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岩下 第三十章

 

                   第 三 十 章

年二十八那天,在白樹華處吃了早餐便起程去東莞清溪镇。過了紅田大隊,便是一條小山路,可通到清溪鎭,要走两個小時。現在這些新社員在鄉下多少經過煅煉,這段山路算不了甚麽。如果看到當地村民挑著重担,只需偶爾换肩,一口氣走到底,那才算本事。四人邊走邊聊,時間很快便過。想不到快到清溪鎮的時候,白樹華突然蹲下來説:「我不想去了,你們繼續吧。」

「白樹華,你這個無胆匪類,現在是返廣州,不是去偷渡呀,看你驚慌成那個猴様。」程樂仁氣憤地説。

「正因爲不是偷渡,給抓去坐牢才不值得。」白樹華颤慄道,像烏龜那様縮作一團。

「你這個衰人還戀著新勤那個騒貨,弄到自己一點男子氣都没有。」程樂仁繼續大罵:「你現在跟我們走,我還認你這個親戚。否則,以後各走各路。」

「你走你的陽闗道,我走我的獨木橋。」白樹華站起身唱道,還躬了個揖,那個動作像是演過粤劇似的。

後來程樂仁透露他曾在某粤劇團演過戱的。天庭不吭聲,别人家事最好不加意見。白樹華的所爲更説明自己對他的評價不是偏見。人不可貌相,但人也不可不貌相。

到了清溪鎮,不用証明也可坐公車去樟木頭。在樟木頭火車站,看到很多想返大圈過年的青年。可是樟木頭戒備森嚴,而且沿站臺放有鐵欄,不易跨越。正在觀看周圍,有甚麽漏洞可鑽,天庭看到肥倫和肥油在另一頭,還有黄昭元。大概他們也看到自己,肥倫很快走過來打招呼:「喂,瘦馬,我們真是有缘,做甚麽事都聚在一起的。」

「肥倫,幸虧你不是債主,不是冤家,更不是仇家。否則,便要拼個你死我活的了。」

「那怎麼會,我還没報你一餅之恩呢。」肥倫説罷又縱聲大笑,大板牙也咧了出來。

「肥倫,我真不明白你在説甚麽一餅之恩,我們是两不相欠。」天庭好像要劃清界線地説。

「哎,瘦馬,你怎麽這麽快忘了,在鹽田解放軍讓你買餠的事。」肥油搶著回答:「我已经們餓了一整天了,多虧你三個餅救命。]

「那算甚麽,你應感謝那位兵哥。」天庭笑答道。

「瘦馬,不是我在讚賞你。如果譲我買了餅,我不會平均分掉。」肥倫認真地説。

「肥倫,那是咸豐年的事了,不提也罷。怎麽你們不肯留在南坑過革命春節?」

「瘦馬,那你又爲甚麽不留在藥塲与貧下中農過個革命年呢?」肥油帮腔答話。

「不跟你們争那些無謂的事。對了,我忘了替你們介紹。這两兄弟程樂仁,程樂義,是老围生産隊的。」天庭説道,然后轉過身來繼續:「這是南坑的肥倫和肥油。另一位是黄昭元,草塘隊的,你們應該認識。」

他們相互客氣一番,正是不認識也見過面。天庭看到不少鄉民纠察沿鐵欄把守著,不易突破。於是向肥倫問道:「你們來了多久,你們知道火車的班次嗎?」

「我們已經衝過一次了,全給拉下來。看情况很不樂觀,再試一次還不成的話,要到常平站了。下班車應該快到了。」肥倫答道,没半點笑意。

「我們應該分散開來,同時衝刺。他們抓不了那麽多,運氣好的先上車。」天庭提議。

「這也是辦法,走一個算一個。瘦馬,你也蠻多計謀的。」肥倫咧嘴笑道。

「這算甚麽狗屁計謀。這是六二年大逃亡時,越境前,那些解放軍指戰員教的。」

「瘦馬,六二年已經参加大逃亡了,更加令人佩服。」肥油説得天庭心裏舒服。

「肥油,這是[叛國投敵],有甚麽好佩服呀。」天庭故意正話反説。

「瘦馬,我們不是[叛國投敵],我們是争取自由。」肥倫板起臉説:「生命誠寳貴,愛情價更高,若爲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對,若爲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衆人異口同聲説出心裏話。

