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岩下 第二十六章

           第 二 十 六 章

第二天早上,隊長帶他們到藥場小墟開會。藥場大隊書記富春來和大隊長富有財在主持會議。面積不大的書記辦公室已經擠滿了人,除了白樹樺三人外,還多了四位知青。經書記介紹,天庭又認識多幾個農友。那身材橫壯,皮膚黑實,鼻大聲響的名叫鄭天豪。臉圓鼻大,眼細而略帶下垂的是韓世韜。鼻直臉長,身型也瘦長,眼神帶叛逆的名叫黃昭元。一臉稚氣,眼大嘴宽的姓雷名若翰。這些學生都屬草塘生產小隊的,同住一棟房子,隔壁就是書記富春來家。白樹樺的表兄弟各有自己模樣,當哥哥的長得瘦小,甲字型臉,圓眼有神,姓程名樂仁。弟弟長得比他高半個頭,圓臉膚白,眉目清秀,頗有書生氣質,可惜生不逢時,他名叫程樂義。書記的講話不外乎是按毛主席最高指示辦事,要求在座的聽主席話,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今天是元旦,也就是新的一年開始,希望新社員能適應新的生活。對這些官話,天庭沒心裝載,反而對書記辦公桌上的便箋感興趣。遠看那些機印紅字,好像是惠陽新墟公社藥場大隊幾個字。更令天庭心跳加速的是那預蓋好的印章。如果能拿到一張,填上鋼筆字,不就是一張很有用的証明了嗎?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天庭無意接觸到富春來的眼神,那是從那雙三角眼裡射出來的 , 有點寒刺。加上如女人般的薄唇小嘴,這書記個性應屬陰柔,要小心防著。他旁邊坐著一位鄉下少見的英俊小生,是他的祕書,叫富秋來。按字排輩,他可能是書記的甚麼堂弟弟。大隊長富有財靜靜地坐在一角落,還未輪到他講話。他理了個平頭,鼻樑不高而眼睛有神,穿著淺藍色襯衫,大概是長期脱産的原故,少了泥土氣。最後還是那疊便箋令天庭不能忘懷。

散會後自由活動,不用幹活,算是元旦放假。在鄉下放假不外是在墟上閑逛,頂多是花一整天到龍崗趁墟,也就是北方人說的趕集了。參觀了那日用百貨店,雜貨店,理髮店,特與店裡人打個招呼也用不到一個小時。負責郵件的老張能講廣州話,令人感到特別親切。這裡沒有甚麼郵局,老張每天把收到的信件用自行車送去新墟,再順道把別地寄來的信件帶回藥場便是一天的工作。六,日休息,逢假必放,算是優差。在墟上又碰上葉子華。這次好像是紅衛大隊所有的新社員全到墟來。葉子華特別介紹了紅衛一隊的姓林的夫婦。他們為了方便,按隊的數字分稱大哥,二哥,三弟等,所以這對夫婦年紀輕輕的被稱為林大哥,大嫂,聽起來有點滑稽。這位姓林的身材高大,面貌端正,而且常帶笑容。他老婆的萍果臉上還掛著兩條小辫子,只見她不時用手上的小鏡子對臉照著,用右手把頭髮撥弄幾下,嘴巴却用粵語哼出幾句:「照照鏡重未老,我翻山有兩度...私家車與大廈,我係銀行的大經理。真格咩,D野冇人做,假格咩,我又似大哥豪...照照鏡重未老,我翻山有兩度...」

聽子華解釋,她唱的是香港電台播送的歌曲。這地區離香港很近,一般的收音機可以清淅接收,沒甚干擾。剛唱完一首,她又來一首西洋調《星期天絶不上班》的改詞曲:  「行下望下,失失慌,失失慌,風捲五呎浪。行下望下,失失慌,失失慌,你睇警艇在巡航。船漸漸去,就快可上岸,咪噤失失慌,會令我心創蕩...行下望下,天未光,天未光,桂枝燈火旺。行下望下,天未光,天未光,我的帶水最在行。船漸漸去,就快可上岸,再過半柱香,便有新希望。船漸漸去,就快可上岸,旭日見東方,令我心神往!」

旋律不錯,歌詞令人鼓舞,其他會唱的一起參與,好不熱鬧。天庭却有點擔心:「子華,這麼明目張膽地唱,給村民聽到便不好了。」

「那些鄉下人不懂城市人在唱甚麼。他們以為新社員來到這裡很開心。」子華笑答道。

「那位管郵件的老張懂廣州話。還是小心為妙。」天庭還記得高工宣的臨別贈言。

「那位郵政張?不用擔心,他比你還落後。」子華仍然笑答道。

今天真熱鬧,紅田大隊的社青也來了。思潮介紹了幾位農友給天庭。第一位李達西,高長身材,一團和氣,是位忠厚之人。第二位林秀峰,個子更高,長臉配上有點鬥雞的眼睛,令人猜不到他的思路。第三位梁超華,看起來他的年紀比老吳還要大。乾瘦的臉廓配對大眼,但那些凸牙令他嘴巴合不攏,那些煙薰黃牙很不雅觀。他們四位被分到紅田二隊,共住一棟大房子。他們今天出來並不是要來這小墟閑逛,而是要經過紅衛,南坑大隊去寶安龍崗趁墟。天庭婉拒他們的邀請,心裡還緊記高工宣的特別吩咐。真是來日方長,幹嘛爭這一天半月,引起當地村民的反感?倒不如與郵政張聊天,套點口風,了解當地的民風鄉情,増長知識來得實在。

