸行動,否則,更多夜長,夜長便夢多,夢多就是不實在。天庭正想向近廁所那個出入口走去,突然另一邊傳來一陣喝罵聲:「我說不行!你他媽的前天報了名去海南島,現在又想反悔,你想耍弄我們紅衛兵?不給點顏色你看看,你也不曉得老子的厲害!」話還沒說完,那小鬍髭紅衛兵用手上那根鞭子使勁的向那位社青抽去。
那社青像殺豬般地叫起來,把在場的每一位的注意力都轉投到他身上。只見他的左臂上現出紅淤的鞭痕;可他還在抗辯:「我不是不報名去農村;我只是想改去中山縣平沙農場罷了。」
「他媽的,我說不行就是不行!今晚讓你改了去中山縣,明天你又要改去龍門縣。每一位都像你那樣改來改去,支農運動還能開展嗎?每一位都像你挑肥撿瘦的,那海南島還有人去嗎?」首席紅衛兵幫腔說道。
「如果每一位肯像我那樣報名,那你就好辦了。」那社青悻悻然頂了回去;聲音不大,但在場的都聽得清楚。
這下子可把小鬍髭惹得更火了,只見他把鞭子往自己的腰帶處一插,順手就拿起身邊的坐椅,雙手使勁地把它往那社青身上扔去;接著罵道:「他媽的,你還敢辯駁。看我不把你的狗頭砸爛才怪!」
那位社青說完那句話,正準備轉身離開,那裡想到有椅子飛來。雖然他本能地躲閃,但是腳踝的地方還是給擊中。他即時踉蹌倒地,雙手抱著被擊中處,臉上露出痛楚的神色。真的很痛,強忍不住,淚水滲泌出來。他不是在哭,而是疼痛難忍。看到很多社青給嚇愣,這小鬍髭更要趁熱造勢,只見他把手上的利器往空中一拋,隨後很精準地把它接回;得意地說道:「誰還敢與我們紅衛兵對抗的,以他為例!聰明的,給我乖乖的報名,我們還會替你戴上大紅花,替你敲鑼打鼓,辦個歡送會;否則,你準備接我的飛刀吧!」只见他利刃在手,走路一搖一晃的,大有一副[殺雞給猴看]的樣子,一副「你不信,就來試試看。」的樣子。
以身試刀確是不明智,要冒犯這些無法無天的紅衛兵更是愚不可及。這批社青敢怒而不敢言,其實只敢在心裡怒,而臉上是顯不出憤怒的神色的。有些女社青被嚇得只顧上下牙齒對打,連哭也不敢。有兩位膽子比較大的男社青,也可能是朋友的原故,上前去把給椅子砸傷青年扶起;結果又挨那小鬍髭一頓臭罵。這兩位社青不敢回駁,不敢正視,除了乖乖地把表格填好,又能做些甚麼?現在開始有社青遞交了申請表,接著到那大幅紅紙上簽了名字。那些紅衛兵,組長和街道主任開始得意露齒談笑。會場的氣芬沒有剛才那麼緊張,已經有點鬆懈。機會不能再失,天庭趁文瑛和田金芳在忙著督導別的社青填表和簽名的時候,鎮定而敏捷地向那靠廁所的出口處走去,禮貌地對那守門的小兵說:「紅衛兵小將,請問廁所在哪?我想方便一下。」
「遞了申請表沒有?簽了名沒有?」那小紅衛兵瞪眼問道。
「已經遞了,名也簽了,他們同意我可以去方便一下。」天庭雙手緊抓褲襠地方,一副憋不住的樣子。
「廁所塞了,不能用,後院有一臨時小便處,沒大便的。要大便的話,那要到祝壽巷公廁去;那你非得我們隊長同意方能出去。」
「只需小便而已,不必出去。」天庭鎮定地答道。
「小便處在右手邊,快去快回!」那小紅衛兵用一種命令的語氣說,並用手作了個往門外右拐的姿勢。