火車逐漸駛進站臺,慢慢停下。乘客紛紛上車。當最後的也上了,衆知青使了個眼色便同時行動,翻越鐵欄朝車門衝進去。説時遲,話時快,那些鄉民纠察像猫撲老鼠那様迅速欄著各車門。衆知青使盡法寳,或强硬衝,或跑到另一車箱,簡直是捉迷藏一様。火車終於開走了,只有老圍两兄弟上了車。肥倫耐不住説:「老两兄弟運氣蠻不錯,全給他們沾了。」

「哦,那些鄉民糾察已經盯緊你們幾個面熟的知青,况且他們两兄弟站在比較邊遠的位置。」天庭替他們作了一番解釋好讓他們氣順一點。

「那只好到常平站了。」肥倫嘆口氣説道。

常平鎭離樟木頭有十多公里,起碼走两個小時方到。抵達常平鎭時已經中午四點多了。車站戒備森嚴,這夥青年再次闖關,還是以失敗告終。經商量,大家同意在常平鎭吃晚飯並過一夜,明天再戰。晚飯吃了,但旅舘不接纳住宿,原因是没辦法出示地方証明。整天長途拔涉已經非常疲累,現在找不到地方過夜,真令人感到沮喪。順原路往車站走去,希望還有晚班車可搏。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在路旁发現一個癈棄的磚窑。雖然髒黑一點,但是很能擋風。於是大夥同意在這磚窑過一夜,明天一早再衝刺,希望届時没那麽多纠察人員。

翌日一早,大夥反正睡不着,便趕乘第一班列車。車站仍然有些纠察人員,但數目没昨天那麽多。還是按原計劃分頭上車。這次衝刺非常成功,全都上了。只聽到那些纠察人員互相責罵。當列車開動時,幾個知青已经聚在一起,把車窗弄低,並把頭伸出去大喊:「東莞死撚仔,過年見啦。」

返到老家,見過親人,不勝唏嘘。母親瘦落到不似人形,每提到天恩便眼淚洗臉。天庭也想不出甚麽話來勸慰她,讓她痛哭一場可能是最好的辦法。她有時會用命理來開解自己:『文明氏説:「黄鳝上沙灘,唔死一身潺。」算我很難過今年。』

「媽,你命大福大。今年還有两天,過了年就轉運的了。你不信自己,也應該相信你的第二個兒子。」天庭語氣沉稳,堅定地説。

「對,我應該相信老二。」母親破涕爲笑,接著説:「你能够走就走了。不要担心我,我是死不了的。」

因爲母親已成黑人黑户,没户籍也没粮食配給,聽母親說朱抗曾經贈送十斤粮票給她。雖然天澤没有回來,但是為了免得街坊來尋麻煩,天庭也只能在大兄處暫住。目前至要是想辦法去籌點銭,起碼够買個耐用一點的救生圈。大兄要替母親買高價米也够嗆了,不好意思再向他開口,天庭决定去建平家。

老朋友見面自有一番寒喧,建平好像心存芥蒂地説:「馬兄,天恩的事真的想不到有這様的結果的。你可能在怪我對他没照顧好。」

「建平,這種意外誰都不想發生。偷渡本來就各安天命,誰都不能怪。如果要怪就怪這個政府好了。如果不把他迫到絕境,天恩到現在可能還没[起錨]呢。」天庭勸解道。

「話雖如此,但是心裡不舒服。」建平還在自責。

「建平你現在還在幹本行?有甚麽雜工我可以幹的?」天庭故意改個話题:「你知道我家的狀况了,我想賺點銭帮補家用。」

「雜工不是没有,但你這個書生模様怎能幹這種爬高爬低的工作?而且還要挽著十幾斤重的灰斗。」建平説著,眼睛却在天庭身上打量著。

「已是耕牛一頭了,還算甚麽狗屁書生。」天庭笑道:「現在可以挑著幾十斤重担在田裡健步飛跑。」

「不是我澆你冷水,你在田裡健步飛跑,但在屋頂上你會寸步難行。」建平冷笑著説:「你要知道屋頂是斜的,而且只能踏在瓦筒上,還要抛磚遞灰斗,那真的要講究力度,講究準确,講究平衡。」