「老張,為甚麼你會當起郵差來的?」天庭問道。

「哦,我退役回鄉,領導給我這個優差算是照顧了。」老張答道:「在部隊閃了腰,久治不好,不能彎腰種田。我是有醫生証明的。」郵政張個子矮小,理個平頭,有南方人的雙眼皮,蒜子鼻,嘴巴宽大,配在小臉胚上,有漫畫效果。

天庭邊打量邊發問:「那你怎麼會說廣州話?」

「我在香港住過幾年,怎不會說廣州話。香港人多是廣府人移去的。」老張得意地說。

「那你又為甚麼返回藥場的呢?」天庭很感興趣地問。

郵政張瞪著天庭,停了一會,深吸口香煙,吐出煙圈,慢慢地回答:「說來話長,六二年大逃亡,這裡很多村民逃到香港。你們不覺得這裡女多,男少?現在新社員住的房子多是因為主人在香港而丟空的。那時我也過了那邊。你們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書記富春來也曾去過。」

「老張,你還沒說你為甚麼回來呢。」子華比天庭還急地問。

「你急甚麼呀,我還沒說完呢。」郵政張望了子華一眼,繼續下去:「有些去了香港又返回是當時香港並不容易揾食。書記,羅屋隊長是這樣跑回來的。」 

「那你也回來了?」這次是老吳忍不住問了。

「老吳,你這個不太冷,我甚麼時候告訴你我是這樣回來的?」郵政張悻悻地說:「大概六五年時候,我們那些能在香港站穩脚的收到家人來信。說甚麼公社通知,如果在港的親人不回來探親的話,以後死了也不得遷葬回鄉。所以我們幾個傻蛋便回來了。你們羅屋隊的羅盤金和吳大姐的男人也回來了。羅盤金的女人鬧著不讓他回香港,書記便把他的回鄉介紹書給沒收了。富春來要吳大姐的男人多玩幾天才走,害他急病了一個星期。幸虧吳大姐多次煩纏,書記才肯放人。回去後,他這幾年都不敢回來。」

「為甚麼羅盤金的老婆不讓他回去?」天庭打破沙鍋問到底。

「唉,羅盤金那個女人是隻母狗,一天沒男人便睡不著。以前從惠東來採松香的跟這女人有兩腿,鬧得滿墟風雨。書記也只好順著這女人的意思把羅盤金扣下。不管羅盤金怎樣求情,富春來就是不放人。」

這幾位社青聽了羅盤金的故事後,便不再問下去。不管郵政張是甚麼原因令他留在藥場,那是他的私隱。他願意講便會吐說出來,他不願意講,那就不要強人所難。今天的收益令人滿意。再聊一會,便各自回隊。天庭經過草塘小隊時,又碰上鄭天豪在村裡公用的水塘挑水。天豪一番客氣,硬要把天庭两位引進他們的家。他那三位室友也在。韓世韜忙著備菜料。雷若翰在把乾稻草塞進灶底,他負責飯火。黃昭元坐在橋櫈上,伏在飯桌上寫信。這房子比天庭他們的大,而且多了一道便門可通後面的空曠地方。進了屋裡,自有一番寒喧。這夥知青與天澤差不多年紀,進了初中學却沒有機會讀書。他們腦袋裡的知識是一片空白,社會經驗,除了串聯時當了幾個月的小混混外,也是一片空白。與他們初步交談,感覺到他們沒甚打算,過一天算一天。下鄉也有幾個月了,但一天的活沒幹過。他們的蹤影不是在寶安縣的龍崗墟,便是在東莞縣的清溪。若都不是,便一定在藥場小墟裡閑逛。村民頗有怨言,說他們是[大食懶],可是他們全不理會。如果分配的口糧吃完的話,他們便會返廣州過舊曆年。閒談中,套不出他們有往南跑的打算,只限於對現狀不滿而已。在文化大革命中有没有學會打,砸,搶那些壞風邪氣,那只有他們自己才清楚。

回到狗窩,最想做的事是先睡一覺,作晚實在沒睡好。這種用泥灰合製的牆壁有一尺多厚,令房子產生冬暖夏涼的效果。閣樓沒有窗,只有通風口,一小半地方用來放兩人分得的口糧,另一大半是天庭放行李和睡覺的地方。這全不影響天庭的睡眠質量,這裡的空氣比廣州閣樓的清鮮舒服多了。其實這閣樓再多加一位社青也夠。這一覺睡得真好,醒來下樓,看見老吳已在做晚飯。老吳很能幹,也喜歡幹,不需要幫忙,天庭便獨自出去看看環境。張家小屋前是用士敏土舖成的小曬谷場,再前面便是個小水塘。這種格局也是這一帶客家村的相似地方。羅屋水塘比這個大四倍有多。两個塘的水都是從[白雲嶂]山上引下來的。張家與羅家之間給一道小溪隔開,也是這道溪水把兩個塘灌滿。羅家的小孩很喜歡到小溪游泳。這條小溪比金山還貴,是羅家的生命之源,是羅屋小隊的生產之源,因為沒有任何江河經過這孤獨的山區。這座白雲嶂因長年山峰入雲而得名,也因為那長年霧氣,山裡長出的茶葉特別香純,小撮茶葉泡好幾次還有味道。夏季時分,幹活回來喝两口,生津止渇。也因為這白雲嶂,令藥場長年涼風陣陣,到冬季時分更是寒刺難耐。這裡的村民有句口頭語:「天上雷公,地下藥場風。」可以想像其風力之利害。聽說在稻穀收割前,社員還要多做一道功夫,把稻稈折彎貼地,否則谷粒無存,全給藥場風吹走。有點寒意,屋裡比較暖和。老吳已把晚飯弄好。只見他正要把大鐵鍋洗擦亁淨,據說如果不把炒菜的油垢徹底清掉的話,那麼用這鍋燒出來的水來洗澡會長濕疹的。在這山區,不像中山,順徳,南海縣那麼富饒,那麼多蔬菜。枚菜,蘿蔔乾是常用菜。吳大姐剛送來的新摘的荷蘭豆,芥菜是招待菜,不常有。老吳能用客家話與他們溝通,很容易交上朋友,現在吳大姐已是他的乾姐姐了。肉嘛,通常到小墟肉店可以買到豬肉,很少有牛肉賣。牛用來犁田幹活,除非老到不能動,或出了意外如給山豬剪把牛腿夾斷了,否則沒人殺牛的。其他家禽如雞,鴨,鵝都是各戶自養,逢年過節才殺,或急需時,拿去墟鎮裡賣來換錢。