那紅衛兵沒跟著出來。看清楚一點,天庭便明白他沒跟著出來的必要,因為門外的小院還是屬於教堂的一部份,根本無路可通,無洞可遁。趁著不大明亮的燈光,踏著有點濕滑的石階,走到盡處便是一堵蠻高的圍牆。牆頂上鑲有些防盜的碎玻璃片,閃爍可見。牆角處放了一個圓形的尿缸,旁邊圍插著幾塊破木板便算是小便遮擋。真是狗急跳牆,情急生智了;天庭腦海裡立刻閃出一個念頭 , 翻過這道牆便是一條小巷,便可以逃出生天;因為小巷是在教堂的外面,可通出光孝路。天庭往回看了一下確定沒人跟在後頭,很快的把外衣脫下,接著用腳試踏那個尿缸邊缘寬厚的地方;真是天從人願,盛滿尿水的缸非常穩固,足可以承受一個人的重量。天庭小心地站在缸沿上,以第一速度把外衣摺疊放在牆頭玻璃片上,雙手小心地按在上面,借著缸的重量,兩腳使勁一蹬,整個上身已經躍至牆上;右腿再一翻,把鞋子踏在碎玻璃上,已成騎牆。天庭很快地把身背調轉過來,迅速地用雙臂之力把整個人吊掛在牆外,趁著跳下的當兒,順手把外衣拖帶下來。手和腿給玻璃割破,但對天庭來說那是小意思。現在能在光孝堂外的地方走動,那不是比在裡面任人宰割舒服多了嗎?但是這種舒服是暫短的;避過了風頭火勢並不等於安全,起碼現在不能回家去的了。給自己一時矇混過去,那些紅衛兵會甘心嗎?說不定現在他們已經準備到自己家算帳去了。有家歸不得,該到哪去呢?對,弟弟天澤不是說過黃雨霖從中山縣回來嗎?真的好久沒見了;不曉得這次他從中山縣帶來些甚麼消息。唉,管它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先去見見他才說。入夜的廣州城確是灰黑一片,暗黃色的燈光只襯托出其殘舊和死氣沉沉,即使每家都漆上紅對聯也顯不出光澤來。一律的[聽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不見得是民眾的意愿和忠誠,是民眾的愚昧還是無奈 ? 話已經聽了十七年,路也跟著走了十七年;可現在還要聽到哪裡,跟到哪去呢?起碼今天晚上要到哪去呢?黃雨霖家?那在萬福路呢。萬福路對廣州通的馬天庭來說太熟悉了,閉著眼睛也可以找得到,那還用跟黨走?然而現在天庭開始有點迷亂,站在光孝路口有點不知去向。雨霖家和自己家還不是一樣,好不到哪去。也許他的狀況會好一點吧;應該會好一點的,起碼那些街坊大姐不會再麻煩他家了吧,他家已經有兩個下鄉的了。不管怎樣,去找他好了,況且天澤說他來過。主意既定,天庭便朝萬福路那邊走去。
到了雨霖家已是晚上九點了。牆上掛的還是那個舊式擺鐘,粗笨的鐘錘依然左右擺動。老同學再聚免不了一陣寒暄,一番高興。由於長期的農村生涯,雨霖的皮膚給晒得黝黑而且發出一層健康的亮油,的確比以前結實多了。少了點書生氣,多了點鄉下的粗曠,沒變的是能言會道的口才。他可以不停地,連水也不喝一口,講述他在鄉下生活所見的趣聞和鮮事,把那沉寂已久的家弄得滿有生氣,滿有動感。雨軒,雨新兩個在旁聽得吃吃地笑;連他們常帶愁容的母親也偶爾給這兒子逗得合不攏嘴。歡笑之餘,天庭替他們擔心,如果雨霖返回鄉下去,這個家不又變得死寂了嗎?這個家的男主人一直給政府關起來。至於甚麼原因,雨霖從來沒有提及,而天庭也從不會問,誠如自己的家事也不想別人過問。他只知道認識雨霖這麼多年,從沒見過他的父親。而他父親給關起來也是那次陪雨霖到鄒素娟家时無意中從她母親罵人的嘴巴裡聽到的。現在雨霖的姐姐也嫁了;家裡剩下的,老的似乎太弱了點,小的又稚嫩了些,如果再沒個年青力壯的來把持,相信不久這個家會撐不下去了。雨霖託天庭多到他家坐坐,這又於事何補呢?說句不好聽的,天庭家也被搞到雞毛鴨血了。再閒聊一會,雨霖向天庭提議到外面走走。天庭明白有些話不宜讓他母親聽到的,於是站起來,向雨霖母親告辭,便與雨霖一道出去了。
像以往一樣,他們喜歡沿珠江長堤漫步,這樣可以隨意閒聊,也可以看看珠江的夜景。燈火雖然暗弱,但是閃爍的江水還是迷人的,不停流逝的江水可以把人的煩惱暫時帶走。不是嗎?那些破舊的舢舨在江面上蕩漾著,還是很有詩情畫意的;只是今天晚上天庭和雨霖特別沒心情去欣賞罷了。