天庭知道建平在使用激將法,於是便老實不客氣地説:「建平,甚麽都有個開頭可以學嘛我不相信你生出來便幹這行的。我就拜託你了,希望你能讓我這個老同學心裡好過一點。説實話,我不想向你借銭。」

「好吧,旣然馬兄把話説得那麽明白,我没甚麽理由不帮這個忙的。」建平答道:「過了年,就是年初四,早上八時你來我這裡,我带你去見工頭梁祺昌。這人蠻仗義的,應該没問题。」

「最近有没有仁信的消息?」天庭轉了個話題。

「我只知道他去了博羅。我回過他一信,自此便没聯絡。」建平淡淡地説:「他可能像你一様,忙於向南行。」

别了建平,想順道去探望蓮花井的朋友。可能是年晚忙於生意的缘故,全不在家,連最有閑的貴珩也不在家。於是改去月芳姨處。從蓮花井繞過莊嚴華麗的廣州市府大樓,穿過平民休閒的中央公園,進入绿樹婆娑的廣衞路,快到兒童公園時,碰見上了紅田隊的大班。只見他有點像《水滸傳》裏的[解珍],[解寶]的打扮。不過他更爲現代化一點,手裡拿著長獵槍。槍上掛满鹌鹑,禾花雀那些鳥類,甚至猫頭鹰也有。看他那個模様,真像是神射手把剛打下來的珍禽拿來賣似的。天庭很快過去打個招呼:「大班,想不到你還有這般武藝,射下這麽多珍禽野味。」

「嘿,瘦馬,好高興見到你。回來過年呀。」大班咧嘴笑答道,然后附著天庭耳邊説:「瘦馬兄,我哪來這種本事,我只是揾两餐,賺够水脚便返新墟了,千萬不要見笑。」

「絕對不會,同是落難之人。」天庭連忙解釋,以免誤會。接著把話岔開:「對了,上次在嘉平處,不好意思,没有認真向你道賀。端懿這次没返廣州?」

「她没有回來。我們只是朋友而已,没别的關系,我們結婚只是帮個忙而已。」大班説得有點尴尬。

「帮人搭橋修路是好事,也替自己積德。」天庭答道。

「你準備在廣州呆多久。」大班問道。

「這次强行回來,没带油,没帶米,又没銭,還能呆多久?最多一個月。」天庭苦笑地說:「大班,我還要去看望我阿姨,先走了。」

想不到月芳姨也不在家。既然來到東區,那爲甚麽不去雨霖家走走?到了雨霖家,感到有過年的氣氛。除雨霖不在外,全都聚在一起過年夜。大女婿也來了,看他長得忠厚醒目,是個人才。雨霖母親看到天庭來了,非常高興地說:「小馬哥,看到你安全回來,我心才放下。雨霖每次來信都問起你的消息。我去過你家一趟,見過你母親。當時還不知道你两兄弟的狀况,她心情很失落。我也不懂得怎様安慰她才好。你們幾個怎麽會走散的呢?」

「伯母,雨霖他們三個逃生了,我替他們高興。」天庭微笑道:「當時在新墟下了車,雨霖他們三個在前,我和弟弟在後。想不到碰上小隊的村民羅盤福,給他缠了一陣,随後便找不到他們三個了。」

「那真不好意思。怎麽他們不等一下呢?」雨霖母親說道。

「伯母,這不能怪他們,因爲我們事前商議好不要等的。走生一個算一個,所以亁粮和其它必需品都各備一份,散掉也可以獨自行動。」天庭作一番解釋,以慰雨霖母親。

「我總是感覺過意不去,你們两兄弟給送回來。」雨霖母親顯出憂愁。

「伯母,你不必介懷。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相信過了年好運會來。」天庭耐心地開解對方:「是了,雨霖在香港找到工作没有?」