剛吃完飯,隊長的兒子羅進來,後來知道是領養的,來通知到羅家祠堂開會。這祠堂頗有規模的,特別那两扇高大而厚的門,由堅硬的花崗石作基底來把它們撐起。跨過那道高門檻,便是寬闊的天井。再進去便是深長而有上蓋的谷倉和公用的地方。可能是破除迷信,不見讓子孫供奉的祖宗神位。两旁就是十幾房人各住的房間。羅家的男女老少全到齊了,就是要等新社員的到來,看看城市人是何種風采。橋櫈,小櫈,裝滿番薯,黃豆,或花生的麻袋上,全坐滿了。他們在鄉下的生活非常單調,今天這兩位新社員可算作是耍雜的來了。幾位上了年紀的羅家長輩對他們上下打量,好像買牛那樣覺得還可以似的頻頻點頭。那些婦女更是交頭接耳地評論這两位城市人。天庭聽不懂她們的客家話,老吳低聲翻譯:「她們說你長得英俊靓仔。」

羅添喜的老婆坐在他旁邊,那副樣子像電影裡的惡女人,只是下巴太尖削,缺少福氣。隊長露出金牙,照本宣科:「這两位新社員響應毛主席和黨中央的號召,到我們羅屋生産隊來插社,接受我們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與我們共同勞動,共同生活,要在這裡生根落户。第一位是吳康健,第二位是馬天庭。他們都是來自廣州大城市。生活上他們會有很多不習慣,希望我們羅屋所有的社員對他們表示熱烈歡迎,要盡力幫助他們...」

天庭覺得隊長說話的水準比預估的好。隊長開始介紹羅屋的主力男子漢。副隊長個子雖矮小,但札實,社員稱他為[矮哥隊長]。他老婆比他高,皮膚白,牙齒整齊,笑起來有幾分姿色。小隊會計羅貫財,五十左右,田字臉,長得很像他母親,性格應屬陰柔類,聽說沒結過婚。水利總管羅有滿,頭圓,眼圓,鼻子大,嘴巴大,專管引山水灌田的工作。木匠羅有萬,與羅有滿是親兄弟,五官很像,而個子更高,平時是出色的莊稼漢,有甚麼建房開光的事都找他,他是專才。他的老婆耳朵聾,養了三個兒子,羅山,羅石與羅江。除羅江外都成了家,都在藥場墟裡當教師,可算秀才之家了。坐在羅有萬旁邊的是他的堂弟弟羅有財,他正在抽自捲的香煙,因為形狀像釘子,又名[棺材釘]。倚靠著他的是他女兒發娣,秀俏鼻子放在粉紅色的蓮子型臉上,長得蠻漂亮的,很有她母親年青時的影子。這幾位男子漢與吳大姐家屬右廂房人。羅盤金屬左廂房人。總是臉帶笑容的結實漢子是他弟弟,羅盤銀;其妻名愛嬌。還有一個弟弟羅盤福尚未結婚,與八十歲老母同住。他長得高大白淨,圓頭圓臉,不開口可充城市人。他的渾號是[燒焦粥],那就是連粥也不會煮的人。盤福旁邊坐著一位細小的老頭,臉上皺紋特别多,後來聽說他還不到五十歲,名叫羅盤貴,應是同房堂兄。坐在他旁邊的是他女兒阿嬌,長得不錯,比他還高,像她的母親貴嫂那麼白,但沒有那樣煙視媚行。貴艘旁坐著一位圓臉的女人,笑時也露出两顆金牙。後來聽說她的男人在六二年逃去香港,沒回來過。她帶著三個小孩,中間是男的,十二歲左右,名叫羅平,長得高樑鼻相,鄉下很少見。還有一位獨行俠,自己在一角落裡,雙手抱腿坐著。人高瘦腿長,很容易用膝蓋把下巴支撐著。他有一雙似被惊嚇過的猴眼,笑起來帶點傻,也有一顆鑲金的門牙,四十歲了還沒人肯嫁給他。他叫羅尚。有些村人稱他為[和尚],既諧音,同時也暗諷其光棍一條,沒老婆也。

散會後,羅尚邀請两位新社員到他家坐,並要求幫忙把他哥的地址寫在信封上:「我有個哥哥在越南,每次寫信給他都打回頭。甚至請羅石替我寫信封也給退回來。」

「國外的信,你要用两種文字寫信封才能收到的。」天庭回答道。他記得寄去香港的信多是這樣寫的,寄別的國家更應如此。

[羅石替我寫的,好像也有英文字樣的,不知為甚麼,就是退回來。你要知道,羅石是藥塲墟的秀才呀。]羅尚微笑道。

「越南可能用法文,或者越南的拼音。」天庭解釋道。他知道越南曾給法國統治,後來又受美國影響,南北越不一樣。不管如何,按他哥哥寫的地址照畫上去,應該可以送到。

羅尚的家,一個人住確是浪費。裡面的空間比張家的還闊大。他為了省事,除了燒水洗澡外很少用大灶。他有一個可移動的燒松枝或炭的小爐子,一個小瓦煲和一個炒菜鐵鑊。一張飯桌和两張橋櫈也足夠他一個人用了。郷下有這麽大的房子,應該不愁没老婆的。羅尚拿了一袋花生米和一壺酒出來,放在桌上說:「這裡出產最多的是花生,產量是新墟公社之冠。每年每人可以分十多斤花生油,有錢的還可以買。嚐嚐這些花生,味道不錯,下酒最好。你們两位有空過來[打吊四]。」