「天庭,近來情況怎樣了?現在支農運動好像在每條街都搞得很激烈。聽說金花街那區的西華路還用麻袋矇捆社青,強行押送下鄉呢。」
「西華路發生的那種麻袋捆人的事我親眼看到。我那邊的紙行街也好不到哪去。如果今晚我不翻牆溜走的話,恐怕現在也成了大閘蟹,給捆紮起來了。估計那些紅衛兵一定不肯罷休,還會到我家找麻煩。這幾天我是不能回去的了。」天庭臉色凝重地說。
「那要不要在我家躲幾天?那應該不成問題的,因為該去農村的已經去了,沒去的年齡還小。如果不嫌地方淺窄的話,不妨到我家避一下風頭火勢。」雨霖誠意拳拳地提議。
「雨霖,謝謝你的提議,但是我覺得有點不妥當。雖然街道居委不會再到你家搞動員;可是你從鄉下回來,他們很可能在晚上來檢查戶口啊。我自己甚麼證明都沒有,屆時怎向那些街坊組長解釋?我真的不想給你家添麻煩。」天庭婉拒道。
「那你準備到哪去呢?」雨霖問道,他也明白自己家是甚麼狀況。
「我準備返德政路那邊,因為我的戶口登記是在我姨家。現在只有見步走步;相信那些紅衛兵還沒有那麼快去那邊抓人。」天庭說得有點無奈,接著苦笑了一下,嘆了口氣道: 「想不到自己甚麼法也沒犯,已經被政府搞到如喪家之犬。」
天庭那話很銳利地紮到雨霖內心痛處,很敏感地觸及他的神經,很快地他的眼神如火那樣燒起來;只聽他憤懣地說:「你沒犯法,可你老爹犯了法呀!我們這夥人打從娘胎裡開始已經犯了法。我們身體長滿犯罪的細胞,我們的血管裡流動著犯罪的血液,我們腦海裡潛意識有犯罪的衝動。現在要把我們這些天生的罪犯送到邊遠的地方去務農,勞改方能保護他們的革命成果,方能確保社會主義社會的安全。我們沒有給刺配充軍,已經是皇恩浩蕩了。他媽的,我們的命真的只有如此?封建社會改朝換代也沒有這樣對待前朝遺民呀!」
兩個憤怒青年凑在一起,好比火上加柴,柴上加油,愈燒愈熾;大概只有跳進珠江河裡讓江水把他們泡浸一下方能把他們冷靜下來。入夜的城市本應靜下來的,但九,十月的廣州却不一樣;因為白天烈日長時間地酷晒,熱氣到晚上還不能降下来。堤岸附近很多人在納涼,甚至有些人乾脆在騎樓底下的行走道上舖上草席睡了。愈向太平南路那邊走去,夜貓子便愈多,因為南方大廈,新亞酒店,西濠電影院都聚在這一區。人多了,那說話可得小心,起碼嗓音要壓低;他們很明白人多的地方,便衣警察也特多。
「天庭,我希望這次返中山時,你能夠和我一道去走走。」雨霖往後瞧了一下,然後低聲繼續說道:「我在生產隊已經放了聲氣,說自己有位姓馬的表哥。你知道啦,鄉下人比較老實單純,這次我回來之前,他們都叮囑我帶老表到鄉下來玩。你有機會和我生產隊的社員熟絡一下也是好的;將來準備妥當時,你再入中山縣,行動就方便多了。他們可愛的地方是見過一面便把你當朋友看,不再陌生。」
「雨霖,我也覺得我應該入中山縣一趟,但目前還不是時候。你知道現在運動搞得非常激烈,我稍為出一點差錯,他們便大有理由對我強行迫遷。那時想不去海南島也不行了。去了海南島,那一切計劃便泡湯了。」天庭把心裡的顧慮說了出來。
「我也明白你的處境。不過你現在有家歸不得,那倒不如到我那兒去避一避風頭,同時認識一下那些鄉親父老,可以說一舉兩得。」
「話雖如此,但是我沒有街道證明,那怎能進中山縣?你那處屬第三邊防線呀。」
「那你不用擔心,我和當地人的關係非常好,到了我生產隊,絕對沒問題。同時我也查清楚,到中山石歧需要大隊或街道證明;如果入中山大黃埔,那便不需證明可以購買船票。而大黃埔離我生產隊很近,走路不需一個小時。」雨霖滿有把握地說。