「雨霖在他姑婆開的鐘錶首飾行工作,晚上進修英文。」

與雨霖的姐夫交談了一會便告辭。天庭婉拒雨霖家人的熱情挽留,逕直回家與親人過自己的舊曆年了。

年初四,建平把天庭介紹給他的朋友兼工頭,梁祺昌。他個頭蠻高大,臉寛口方。而且笑容常掛臉上。他主動打招呼:「馬仔,建平跟我談起你的事,實在佩服。現在英雄落难,如果你不介意,可來這里屈就。大家有粥吃粥,有飯吃飯。」

「難得梁兄的關照。真是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天庭誠心致謝。

祺昌順道介紹了一位年輕的泥水匠吕四維,模様清秀英俊,不大像幹這行的人;他與建平是祺昌的左右手。另一位年紀比較大的陳海生,戴副深度眼鏡,因此被稱爲[書生]。後來知道他還曾經當過醫生,大概是不大高明那種吧。現在他落泊到這裏當雜工,那确是委曲。看他走路比女人還要步細,比那位女工楊曼梨還要慢。聽建平說,書生最善長替人注射[丙酸睾丸素],專醫腎虧陽萎。至於那位長得圓圓白白的楊曼梨嘛,是祺昌的女朋友。在屋頂上工作确實比田裏難,不好走,不易平衡。開始,天庭先學空著手在瓦筒上走动,習慣了以後,便拿著個盛满灰泥的斗來回跑它十多次。正所謂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不用半個小時,便走得比書生還要快,還要稳。這時建平不得不說句公道話:「孺子可教也。」但是抛磚接瓦可没那麽簡單,信心,力度,準确,平衡,默契,缺一不可。先在平地上練習,由两塊加到四塊,循序漸進。任何情况,都以安全第一。就這様幹了三個星期。除了賺够買一個救生圈的錢和返新墟的[水脚],還剩十幾塊以備急用。

大妹也返廣州過年。大均還不準備入寶安坪山,天庭便决定先返藥塲。因爲只有自己而且行李簡單,覺得還是坐火車去樟木頭,經清溪小路比較快和舒服。返到羅屋隊已是黄昏,仙姐正在燒菜煮飯。原來老吴也從廣州回來,那自有一番寒喧和熱鬧,特别慧穗更覺得高興。天庭喝口茶問道:「老吴,你究竟得了甚麽病呀?看你瘦成這個様,起碼少了五斤肉了。」

「瘦了十斤。醫生診斷是傷寒病。這次真是死過又翻生了。」老吴說得有點唏嘘。

「你們返了廣州,吴大姐來過,說甚麽我們要祭拜一下這屋的主人。」天庭想起便說:「聽她那番話,好像你是中了邪似的。」

「那她說怎様去祭?到哪去買金銀元寶?藥塲墟禁賣這種東西的。」老吴回話。

「她没告訴我到哪去買,但她說過只要你有這番心意就可以了。」

「那等飯菜好了,便拿點到塘前祭他們一家吧。他們張家也怪可憐的。」仙姐插上話:「馬仔,過年不要談那麽多冤魂事。現在有個好消息,不過你要老老實實的告訴我.」

「我甚麽時候不老實呀?仙姐,怎麽你現在講話那麽吞吞吐吐的?」天庭答道。

「我問你,你與阿嬌好到甚麽程度?」仙姐笑問道,有點詭譎。

「誰是阿嬌?仙姐,你把我弄到一頭霧水了。」

「阿嬌是誰都不知道?裝得蠻純情的嘛。」仙姐邊說邊觀察對方的面部反應。看到對方傻呼的様子才繼續說下去:「羅盤貴的女兒不就是阿嬌嗎?」

「哦,記起來了,蠻漂亮的嬌妹仔。那她與我有甚麽相干?」天庭想起盤貴那小老頭來了。看到仙姐還在偷笑,他便問: 「仙姐,你不是硬要我[吃生猪肉],說我與阿嬌有甚麽曖昧關係吧?」