[打吊四]幾個字令天庭豎著耳朵瞪著眼,不明所以。老吳解釋說那是[聚餐]的意思。喝了點米酒,天庭的臉紅得像關公那樣,心跳也加快。在煤油燈下,他很快替羅尚把信封寫好。越南胡志明市用中文寫,好讓中方郵局看得明白,真實的地址便按羅尚哥哥寄來的照樣畫瓢,那些越南拼音字跟英文差不多,不要漏了字母上的音節符號便妥。再聊一會,便告辭,回自己的狗窩了。

第二天早上,老吳和天庭胡亂吃點東西,便跟著村婦到蔗田砍蔗並送到藥場的糖廠。農忙時,這地區的男子漢管水利,犁田等帶技術性和較重的工作。婦女管種田,砍柴,煮飯,和帶小孩的工作,其實比男的還辛苦。新社員不會馭牛,便不算男子漢,那只好跟村婦一道幹活了。稻穀早已入倉,過舊曆年前,把甘蔗收了,便算農閒時節,除了修水庫外,大夥多準備送舊迎新了。割稻稈與割草都用鎌刀,而砍蔗和砍松枝都用同一種鋒利的劈刀。開始覺得蠻不錯,亁亁淨淨的,但過一段時間便想休息,特別手上長了水泡,很不好受。幸虧這時盤福推了一輛二輪板車來運砍下來的甘蔗,同時需要两個幫手在後面推。沿山勢開闢出來的黃泥路在冬季時還好走。下坡時,盤福在前拉雖不費勁,但老吳和天庭在後面跟著跑却不容易,因為還要把車拉著,否則會令前面的不好控制,也容易出事。到上坡時,大家都要使勁,不得偷懶,否則不進則退,後面两位便有麻煩了。從蔗田到藥塲墟有一公里多,他們三個拉拉扯扯地總算把車拉到糖廠了。把甘蔗卸下過磅,搬進倉庫裡,這一程算完成了。拉車回蔗田前,跟着盤福在墟裡閑逛了一回。

在墟裡又碰到草塘四位知青。他們真的是[大食懶],只管吃,玩,不幹活。黃昭元還嘲笑天庭他們:「老吳,你們两位也太積極了。我們一天也不跟他們幹。」

「哎也,你們可以不幹,可以向父母要錢。我們可不一樣,要全靠自己,不幹便沒錢買口糧。」老吳笑答道。

「喂,老馬,我看你這麼瘦,不如叫瘦馬吧。明天龍崗是墟日,要不要一道去趁墟?」鄭天豪笑著問,心裡覺得找年輕一點的容易交談。

「小鄭,你們去好了。」老吳搶著回答:「我們剛來,今天才開始做點事,不好意思向隊長開口請假呀。」

「你要去就去,幹嘛要向隊長請假?你不要立下這些壞規矩。」天豪瞪眼粗聲地說。

「好,明天我和你們去。甚麼時候出發?」天庭爽快回答。其實心裡早就想去龍崗探路的了,只是剛來步到這新環境,心裏還有點顧慮而已。

「明天早上八點到草塘集合。記住不要遲到。」韓世韜斜著眼說。

「幹嘛要這麼早去?」天庭問道,心裡嘀咕著今天我還要幹活呢,你們不累,我累。

「早?走山路,一程便要花三個半小時,來回便花去七個小時。你真的連中飯也不吃便趕回來?」這時黃昭元忍不住插話。

天庭沒爭拗甚麼便與他們分手。讓盤福和老吳先拉車回蔗田,天庭要找地方解手,便後自己回去。其實心裡還掛念著那張大隊的証明,天庭繞道去找書記富春來,大隊長富有財也可以。不試試看,怎會知道難不難。今天運氣好得不得了,書記正在墟裡辦事而且非常爽快地開出一張到寶安縣龍崗墟通行便條,就是用那張預蓋好的信箋寫的。書記邊把把証明递給天庭邊說道:「你跟老吳今天表現還不錯,不像草塘那幾個猴子[大食懶]。有空替我勸勸他們下田幹活,總不能整天那樣游手好閑嘛。」

拿到那張金字條,忙把他對摺好,放進口袋,生怕書記會改變主意。管他在說甚麼,只知道點頭說好。這一切實在太令人興奮,得來全不費功夫。按舊例從新墟到龍崗是不需要証明的,因為以前同屬寶安縣。新墟撥給惠陽縣後,按手續程序來說過縣應該要証明。現在富春來不能告訴天庭没証明可到龍崗去。也正因為這不好明說的慣例,天庭很容易得到通行便條以作後用。

第二天清早,天庭一個人準時到了草塘。為了搞好關係,他一點也不客氣,和這幾位知青一道吃早餐 ,  蘿蔔乾配泡飯。稀飯難熬費時,泡飯易做省事,雖不健康,但對這些城市青年來說最方便不過了。韓世韜和雷若翰各自掛個書包,好像要從龍崗買很多菜回來似的,而且手上還拿著一根軟竹條。天庭好奇地問:「趁墟還要帶竹竿子?要作扶手嘛,乾脆拿根粗一點的不是更管用?」