「雨霖,我可以想像你在那裡的關係非常好;但是手上連一張探親證明也沒有,那是說不過去的。生產隊的鄉親父老比較容易相處,而那些隊長,書記他們要按章辦事,要求出示證明,我總不能說忘了帶呀!目前的處境是不容我有絲毫差錯的。還是等下一次吧。」
「好吧,你覺得下一次就下一次吧。」雨霖沒有再堅持下去;但是語氣中聽出有點不大高興,甚至有點輕蔑,噘著嘴,不再說話。
天庭可不理會雨霖對自己的想法。說自己過份小心也好,膽小怕事也好,總之一點把握都沒有的事,自己是不會貿然去做的。不錯,人生原是一場賭搏,但自己對整件事起碼有幾分把握方能去搏,那才是對自己,對家人應有的負責態度。可現在連一分的把握也沒有,况且正值運動的風頭火勢之中。兩人一時無話,街道頓時靜下來似的,即使到了太平南路口,也不覺得熱鬧。其實也該是靜下來的時後了,晚上十一點了。只靠幾棟過時的高樓來支撐,這灰色的廣州城又怎能繁華起來。天庭覺得有點累,提議在堤岸邊找地方坐下來休息。雨霖沒哼聲,那算是不反對。坐在岸邊,看著江面上浮動的舢舨,船隻,天庭找到話題了:「雨霖,你們出海用的船有沒有那舢舨大?」
「那要看出甚麼海。如果出零丁洋,那比這舢舨大得多。這種舢舨在風平浪靜的時候還可以,若碰上大風浪,是頂不住的。一般走桂枝的,起碼要三枝桅的才可以。」雨霖答道。
「船大,目標不也大了嗎?目標大不是容易給發現?」天庭好奇地問。
「在關口檢查處,目標是大了,容易引起注意而被搜查。一旦出了河與大海交接處,在零丁洋裡,它顯得非常細小。靠這條水吃飯的人都會用細小的[蝦艇]把[人蛇]偷運出檢查站,然後再轉上大船。當然有些[蛇頭]神通廣大,買通守關的便沒那麼麻煩,[蛇客]也沒那麼危險。要知道那些蝦艇很容給風浪弄翻的。」雨霖說道,聽起來蠻有經驗似的。
「出了關口後就暢通無阻了嗎?聽說零丁洋裡還有砲艇巡邏呢。」天庭似有所知地問。
「沒錯,零丁洋是有砲艇巡邏的。如果給發現的話,那是沒辦法逃的了。但是在月黑天灰的晚上,給砲艇碰上的機會非常之微的。如果順風順水的話,三炷香光景便可抵達桂枝,像箭那樣快。」雨霖作了個手勢以示快的速度,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雨霖,其實對當地的漁民來說,去桂枝並不是件難事;待天氣好的夜晚,用蝦艇即夜出發便可。」天庭趁雨霖得意之時,不放過任何問話的機會。
「啊,那當然。我生產隊就有好幾個青年用蝦艇偷渡成功的。不過也有浪大艇翻的事件發生,幸虧那兩個青年水性好,把艇再翻正過來,前後數次方安全到達。當地人找蝦艇不成問題,但是我們這些下放青年到哪裡找?除非想辦法去偷。好了,算艇的問題解決了,試問你如何出零丁?民眾公社的河流像蜘蛛網那樣密集,如果沒有[帶水]的,任你划一整天也找不到正確的出口。天庭,你要知道這是晚上行動啊。如果是想像中那麼容易,中山縣民眾公社還有人種田嗎?」雨霖語重深長地說道;眼神凝重,嘆了口氣,繼續下去: 「現在我天天出勤,不分粗工細活都與其他村民一道幹。當地人很純樸,全憑直覺去看待人。我能與他們一樣出勤勞動,一樣的生活,他們便對我有好感,便開始對我信任,以後才會對我無話不談。他們最討厭的是那些不出勤,整天無所事事的插社青年。我總覺得沒當地村民的幫助,我們的計劃是很難成功的。我已經找到幾個將願意而且有能力幫忙的人物。與他們交往,可以說無酒不歡。我的酒量已經給訓練到隨便喝一斤[白乾]而臉不改色。」