馬仔,我絶無此意。不過當你溜返廣州時,阿嬌在田裡大哭,說夢到老馬給抓去坐牢了。當時她那真情弄到大夥只敢掩著嘴巴笑。」仙姐咧嘴說道。

仙姐,這種小女孩担心新社員並不是甚麽新聞了,更不是甚麽男女情愛。」天庭争辯道,希望阿嬌不再受到村民的閒言傷害。

你無心,但人家有意啊。」仙姐繼續放消息:「馬仔,這裡的嬌妹喜歡嫁新社員。你知道嗎?新勤要嫁白樹華了。」

「仙姐,此話當真?你不是在開玩笑吧?」天庭感到有點驚愕。

「那是珍珠那様真。肚子已經大了,還能賴嗎?」老吴插話:「你的馬大姐,還說甚麽鲜花插在牛糞上。白樹華的死相無丁點開揚。如果要嫁,也應該找好一點的嫁。盤福比白樹華强多了。」

「原來他半途折返藥塲,真的如他表弟所說,與新勤騒在一起。」天庭摇著頭嘆道。

真的白天不要說人,晚上不要說鬼。話說曹操,曹操就到。門口站著不就是白樹華嗎?只見他那高颧骨上的三角眼在閃動,腮深嘴尖地說:「馬兄,我看到你經過老圍隊,便知道你從廣州回來了。」

「白兄,你不返廣州,抱得美人歸。我覺得這麽多社青要算你最高明。我要向你學習,要與貧下中農打成一片。」天庭好像有點預感似的並防犯著說。

「馬兄,不要見笑。我特意過來拜訪你,是有事與你商量。」白樹華答道:「你可不可出來一會說個話?」

天庭跟白樹華出到屋外水塘前停下來問:「白兄,有甚麽要事商量?」

「馬兄,你準備甚麽時候再起錨?我很想與你合作。」

「白兄,從今以後。不會再起錨了。我要向你學習,與貧下中農相結合,落地生根。」

正所謂,不同道者不相與謀。話不投機更是半句已多。送走了小鬼,便進屋吃晚飯。老吴好奇地問:「白樹華神秘兮兮的找你商量甚麽?小心點這個傢伙。」

「不用担心,我會防著他的。不要說現在他把新勤的肚子弄大,這種縮頭烏龜。任何時候都不能與他合作的。」

「他要合作甚麽?」老吴打破砂鍋問到底。

「你認爲還有甚麽合作?現在是人民公社了,合作社已經過時了。」天庭故意不明說。

「馬仔,他不是找你去南邊吧?你千萬不要答應呀。」仙姐反應快,說得也快。

「仙姐,我還没糊塗到那種地步。」天庭笑答道:「他現在是傑出社員,知青的模範,給抓回來,村民一定認爲是我把他帶壞。那我不是吃不完兜著走了嗎?」

「唆教别人逃亡,罪很大的,可以判刑的。」仙姐瞪著眼說,神情很是認真。

「想起他在清溪那種縮骨的様子,我已發過誓不会跟他合作任何事。」天庭也很認真地說:「如果出了意外淹了,新勤向我要她的男人,那我如何交代?不用判刑,村民已把我亂棒打死了。」          

「馬仔,没那麽嚴重。你那位馬大姐一定會護著你,最多要你把新勤娶了過來。」仙姐笑道:「你知道嗎?當大夥聽到新勤要結婚的消息時,馬大姐說甚麽嫁給白樹華倒不如嫁給老馬。」  

「仙姐,真的不要亂開玩笑。你最好用口沫把剛才的話吐掉。這種誤己害人的事,麻煩你不要再提。」天庭紅著臉說:「不要再談這些無聊話了。那吴大姐勸祭張家冤魂的事,現在也該把它辦好吧。」