他們齊聲哈哈大笑。天豪嗓門盡開地說:「瘦馬兄,你剛來,還沒有經歷過肚子餓得發叫那種感覺。你不用問那麼多,也不用明白甚麼,就謙虛地接受我們這些貧下知青的再教育吧。」

在一番哄笑中,他們向寶安龍崗進發。經過藥場墟,很快轉入紅衛大隊。看到紅衛四隊的葉子華在路旁的蔗田裡砍蔗。與子華打了個招呼,每人順手拿了一根,便繼續向南坑大隊走去。黃泥路兩旁是叢林密樹,南坑是座青山。到了南坑一隊,天豪他們拐進村裡,在一家木門大開的農屋前稍停一下,便逕自進去了,隨著高聲喊道:「細路強,肥油,準備好了沒有?」

「來了,來了。」一位矮胖的知青邊應著,邊匆忙出來。看他圓團團的,這大概就是肥油吧。真是有中錯了狀元,沒改錯花名。接著是一位個子比肥油稍高一點,但滿臉稚氣,眼睛細長,高樑鼻大,只是下庭不夠長。也沒猜錯,他就是細路強。想不到跟在他後面,還有一位高大的社青模樣的走出來,長方臉配上懸膽鼻子,三庭均勻,可惜眼神帶濁,加上額上那道刀疤,使其面帶威煞。

「喂,肥倫,怎麼你也在這?」雷若翰高興地喊道。

「我怎麼不可以在這?我已經投親靠友遷到惠陽縣南坑大隊南坑一隊來當新社員了。」肥倫用半咸淡的客家話說,隨著豪聲大笑,雄渾響亮。接著他說:「肥油,書包,竹鞭子準備好了沒有?好了就出發吧。對了,這位兄弟沒見過,怎稱呼?」

「馬天庭,他們稱我為瘦馬。很高興認識你們。」天庭自我介紹,並伸手互握。

「瘦馬?我是肥倫,你我的花名簡直是妙對。」肥倫說吧,又放聲大笑。

南坑是個非常理想的地方,處在中點位置,也就是還有半程路便可到龍崗了。出了南坑大隊,沒多久便到[紅花嶺]。翻過紅花嶺,不用走一個小時,便可達龍崗墟鎮。在紅花領高處直向南望去,一片平濶的農田就是龍崗平原。過了龍崗平原,便是一座平頂大山嶺,當地村民稱為[八仙桌],也有人稱為[打鼓嶺],都是以外型來命名。天庭在估計如果晚上從紅花嶺下去,大概需要多少時間才能越過龍崗平原?如果在天亮前,還到不了打鼓嶺躲起來的話,那便意味著很可能給當地村民逮到,給關押。從南坑出發到紅花嶺,不用半個小時,如果能得到南坑的知青如細路強他們的幫忙,從南坑[起錨]應該是個理想的計劃,安全係數應該很高。龍崗鎮比新墟要大起碼兩倍,今天來趕集的人特多。到了龍崗墟,肥倫提議大家先飲茶灌水,吃頓飯再各自活動,然後下午三點再回這家飯館會集。選了角落的位置,可以清楚看到飯館外墟集的情況。賣菜的,賣牲口的,賣雞,鸭,鵝的基本上分區擺賣。婦女們多戴上客家人特有的涼帽。大圓餅型的帽中間有小圓洞,放在頭上既平穩又通風。三尺寬的直徑,加上沿邊垂下的布帶,既可遮擋太陽,也增加飄逸感。也因為這種涼帽,鄉下的女孩長得很白淨,沒給陽光灼傷。墟上有不少知青,社青來來往往。他們的打扮和氣質。很容易與當地人分辨開來。除了寶安縣人,惠陽的新墟,淡水人也來龍崗趕集的,天庭真希望在這兒碰上熟人。沒留意同桌的知青在談論甚麼,天庭拿著茶杯,獨自凝想,盤算,計畫。如果沒大包行李,在龍崗吃完飯,書包裝點食物和蔬菜,像當地的知青,社青那樣大摇大擺地在龍崗到橫崗公路上往南走,應該不會引起當地人注意和懷疑。在公路旁選一個密草樹叢躲起來,待天黑時分再出動,那麼龍崗平原便不費勁地越過大半,很快可上打鼓嶺。這又是另一個起錨的好計劃。天庭正盤算得意時,天豪突喊:「喂,瘦馬,你在想甚麼?趕快吃了,出外走走,時間不多了。」

天庭好像大夢剛醒似的,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作天蔗田幹活,實在很累。又擔心遲到,今天一大早便起來,現在想睡。」

「你和老吳,不要那麼積極,把我們草塘幾個人比下去。」黃昭元用警告的語氣說。

「那有甚麼好比,同是天涯淪落人。不過做一天和尚,便要撞一日鐘。下放到這裡當農民便要幹點活,否則,會引起村民的討厭。」天庭好言相勸,還記得書記昨天吩咐的話。

「討厭就討厭。你以為我會喜歡他們?」昭元憤恨地說。

『黃昭元,聽你說話,好像憤怒青年而不是知識青年。剛出校門時,我跟你一樣,好像全世界都欠我似的,覺得很不公平。可現在,我覺得上天對我還不錯,沒派我去新疆,海南島,而且有機會認識你們幾位朋友。作為朋友,我奉勸你一句話,「寧可犯天條,不可犯眾憎。」你可以得罪我,但不要得罪村民。你現在不明白我的意思,將來一定明白。』