雨霖滔滔不絕地述說他的插社經歷,而天庭却不大在意聽。江水在眼前閃爍東流,而顧慮却在心頭纏繞著。天庭只覺得這種人託人,線牽線的謀事方法不切實可行。他沒有懷疑雨霖的社交能力,但是人多勢必口雜,口雜便容易洩漏出去,行動勢必難成,也就是說成功率不高。三人以上共謀偷渡便算作[偷渡集團]。成功猶是可,如果失敗的話,集團頭頭便可能給槍斃。既然刑罰這麼重,蛇頭對蛇客的收費一定是天文數字,否則,誰願意拿自己的性命作賭注?如果收費高的話,自己又哪來這筆錢?在廣州故之難以籌集,香港又何嘗可以?母親雖有父親,叔姑在港,但外公沒錢多病而其他都不是至親;向他們求借一千幾百或許可以,如果是一萬幾千,那最好是不要開口。愈想愈不通,愈不通偏愈想,而且想去做。人生的旅途往往就是那麼蹩腳。唉 , 說得漂亮點是要面對困難,要解決困難,是挑戰,是進取。說得不好聽的就是不如意,是頭痛,是倒楣,是躲不了的命。突然間,天庭把雨霖的話題截斷:「雨霖,你有沒有弄清楚那些蛇頭對每一位蛇客的收費是多少?」
「港幣一萬元左右。上船時收一半,抵達時收另一半。這邊收人民幣,兌換率按時價;那邊收港幣。價錢會有變動,風聲緊時要加碼。」雨霖好像全調查好才來似的。
「你可知道一萬元港幣意味著甚麼?對香港有錢人來說,是九牛一毛,但對我們兩個窮光蛋來說,是天文數字呀!」天庭嚷道。
「對,一萬元港幣對我們來說確是筆大數目。可是你要明白廣州市有很多這樣的人,親戚在港有錢而沒辦法替他們[搭線],又有些人有辦法[搭線],而手頭上沒錢。如果能把這兩種人合在一起,問題不是可以解決了嗎?」雨霖自信滿滿地說。看到同學没甚反應,雨霖擔心天庭不大明白自己的意思,又再加以解釋:「你能找到一位肯付兩萬的蛇客,那不就解決你那份費用?設一條船可載十二人為例,蛇頭不管你用甚麼方法,他要實收十二萬。天庭,路是人走出來的,辦法也是人想出來的。你在擔心甚麼呢?我曾提議你到民眾公社走走,主要希望你能認識那些能人和熟悉一下那裡的環境。說不定,那些人對你有特別好感而不收費也未可知。要知道,義氣多是屠狗輩!」
雨霖說得也有道理;天庭覺得這位同學比以前歷練多了。社會的環境的確比學校複雜,社會大學的知識也的確比書院學校的豐富和實際。能夠懂得利用周邊的環境,人物去辦事,那確是一門大學問,是超越了學生時代那種純真,那種稚嫩,那種不著邊際的幻想。社會上那些所謂成功人物一定在人際關係,在因勢利導關係上下過番苦功的,而這番苦功在正規學校裡是沒這門課的。有兩萬塊錢又敢冒死偷渡的人那麼容易找?天庭可沒有頭緒,起碼現在沒有。既然話匣子打開了,天庭便把心中的疑慮,把計劃的可行性,把各種利害得失全都提出來討論。天庭很明白站在不同角度的人對問題有不同的看法,也免不了會有爭執。但他寧願事前多點爭辯,討論,而不願意事後抱怨和後悔。雨霖只覺得這位同學做事非常之謹慎,而自己做事又喜歡急促一點。熟優熟對,那是見仁見智。能互補長短,互相合作,未為不是好拍檔。談了一會,他開始問起李哲凡的近況,也很快知道天庭與哲凡並不多來往。
差不多十一點半了,也該回家了。兩人打算從太平南路繞回去。左邊的南方大廈早就關了門;右邊的新亞酒店的大招牌[九重天]也灰暗不清,霓虹燈也關了。接待室雖然還亮,但大多數客人已經就寢。自公私合營以來,夜市兩字只屬於歷史名詞,屬於舊社會的糜爛產物。社會主義社會一切是國家分配,沒有私人企業,薪水是固定的,做也是三十六塊,不做也是三十六塊。那還有誰去拼命幹?成如廣東人說誰去[捱更抵夜]呢?雨霖的性子急,人雖矮,但走路快。自下放到中山縣,經過一年多的體力鍛鍊,他的腳步更是緊密。很多時他要放慢速度來讓天庭跟上,而嘴巴却抱怨天庭連走路也像個書生。天庭耐不住也頂回去,說他走路那麼快幹嗎,趕去投胎?雨霖會開玩笑地說,趕去上天堂。這是一語雙關,天庭明白天堂指的是香港。雨霖話還沒說完,便一蹦二跳地過馬路,要到新亞酒店那邊去。站在路中心,轉過頭來,雨霖對天庭笑說道:「看你那副慢吞吞的書生樣子,怎能去得到天堂?」