該要把它辦好。希望張家冤魂能保佑我們脱離苦海。」仙姐答道。

[倒霉去看相,遇難去燒香。]是科學也好,是迷信也好,不外乎在人生旅途中遭到挫敗時,尋求一點精神上的安慰而已。盡了人事,還是失敗,又找不出明顯的失敗原因,不在佛祖面前跪拜,那還有什么别的辦法?現在没有佛廟,只有冤魂,這三位落難社青也要供奉酒菜,誠心誠意地向亡魂禀求。天庭也順便把一條破褲子當作紙衣燒了。吴大姐的家婆也過來帮忙禀神:「他們是毛主席派來的新社員,好凄凉的呀,實在没辦法才佔住你們的房子。新社員與你們無冤無仇, 拜託不要再給他們麻煩了...」

不曉得是老太婆的面子大還是毛主席的權威猛,自此之後,這屋裡的住客没發生甚麽大事故或大病。不苟言笑的老吴後來也說:「想不到冤鬼也崇拜毛主席。」

到藥塲插社以來,最輕鬆的農活要算種花生了。四月的天氣不冷不熱,而且在鬆軟的沙泥地上作業。男子佬用牛把土地犁鬆,再弄成一畦一畦半尺高的地。每畦地由女工用鋤頭挖道淺的溝,在溝上放點草木灰和糞尿合成的基肥,每隔五寸放一两颗花生種子,再順手把鬆土盖上。整個農作簡單易學。老吴,天庭,他們两個社青還没有資格當男子佬,那自然要跟着婦女們走。其實藥塲的沙貭土地最適宜種花生,黄豆,紅豆那种經濟作物,但政府硬性規定每隊粮食要自給。靠山水灌溉是種不出高産水稻的,畝產三百斤已算不錯的了。後來因爲[備戰,備荒,爲人民。]的指示,政府再加上餘粮指標。硬把一些種花生的地改種水稻了,换句話說,農民活要多幹而收入却要减少。最令村民有意見的是要先把餘粮指標也完成了才能分口粮。怪不得那天晚上在[憶苦思甜]大會上,羅姓的男子佬啃著蕃薯糠餠,却滋鳖,滋鳖地大罵。

添喜哥,你問我要吃多少斤米一個月?我老實告訴你五十斤也不够。如果我吃不飽,我便没力氣駛得動那條牛。」阿聾婆的男人羅有萬在講話。

「隊長,餘粮的意思是分了口粮剩下的才算餘粮。有甚麽理由要先交餘粮,後分口粮的呢?到時口粮不够,又要拿銭出來買自己辛苦種的米,世上哪有這様的道理呢?」羅盤金埋怨道。

汝阿孊滋鳖本艾吊。修路時,那些兵哥鬼影都不見一個。等到收粮食的時候,便一卡卡車的來。」羅盤銀在發話。

隊長眉頭緊皺,金牙藏口,一副不能應付的様子。坐在旁邊的書記富春來把那雙三角眼略爲睁大一下,那两片薄唇開始飛動:「毛主席教導我們要[備戰,備荒,爲人民。]現在蘇聯修正主義,以美國爲首的帝國主義正在對我們虎視耽耽,随時有戰事發生。國家和人民需要你們多交點公粮,餘粮,羅屋生產隊就有不少怨言。我們千萬要小心,不要上階級敵人的當。不要讓他們點火煽風,不要讓他們陰謀得逞。」

即時鴉雀無聲。天庭正在佩服書記的政治覺悟高和了得的口才,但還是有人不服氣說:「書記,你過來羅屋隊要我们開會,要徵求我們的意見。現在我們把心裡話講出來,你又說甚麽階級敵人在煽風點火。你說說,這裡哪位是階級敵人?我們全是貧下中農。」原來發娣母親發火了。當時不少人替她捏把汗,又是一片死寂。天庭在想,這一根見血的針,男子佬不好使。偏偏像發娣母親這種女人來使,恰到好處,比針灸師的手法還要靈,扎中書記的穴道。只見富春来和颜悦色地解釋:「發娣阿孊,話是不能這様講的喔。羅屋隊没階級敵人,你不能說藥塲大隊没有。藥塲大隊没有,你不能說新墟公社没有哇。」

再也没人吭聲了。是心裡話已經吐了出来呢,還是不想再作無謂的争拗?三位新社員最好當觀衆,不要插嘴。郷下人蠻厚道的,社員讓書記說完最後一句話,算是給領導的最好下台階梯了。