「瘦馬,你講得有道理。」肥倫附和道:「但是農活實在不好幹。等到春耕時節,水田全是爛泥,站在田裡已經不舒服,還要彎腰插秧。到時你就明白我在說甚麼。」

「我幹過,以前學校義務勞動不也是到田裡幹活?」天庭爭辯道:「我不是要你們像農民那樣幹,但總不能天天不去。只會吃,不想幹,那太直接得罪所有的村民。要知道鄉下人看事物,全憑第一個印象,不會仔細思考,更不會問為甚麼。」

「好了,不要再爭了,到外面逛去。時間不多了,還要趕回去呢。」天豪在旁催促道。

昭元跟了肥倫那夥,天庭與剩下的草塘幾位一道。不用半個小時,便饒了龍崗墟一圈。天庭想買隻雞回去,可是天豪力勸不要。於是他們轉到賣菜的檔攤去。正要問價的時候,天庭感到背後給點了一下。回頭一看,天庭高興得大叫:「大妹,怎麼你也來龍崗趁墟?大均哥來了沒有?」

「坪山離龍崗鎮很近,我經常來這趁墟,因為寶安東面最大的墟集是龍崗,農產品和其他雜貨品類多,較多選擇。」大妹笑答說:「我哥沒辦法遷來坪山,隊長說滿了,沒名額。怎麼你也下放到寶安來?」

「我下放到惠陽新墟公社。今天隨那些知青來趁龍崗墟。新墟以前屬寶安縣的。」

「有一位社員從南坑嫁到坪山去的,她曾經對我說過此事。你甚麼時候有空來探我?用自行車不用個半小時可到坪山。目前應該不用証明。」大妹說道。

「我現在還聽不懂客家話,行動不便。如果我要去坪山的話,我一定要我室友同去。他姓吳,是梅縣客家人。」天庭答道:「大妹,怎麼你不戴涼帽幹活,把臉曬得通紅。 」

「我很不習慣戴那種涼帽。」大妹笑著說:「好像演戲那樣,太誇張。我把地址寫下來給你,有機會到坪山走走。」

天庭與大妹交換了地址,並托她寫信時,順道問候大均哥。如果他有興趣到坪山,可以把新墟作中轉站,可以在藥場住幾天。有一般探親証明,應該沒問題的。

別了大妹,買了點新鮮蔬菜,也差不多要回飯館集合。肥倫他們已在那裡等著。離開龍崗墟,沿來時的山路回去。一路上,肥倫在前,肥油總是跟在他屁股後面。黃昭元和細路強好像另一對。奇怪的是草塘的韓世韜也拿著竹鞭子在前,背著書包的雷若翰也總跟著他的後面。天豪陪著天庭聊天,他那雄渾的笑聲令人覺得他性格豪邁,而且他能給人一種忠厚可信的感覺,可以深交。剛過了縣界,進入南坑村莊,路旁不時看到覔食的雞群。突然間,看見肥倫用手上的軟竹鞭子向雞群以第一速度抽去,接著對後面跟著的肥油喝道:「還不把它檢起來!」

只聽到肥油嘴巴吐了個[是]字,便笨手笨腳地把暈死的雞檢起來,然後使勁地把雞頭一擰,迅速地塞進書包裡。黃昭元和韓世韜也各有斬獲,天庭真的開了眼界。人們常說「偷雞不著,蝕把米。」現在看來,這夥知青發明了不用米,也能偷雞。有三隻雞,甚麼營養都有了。現在天庭明白天豪説的「接受貧下知青的再教育。」了。

不知為甚麼,肥倫突然把肥油的書包搶過來一看,然後大聲喝道:「肥油,怎麼雞頭不見了?我就是對你不放心。你連這點小事也做不好...」

「可能剛才心虛,太緊張,把雞頭擰斷了...」肥油很怕肥倫的呼喝,顫抖地回話。

「他媽的,狐狸偷雞也不會把雞頭咬斷。你這個傻蛋竟然蠢到不可救藥。你快點回去把雞頭替我找回來,否則,今晚你吃白飯好了...我們先回去,你一定把雞頭找到。」肥倫罵人時,那幾顆帶有煙跡的大板門牙露了出來,有點像黑社會的老大,很威煞。

大夥進門,非常默契,分工合作,燒水殺雞。水還沒開,肥油已在外敲門。只見他從書包裡掏出個帶血的雞頭來,滿臉笑容地說:「肥倫,雞頭找到了。」

「算你夠運。找不到無所謂,你只能看著我們享受了。我說過你多少次,凡事要鎮定,不要慌失失。如果雞頭落到他們手裡,他們會相信這是狐狸幹的?如果給村民發覺雞是人偷的,那我們以後日子難過了,肥油。」

天庭跟他們不熟,不便久留,雞也不吃,堅持先行回去了。到了羅屋,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老吳已經準備好晚餐。天庭要老吳先用,自己要燒水洗個澡方吃。走了一整天,先把疲勞除掉才有胃口。那天晚上特別好睡。

修水庫,要自帶中飯或乾糧,因為[坳背水庫]離村較遠,不便來回。水庫對山區農作非常重要,把山泉水存儲好,長年備用。亁旱之年,便要把這裡的存水用水泵抽送到田去收成好壞,不能單靠天時,還要靠人的努力。老吳和天庭還不會拉大板車,那只好跟著婦女們挑两隻畚箕去運泥了。老吳好像很在行,挑起那擔畚箿比村婦走得還要快,贏得眾人喝采。隊長喜形於色,總是[牙沙沙]的樣子,慶幸自己檢到個好社員。全大隊都傳開草塘那幾隻猴子只會吃,不會做。天庭學不了老吳那樣,肩膀疼得受不了,不時要停下來歇一回。幸好老圍隊的白樹樺他們也與天庭差不多,少了鍛練。人不怕倒楣,最怕沒人陪。天庭自我鑑定,能力有限,但能與貧下中農打成一片。中飯時分,白樹樺他們三人過來打招呼。老吳,天庭也只好應酬一下。只聽白樹樺說:「聽說新社員每人可分配一隻雞和一斤牛肉過舊曆年。」