「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去天堂不在乎快慢的。」
天庭走路寬慢,但眼睛却快,比照相機的快門還快。他看到一個黑影從新亞酒店大樓上急墬而下。天庭只來得及喊「小心」兩字,便聽到[噼噠]一聲巨響,一種重物撞擊柏油路而發出的聲音。那重物就在雨霖後面兩公尺地方橫躺著。雨霖還沒看清楚是甚麼東西,便破口大罵:「他媽的,誰那麼缺德隨便從樓上丟東西!想謀殺也不應該選這個時候呀。」他正要抬頭看是誰在搞這種惡作劇的時候,天庭已經飛步過去,左手抓住他的左臂,使勁往路邊拖去。說時遲,那時快,另一個黑影子又急墬下來。又是重重的噼噠一聲。這一聲可把雨霖驚嚇住,連話也說不出來。這不是甚麼惡作劇,這是人間悲劇有人跳樓啦!由於驚嚇而引起體內腎上腺素激增,心跳加速;由於慘劇在面前活生生演出,使瞳孔放大,啞然失聲,由於[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心裡感到極度沮喪;天庭和雨霖站在路邊,呆若木雞;在暗淡的街燈照射下,臉色如死人般的蠟黃。
這時多了些路人來觀看。從衣著可以看出死者是一男一女。第一個墬樓的是男的,第二個是女的。第一個該是背臀部先著地;只見他肚皮朝上露出,褲頭上的皮帶已經斷裂,下體處一片濡濕,不知是尿還是血。看他臉上一副慘死的樣子,鬍髭沒刮,有三十多歲。那女屍更是慘烈,頭先著地,頭骨爆裂,腦漿溢出,滿臉滿地都是糊狀。如果不是身胸上的凸出處和衣服的花紋,根本辨不出是男是女。大概是腦部死得太快的原故,傳到身體各部位的神經信號還來不及改變,只見她的手腳有如被剝了皮的青蛙一樣,還在抽動。那種抽動會令觀者不寒而慄,會毛髮悚然,會嘔心想吐,會臉無血色地悲戚,會令人不敢選擇這種死亡方式去了結生命。上吊可能會很辛苦,服毒可能會七孔流血,投河可能屍體漲臭,但總比這種肝腦塗地,血尿橫濺,面目全非的好。雖然死亡是一種解脫,但是為甚麼一定要在死與未死之間令自己痛苦萬分,令別人目不忍睹,日後還起碼惡夢三年呢?雨霖靠著新亞酒店騎樓支柱旁,臉色難看,後腦嗡漲,手腳發冷,而且有點噁心。天庭覺得有點不對勁,擔心地問道:「雨霖,你怎麼啦,臉色這麼難看,很不舒服?」
「沒甚麼,只是不大習慣看別人這樣死去。麻煩你陪我回家一趟,今晚就在我家過夜好 了。我擔心家裏會發生甚麼事。」
天庭很明白雨霖擔心的是甚麼,立刻答道:「好吧。」
在大陸生活了那麼多年,天庭已經看慣了運動和鬥爭。每次鬥爭風暴中,從肅清反革命份子,土改鬥地主,三反五反,反右,反現行反革命,四清,到現在的文化大革命,不知有多少人給鬥爭,不知有多少人含冤入獄,不知有多少人因莫須有的罪名給處決。自己的父親不也是在舊政府當了幾年差,便給管制至死為止。雨霖的父親不也是被關到現在還不放嗎?耐得住給羞辱,耐得住其刑罰的像蕭子英那樣尚可苟且偷生;否則,除了自盡還有甚麼辦法?逃亡?大概他們沒有想過。雖然已是深夜,但作為朋友,雨霖的要求怎可拒絕。說真的,自己又何嘗不擔心家裡會發生甚麼事,天恩不至於那麼不小心回家去吧?還是請雨霖順道到自己家看看才放心。