第二天晚上,剛吃完飯,書記和隊長帶著两個從没見過的幹部進來。經簡單的介紹,方知道他們來自南坑大隊的書記和隊長。至於他們爲甚麽要來,天庭根本不明所以,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只見富春來用手指一下老吴,随後指一下天庭,他們只把頭摇了两下,没說話。反而指到仙姐時,他們點了一下頭。那種神秘的動作逃不過天庭的眼睛,立刻猜出他們是來指認人犯了。至於他們爲甚麽要這様做,那真的不清楚。正當天庭還在納悶的時候,富春來終於開口問了:「馬天庭,春節期間,你跑到哪去呢?」

「返了廣州。」

「誰能証明?」

「應該是書記你啦。你忘了我要求你寫張証明給我返廣州過年嗎?」天庭故意耍這位書記一下。

「我没有出証明給你呀,我要你留下來與貧下中農過革命春節。」富春來氣著說。

「對,你没開証明給我,但我還是返了廣州。原來返廣州是不需証明的。」

「返廣州不需証明?」富春來冷笑地説。

「你不是跑去偷界吧?」羅添喜忍不住插話。

「隊長,這是甚麽意思?難道做賊一回,每次有人偷東西都算在我身上?」天庭頂了回去:「在這羅屋生産隊,有誰没偷過界?」

這一招回馬槍确實把藥塲重要人物震住了,他們萬萬想不到天庭這麽了解自己的底細。富 春來打了個圓塲,叮嘱新社員好好安心生産,還吩咐明天到藥塲墟参加[毛澤東思想學習班],便帶著他原班人馬蘺去。事後天庭覺得自己嘴巴太快了,得罪了能操控自己命運的 人物。不說也說了,還怕那麽多。早點逃離這鬼地方才是最安全的辦法。待他們全離開後,仙姐開始講述春節期間在南坑發生的事:馬仔,你返廣州後第二天,细路强夫婦請我母 女到南坑過年。我真想不到有那麽多人参加,有六十多人,來自三個縣五個公社。我也不 知道他們從哪偷來三條狗,挂起來殺了。雖然把門關得緊緊,但狗肉那種香味是關不住的。最麻煩的是红衛一隊的林大哥還宣讀新年南下的决心書。那些在門縫偷看的郷下人聽不懂 他在唸甚麽,向大隊打報告說是反革命行動宣言。第二天,就是年三十,各隊知青住的地 方全給翻了。你知道嗎?張女,張仔那裡給搜出幾十個救生圈,那可被當作偷渡集團來處理。」

「他們瘋了,藏那麽多救生圈幹嘛?我們這裡也給搜了?」 天庭驚愕地說。

「給搜了,但甚麽也没搜到。剛才南坑的書記和隊長是來認人似的。」仙姐答道。

「我早就看出來了。」天庭有點神氣地說:「仙姐,你與慧穗有可能被當作現行反革命份子來處理啊。」

「馬仔,你不要亂唬嚇人。吃頓飯便當了反革命?」仙姐雖有點麻煩,但還嘴硬。

「六十多人聚在一起,來自三個縣五個公社,非常不簡單,可大可小。」老吴也加入意見:「偷狗吃事小,聚衆策反事大。」

「老吴,不要嚇唬你妹了。幸虧慧穗也在塲,容易給認出來,也容易讓他們相信仙姐毫不知情。這次你和我返了廣州,算是逃過一劫了。」天庭笑著說。

第二天富春來的辦公室擠满了知青,而且多了两位没見過的惠州下放青年。一男一女,是兄妹,與天豪他們同属草塘生産隊。人到齊,會議便開始。富春來毫不韙言:「...春節期間,有些新社員竟然聚衆策反。事態非常嚴重,我們已經呈交公社保衛科處理。最高指示要你們與貧下中農過革命的春節,有些偷返廣州,有些偷雞摸狗。最嚴重的竟然聚集六十多人,來自三縣五公社,宣讀反革命綱領。這不是反革命行動是甚麽?我知道有些新社員是受蒙蔽而糊裏糊塗地参與,黨會作寛大處理。但對那些死不悔改的反革命份子,偷界份子,我們一定要嚴辦...」