「真的嗎?還有個多月才到舊曆新年,你這麼快就有消息?」老吳以懷疑語氣問道。

「那是我們隊裡的會計新勤告訴我的。」白樹樺顯出一副得意的樣子說。

「誰是新勤?這麼神通。怎麼我們這邊的會計從沒提起過。」天庭故意反問。

「那是老圍隊最漂亮的嬌妹仔。」旁邊一位女社員用半粵半客的話答道。

她的話引起眾社青的注意,原來是羅屋東廂的馬大姐。她在香港住過幾年,能說粵語。天庭想不到在這山旮旯還有人與自己同姓。俗話說,同姓三分親,何況她會講自己熟悉的語言呢。天庭也順著她的話說:「哦,原來老圍隊有這麼一個人物,既漂亮又能幹。」

「當然啦,很多男生追求她,她全不理會,眼高於頂。羅盤福也曾追過她,可是門都沒法進呢。」馬大姐爆料:「我看新勤也不會有甚麼好結果的。千揀萬揀,揀個爛燈盞。」

鄉下人心裡有甚麼便說甚麼,沒甚顧忌,更不覺得這樣會傷了盤福的自尊。大概盤福也無所謂,給別人稱作[燒焦粥]都可以接受,那麼追女人追不到沒甚麼不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有甚麼好難為情的。但城市人聽到總覺得有點尷尬,於是天庭改了話題問道:「白樹樺,那你們不準備返廣州過年?」

「想是想,不過隊長勸我們與貧下中農過一個革命年才返廣州。我覺得這樣也很好。」白樹樺溜了一下他的三角眼,接著說下去:「如果你們也過了年才返廣州的話,我建議大家一起過,這樣比較熱鬧。每人分的雞和牛肉可以共享,過足五個好日子才回去。你們两位認爲如何?」

「好,到時再通知我們。希望如你所言,今年有雞,有牛過節。」老吳同意地回了話。待白樹樺他們回老圍隊去後,馬大姐又發砲了:「白樹樺,那個猴樣,沒半點子開揚。還是我們隊的新社員靓仔。」

這話令在場的村婦齊聲附和,却令天庭臉紅耳熱,不好意思。拿起畚箕,趕快挑泥去。挑泥雖然辛苦,但過了幾天便有所適應。天庭只把這裡一切農活當作練身的機會,有了強健的身體才能背著亁糧在龍崗平原裡夜跑,才能在海水裡泡幾個小時。也只有這樣想,才不會覺得累,也只有心裡想通了,力量才會再來。幹了幾天,隊長和村民都對這兩位社員另眼相看。這是社青和知青的不同地方。有點社會閲歷的社青處事會比較成熟,懂得忍耐。剛從學校出來的學生比較毛躁,而且多了點衝動。

今天整個羅屋隊熱鬧起來了,簡直是新年預祝那麼令村民興奮。老吳的妹妹鍾遇仙帶著四歲的女兒陳慧穗來到藥場。她有一個两歲的兒子,因為年紀太少而不得不留給她在廣州的母親和姐姐照顧。冬季的陽光把她两母女照得特別可愛,粉紅粉白的臉色煞是好看。當媽媽的圓帶方的臉型,五官輪廓明顯,身材算屬高大,淺褐色短上衣緊貼腰部,長啡色西褲把屁股緊繃成圓鼓。她女兒長臉型,長鳳眼,秀麗的鼻子和嘴巴,是個小美人胚子。她們的出現確實引起羅屋騷動,特別是羅尚那個猴樣,他興奮地說:「老吳的妹妹好漂亮,看那大車盤一晃一晃的,很頂癮。」

「羅尚,注意你的狗嘴。」吳大姐在旁似在警告,但露出金牙忍不住笑。

「怎麼老吳姓吳,她妹妹姓鍾呢?」羅尚還是那副傻樣地問。

「那可能是表妹吧。」吳大姐答道。

天庭在旁裝作不知道,並趕快幫老吳替他妹妹搬行李,那自然少不了互相介紹。鍾遇仙揹著女兒跟在後面,那些社員和小孩也擠進張家小屋。鍾遇仙很快從行李袋裡掏出糖果,餅亁來招呼各位社員和小孩:「來,自己來拿。不要客氣。」

原來她能說流利的客家話。沒語言障礙,自然容易溝通,容易親熱起來。那場面只苦了天庭,聽不大懂,更不能插嘴了。他站在一旁,暗下決心,要短期內學會客家話。羅屋的男子漢擠在一起欣賞城市來的漂亮女人,但礙於禮貌,多不敢亂說話。鍾遇仙很會應酬,每位男子漢都送两包香菸。婦孺不鼓勵抽煙,只勸她們多吃點餅乾和糖果。好不容易曲終人散。社員陸續離去。待到晚上鍾遇仙再備禮物,讓老吳陪著分送到羅添喜,矮哥隊長和吳大姐家。盡量不讓別的社員看到,以免是非。