當他們正要離開現場的時候,一輛漆有紅十字的救護車仗著刺耳的尖叫聲迅速地駛進出事地點,醫務人員很快把觀者驅散,並以非常熟練的動作用担架把墬樓者抬進車裡。救護車又響起刺耳的聲音如箭一般朝北向飛馳,迅速地消失在黑夜中。新亞酒店員工的確是合作無間,拿水桶的,拿掃帚的,七手八腳地清理後事。天庭和雨霖正在納悶,為甚麼沒有刑事案工作人員出現,便抬走屍體和清理現場?是不是這類案件發生得太多而忙不過來?還是見慣不怪,便懶得理會?納悶沒有幾分鐘,那些血跡,尿跡,腦漿穢物全都沖洗乾淨。不少人批評大陸人工作效率低,如果他們有機會看到廣州市民如何努力去維護祖國南大門的面子時,一定會感到慚愧,抱歉自己有偏見。如果他們又有機會看到那些街坊大姐如何提早去查對戶口和那些派出所同志如何迅速抓人時,他們對大陸人的辦事效率不驚嘆佩服才怪呢。明天早上又有幾個市民曉得新亞酒店作晚發生了甚麼事呢?誰是目擊証人?人民政府是相信他們沒那麼大的膽子去[造謠,中傷。]的。
不到半個小時,他們已到了中山六路和光孝路口。正想拐進光孝路,雨霖便停下來說: 「我看你還是不要回去好了;說不定那些紅衛兵還在你家等你呢。你在這兒等我,我一個人到你家去看看;大概十五分鐘會回來。」
天庭覺得這個提議不錯,便點頭同意。隨即他又覺得一個人站在路口徘徊等人未免有點不妥,於是他要求在惠愛西市場門口等。惠愛西市場位於中山六路上而夾在光孝路和海珠路之間。在這菜肉市場門口過夜排隊買豬油,豬肝那是平常事。這是自一九六零年以來市民生活附加的節目之一,因為每人每月的食油配給只有半斤,對於長期肚凹腸瘦的飢民來說是絕對不夠的。用配給的半斤肉票來買肥豬膏來炸油是普遍的事。而前三名方有機會買到豬油或豬肝。聽說豬肝對貧血病患有益處,要想不過夜而能買到這兩項珍品是不可能的。等人是非常令人不耐煩的事,覺得時間過得特別慢,好像是停下來似的。人在心煩的時候便會胡思亂想,把過去的,現在的,連貫的或不連貫的事情一道湧進腦海裏。這時天庭會想起死去的父親,想起家裡的母親,想起把母親稱作契嫂的四婆來,對了,還有她第三個女兒 , 竹姑。她不也曾經在這市場排隊過夜嗎?她不是來買豬油或豬肝的,她是給天庭母親迫她到市場避禍的。記得一九六二那年,竹姑從香港回來,想把大姐的女兒新玉混帶出關,後來出了紕漏,為了逃避海關進一步的查辦,不敢回河南婆家那邊而跑到天庭家來。記得那天晚上,她帶著她的姨甥女新玉,氣急敗壞地進門來,跟母親說:「契嫂,今晚我要在你這兒避風頭了。過拱北海關時,新玉那笨丫頭把事前教她的話全忘了;給那些海關人員唬嚇兩句,便說出我不是她的母親而是阿姨。這樣便過不了關,不得不跑回來。當時他們沒有把我們扣下,但這兩天他們一定會派人來調查,我想是不能回河南我婆家那邊的了。」
天庭也知道竹姑出了甚麼差錯。因為去澳門前,竹姑和新玉在自己家住了幾天,多多少少也透露了一點消息。原來竹姑一人從香港返廣州探親;經深圳海關時,海關人員糊裏糊塗在她的[回鄉介紹書]上蓋了個印章|攜有小孩一個。那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啊!十二歲以下為之小孩;如果有成人攜帶返大陸的話,那小孩不用另辦證件,更妙的是連照片也不用貼上一張。竹姑的姐姐留下一個女兒在鄉下;所以竹姑利用這個機會把她帶出。以為改從澳門回去容易過關,想不到新玉出了紕漏。
「竹姑,今晚你絕對不能在我家過夜,他們一定追查到這兒來的;因為你們去澳門前在我這兒報過戶口。」天庭母親態度堅決地說。