天庭心裡很清楚書記在對誰說話,但你不點名我便裝蒜。發生了這麽嚴重的事件,一定要開會,一定要抓緊思想工作。能否收效,那是另一回事。爲甚麽共産黨說無産階級混身是胆?因爲他們一無所有。這些知青何甞不是一無所有?他們比貧農還要貧,所以他們也天不怕,地不怕。最令當局頭疼的是,他們多没家室,破壞力極強。如果處理不好,便會對村民造成傷害,對社會造成震蕩。所以公社下令,這個[毛澤東思想學習班]要辦足一個星期,不能鬆懈。

中午散會出來,黄昭元對大伙說:「 我覺得,這個學習班起碼要辦三個星期才够深入,才够透徹。」

「我雙手贊成。不用下田有口粮,我的思想一定很快辦通。」雷若翰舉起雙手說。

「我舉脚贊成。我更希望辦它一年。」天豪回應,接著一陣洪鐘似的笑聲。

「我舉雙手,雙脚贊成。」世轁迷著眼説。

天庭與老吴在墟裡商店閑逛,仙姐帶著慧穗與惠州妹在後閒聊。這惠州妹長得蠻清秀,不像鄉下長大的,但也看出不是廣州來的。後來從仙姐口中知道她也是在校學生,書没有唸幾天算初中畢業了。雷若翰對她有意思,但她却心不在漢。買了點東西出來,正想去郵政張那裡坐坐,便碰上東風欠口隊的伍敬權和劉景源。肥權眼快嘴也快,嚷著:「瘦馬,好久没見。看你氣色很不錯,今年一定好運。」

「彼此,彼此,新年大家走好運。肥權,你甚麽時候學會看相了?」天庭笑答道。

「那是憑感覺,不用學的。」肥權笑道。還没待对方回話,肥權便把天庭拉到僻静的地方繼續說下去:「瘦馬兄,明人不説暗話,我和四眼源很想與你合作。」

「肥權,現在我正参加毛澤東思想學習班,正在風頭火勢之中,不敢亂說亂動。」天庭先耍一招太極拳,然後問道:「怎麽你們不用辦班?」

「辦呀,辦完班我们才出來的呀。」肥權答道:「不過我們大隊書記没那麽教條,随便说幾句便算一天了。他還私下對村民講,再辦下去要虧本了。」

「你的書記講幾句便算一天,我的書記可没那麽通情達理。等一會還要回去繼續。」

「瘦馬,過了這個星期,還不是要回到原點。我們還不是要下田幹活。」肥權盡力勸道:「你不是要告訴我,今年你没有再起錨的打算吧?」

天庭從頭到尾把肥權细看一遍,然後再看著與老吴聊天的四眼源,慢條斯理地說:「肥權,這事要從長計議。起碼要過了這個風頭再說。」

「瘦馬,現在已是四月了,再不準備好便來不及了。」肥權有點急了。

「肥權,這種事情不是早出動便成功那麽簡單,多少也靠點運氣。而那運氣的東西是看不到,摸不著的,但自己的努力是可見的。」天庭注視著對方說道:「自己的努力是包括合作人選,事前的準備工作和對邊防狀况的了解。」

「痩馬,我和四眼源不是你的合作人選?」肥權好像要把對方推到牆角,再把他雙手按住似地說。

「肥權,話是你講的,不是我說的。」天庭也順勢來了個推手:「老實說,我們互相了解没多深。你們只知道我去過南方,而我只知道你們没去過。如果出了事,公社一定說我把你們帶壞,那我怎担當得起呀。」

「瘦馬,我和四眼源讀書少,但講義氣,不會讓你一個人背鍋的。日後你一定了解我們是甚麽様的人。」肥權實牙實齒地說。

「一定會了解,給我一點時間。如果你們也想了解我,那麽多花點時間到我處聊天或打吊四。欠口與羅屋是最接近的两個隊。」天庭說完,便告辭,與老吴回去開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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