農曆年三十,每位新社員果真配給一隻雞和一斤牛肉,憑票到墟裡拿。白樹樺他們也依約而來。老吳和天庭那份先用,加上吳大姐,馬大姐送來的蘿蔔,荷蘭豆,芥菜,那足夠七人吃頓團年飯。飯後天南地北的閒聊。鍾遇仙談起廣州近況,學生下放到農村去的運動還在進行。這次全國給下放的學生大概有一千六百萬,政府花掉的安置費起碼有一百億元以上。政府暫時把包袱轉送到鄉下去,好像解決了問題,但其後患無窮。那些學生真能和貧下中農相結合嗎?真能在農村裏安居嗎?像草塘的[大食懶],全國不知還有多少?只會吃,而不會做,那些農民能忍嗎?當權者曾否對此考慮過呢?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收紅包,放鞭炮是村裡小孩最開心的時刻。慧穗也學著與農民的子女打成一片。小孩思想單純,不會像成人那樣老記著自己是城市來的。藥場墟雖小,但畢竟比羅屋村多像點城市,滿地都是鞭炮碎紙,起碼有一半是各隊的社青,知青幹的。在鄉下過革命春節,實在令這些社青悶得慌。與戴思潮他們聊了一會,再在墟上逛了一圈,很自然要帶鍾遇仙與郵政張認識。鍾遇仙把一封報平安的信交給郵政張,便隨著老吳他們到草塘去會會那幾個[大食懶]。天豪,世韜他們正忙著殺雞,切牛肉,洗菜。聽他們說作晚守歲,通宵打樸克牌,中飯過了才起床。老吳很快把草塘幾個年輕人逐一介紹給鍾遇仙。天豪很賣乖地說:「老吳,你的妹妹這麼摩登,怎可以讓她到田裡幹活呀。」

「馬死落地行。」鍾遇仙套句廣州俗話答道:「這個年頭,除了農村,還有甚麼地方可去的?」

「可去的地方可多了。仙姐。你不介意這樣稱呼吧。」想不到是雷若翰在講話,接著他自個唱起來了:「船漸漸去,就快可上岸,咪噤失失慌,令我心創蕩...」

天庭即時愣住,那不是紅衛一隊的林大嫂唱的偷渡歌嗎?草塘的小子怎麼也學會了?資產階級思想的影響實在太利害,太神速,真的連毛澤東思想也頂不住。

「仙姐,相請不如偶遇,就在這兒吃晚飯吧。」天豪把雷若翰岔開,故意大聲地說。

「不用客氣,今晚我們要到老圍隊白樹樺家[打吊四],輪到他們作東。」老吳說道。

「哦,老圍隊那位白樹樺?不知是甚麼原因,我就是不能相信這個人。」黄昭元冷冷地插話。

「吃頓飯沒甚麼不可信的,昨晚他們三個到我們那邊先吃我們两份。」老吳笑著說。

天庭在一旁納悶,這幾個知青不可小看,蠻有眼光的。但礙於不很熟,見面两三次,暫時不可深交,免得他們嘴快誤事。鍾遇仙的打扮實在太時髦,不曉得甚麼時候也把草塘隊的男子佬引都到門口了。書記富春來,大隊長富有財也來了。這怎可以不請進來呢?那番應酬,閒聊不在話下。看到書記來了,天庭夲想順道要他開張回廣州的証明,但後來覺得人多不妥才作罷。書記還是那套官腔,要草塘知青向羅屋隊的新社員學習。這下真令天庭不好意思,不能阻止書記的吹捧,却擔心天豪他們的誤會。

到老圍隊白樹樺家已是黃昏六點多了,天色早已轉暗。開門的是白臉書生程樂義,看他滿臉笑容的,比他兄弟更像在過新年。他蠻會招呼客人,拿些花生,糖果放在彗穗手上,並替客人上茶。他邊斟邊說:「嚐嚐看,這是有名的白雲嶂茶。」

「味道很好,清香而甘。藥場墟有得賣?」天庭呷了一口説。

「沒得賣,只有送。隔壁新勤送的。」白樹樺插話:「各位,真不好意思,今天我們到墟晚了,配不到牛肉,只好要了牛腩。你們知道啦,牛腩要僈火燉幾個小時方能吃的。恐怕今晚來不及了。」

天庭看這著他那副三角眼,雙凸顴,尖嘴短下巴,想起昭元剛才那番話,心裡不得不佩服那草塘小子好眼力,連一頓飯也信不過。看到天庭的愣樣,鍾遇仙何等醒目,急忙圓場:「那無所謂,我們過來主要是和大家聊聊天,一起過個好年。誰是新勤?送這麼好的茶葉給你。喝一點點便滿口留香,而且生津解渴。確是極品好茶。」

「人家是老圍隊的最漂亮的嬌妹仔。」天庭記得馬大姐是這樣說的。

「哈哈,白樹樺,你這麼好福氣呀。」遇仙不知乾坤袖裡說了句恭維話。

「哪裡,人家只是聽毛主席話,照顧新社員而已,沒那個意思。」白樹樺急著解釋。

「人家是沒那個意思,但是你有那個意思。」程樂仁嚗了一句,臉上帶著輕蔑的神情。

「喂,程樂仁,我甚麼地方得罪過你,要你這樣冤我?」白樹樺把松枝用力往地上敲了一下,紅著臉說。

「我冤你?那你天天到她家吃飯幹嘛?」程樂仁毫不退讓地說,那小唇髭好像在甲字臉上豎起似的,两眼同時圓睜:「我看你準備一輩子在這老圍隊裡馭牛吧。」

天庭很明白程樂仁對白樹樺講那番話的意思。記得來時卡車在東風大隊欠口橋拋錨時,就是白樹樺拿出邊防地圖來看,遭到高工宣口頭警告。可能現在白樹樺迷上新勤,引起两表弟的不滿。男人迷上女人,藥物,酒精,賭搏,多會喪失鬥志。其實人各有志,姓程的犯不著為姓白的迷上新勤而生氣;但大夥都知道,社青偷渡是個人的事,偷村里的女人便是鄉下人的事了。搞不好惹怒鄉人,後果堪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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