「既然你不肯收留,那我只有回河南婆家那邊了。」竹姑失望地說。她那失望的眼神似乎帶有抱怨,抱怨這個契嫂太不夠義氣,危急的時候不肯援之以手。接著她站起來,準備帶新玉離開。
「竹姑,你婆家那邊也不能回去!他們一定到那邊追查的。我的意思是趁他們還沒通知深圳海關前,趕快買火車票回香港去。」天庭母親答道。
「我把新玉送回鄉下,再趕回來也起碼費三天時間呀。現在是清明時節,往返人多,回去的車票要三天前訂購。唉,早知新玉這麼笨,我就不會帶她走了。她長得又高大,看起來不只十二歲,自然引起海關人員盤問。其實只不過循例問話而已;如果新玉一口咬定是我的女兒的話,那便可以過關。現在可給她害了。」竹姑真的洩了氣,滿臉沮喪。接著她又說:「那個笨蛋新玉說我是她阿姨,不是她母親。好吧,既然我不是你母親,那你就回鄉下檢牛糞吧!」竹姑先自吃吃地笑起來。
大夥也給她的笑聲感染了。天庭母親很明白竹姑現在笑的時候也是她快哭的時候。如果還沒人幫她忙的話,她可能很快就要崩潰。目前最重要的是替她想出切實可行的辦法來:「竹姑,你也不必怪新玉了。她是個沒出過門的小女孩,怎頂得住海關人員的盤問呢?你也不必親自送她回鄉,讓你先生送便可以了。現在有個辦法,不曉得你願不願意去做。現在你穿上我這件破棉襖,和天庭一道去惠愛市場排隊買豬油過夜。明天我陪你去買火車票,說不定有人退票。如果沒有票的話,那我陪你去石牌站或者再下一個站上車,相信離開總站會比較容易買票的。」天庭母親說罷便把那舊棉襖披在竹姑身上。
在香港生活的人是沒機會嘗試過夜排隊買東西的;但竹姑還是採納了契嫂的意見。幸虧她肯言聽計從,當然還有點運氣,第二天買到退票而且順利返港。那天晚上公安局真的派人員到她婆家和契嫂家追查此事,當然是一問三不知,沒有結果了。自發生那件事後,竹姑連續三年也沒返大陸一次,她很明白給扣留下來將會過的是甚麼日子。
站在市場門口前,不見有人排隊,無家可歸的人倒有兩個。市民不再需要豬油,豬肝?還是害怕文革動亂而不敢夜出?天庭現在心急有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煩愁得如當年竹姑一樣。不同的是竹姑擔心自己不能回香港而自己是擔心家人出事。兩隻眼睛老盯著從光孝路走入中山六路的每一個人;好不容易才看到雨霖的身影出現。是他了,走路急促的樣子,天庭趕忙迎上去問道:「雨霖,情況怎樣?沒甚麼事吧?」
「今晚,你到我家過夜好了。」雨霖一把抓住天庭的手臂說:「你母親要我通知你這幾天不要回去。她說那些紅衛兵剛離開不久,可能隨時再來。」
「那我弟弟天恩呢?他在不在家?」天庭惦念地問道。
「我沒看到他。不過伯母已經讓你哥哥天承通知他暫時不要回家。那些紅衛兵找你兩兄弟不到,可在你家大鬧一番。罵你甚麼狗腮子[借尿遁],如果把你逮到的話,要打斷你的狗腿不可。」這時雨霖故意朝天庭下體打量一番,然後笑道:「他們一定搞錯了。哪來的狗腿呀?馬腿倒有兩條。」
「他媽的,給那些王八蛋逮到,何止打斷狗腿那麼簡單,他們還要砸爛我的狗頭,還要 把我剁成肉醬呢。」天庭半氣半笑地說。
天庭覺得那麼晚去月芳姨家是不大妥當的,那只好順著雨霖的意思到他家去,過了今夜再說。天庭不大習慣睡別人的床舖的,再加上心裡煩躁,弄到整夜未眠。當然在雨霖家比在市場門口強得多了。雨霖看到天庭在旁輾轉反側,便乾脆與他聊天算了。後來雨霖還泡了壺茶來提神,決定聊到天亮便一道去找哲凡。大概哲凡也給這個運動搞到要躲躲藏藏;不早點去是找他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