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兴坊之一,石库门 陶次瓦
老上海石库门里弄的楼群很多以”坊”为名,比如“梅兰坊”,“淮海坊”,“田子坊”等等,取名大多以直白的人名或地名为主。但也不少以意取名, 取名寓意于名之中,像“瑞华坊”和“余兴坊”等等。我对余兴坊知道得多些,因为我在这里生这里长。在这里成婚,从这里出洋,亦在这里经历文革与炒家。
三十年代余兴坊兴旺发达时我爸还小,当然还没我。五十年代坊内与隔壁里弄隔离的大铁门,在大练钢铁中被悉数火化时我还没出生,而失去铁门隔离后,余兴坊就变得四通八达,各种各样的人川流不息,治安也每况愈下。六十年代早期还有居委会组织每周打扫清洗,到了文革时期,就只剩下无章搭建的杂乱了。八十年代我在读大学,进进出出的很少关心,再后来就飘洋过海去美国了。余兴坊里八十年代出洋的还有好几家,基本上都是独幢独户人家的年轻人。
1995年,出洋九年之后我第一次回到余兴坊,石库门的家中楼房里,除了长辈仙去、屋空尘宇之外,“灶披间“、”亭子间“、“阁楼”、“老虎窗“,以及幼时的记忆徐徐在目,历历可数。
余兴坊坐落在旧上海的法租界内,南有现今的旅游热点田子坊,北离新上海的“地标“ 新天地不远。余兴坊坊口朝北,在我的记忆里,坊口就是合肥路菜场,天不亮就开始营业了,特别是卖豆制品的,得排队凭豆制品券买。往右转是个卖老三件,大饼、油条、茨饭的早点摊,三分钱买个烤得香喷喷的淡大饼,四分可以买个甜的,五分就能买个带咸味的瓦瓣饼了,油条四分,不过我小时候的记忆中极少买早点吃的。点心摊后来搬到门店里去了。
余兴坊是个典型的石库门房子里弄,楼与楼相连成排,排与排由“厢房楼“呈丁字型相接成片。一个石库门的楼房由三层的主楼房间和四层的后楼房间组成,主楼朝南后楼朝北。打开黑漆漆的双开石库大门、俗称“前门“,第一进是个小院子叫“天井”,二进便是主楼的第一层为称为“客堂”,用以会客为主。穿过客堂便是呈之字形上楼的楼梯了,带拐角的楼梯起始空间,老上海们称之为“楼梯间“,别小看了这阴暗潮湿的小楼梯间,没空调的年代,这可是赤日炎炎的夏天中,唯一的阴凉之处了。
穿过楼梯间便到了有后门的厨房,叫做“灶披间”,余兴坊原始的”灶披间”设计里有烧柴火的土灶,角落里还有用砖砌的烟囱,烟囱往上穿过二楼和三楼的“亭子间”直通楼顶。上楼时先经过二楼“亭子间”,这是个建在灶披间顶上,与之面积相同的朝北小屋。继续沿楼梯往上便是主楼的二层,俗称“二层楼”也有叫“二楼前楼”的。再往上便到了三楼“亭子间”,继续往上便是三楼的主屋,叫作“前楼“,这是整幢房子里最亮畅的一间屋子。再往上便是后楼的最高层四楼,这四楼原设计是一个阳台,只是我家把阳台改成多用途房间了。
一排石库门楼房的一端连着厢房楼,而另一端则连着南北纵向的主弄,一般叫做“大弄堂”。相对而言,石库门开之处便是东西横向的“小弄堂”了,大弄堂、小弄堂、与厢房楼呈”由“字相接,“由”字中间的一竖便是大弄堂,三横便是“小弄堂”了,左边上的一竖便是厢房楼。东西向的厢房楼房与主楼的最后一幢共用前后门、灶披间以及阳台,厢房楼的房间根据楼层与格局分别被叫作“前厢房”或“后厢房”,前厢房东西都有窗,通风透气,与之相连的后厢房便只有朝西开的窗子,闷热。厢房楼与后排的厢房楼连接之处的屋子叫“过街楼”,过街楼是建在小弄堂的通道之上的,其中有“二层过街楼“,和“三层过街楼”。
记得在一部好莱坞的电影里,有个律师衡量客户的身价是根据客户的房子、车子、和鞋子来推敲。可怜的老上海人,很久以前就因为寸土寸金,于是就根据石库门里居住的房间来衡量一个人的身价。有钱的住前楼,没钱的只能住后厢房了。余兴坊里除了我家,还是有几家独居整幢楼的,但多数是孤儿寡母,后来听老人们讲,有些当家人是被政府镇压了的。绝大多数余兴坊居民还是蜗居在各自的房间里,集体共用着厨房。毕竟那时一间十几平米的前楼,得用两根“大黄鱼”(旧秤十两的金条)才能从大房东处顶(定金)得下来。四九年以后,特别是文革期间都是由单位分的房子,贫富也慢慢地逆转,这些旧观念便荡然无存了。
石库门楼房看似结构相同,其实也有上、中、下之等分,关键是看地段、朝向、以及楼房的材质。初时,好的房子都建在老城厢里,也就是填了护城河后形成的人民路和中华路环圈之内,圈中包括了老城隍庙,豫园等等。城外,特别是远离老城厢的郊区,除了金屋藏娇的大洋房外,就是郊区的农民屋了。后来等有了城外的租界后,陆陆续续地石库门便成了租界上的主要楼型。
一般就石库门房子而言,法租界和英租界算是好地段,治安好,为中小商贾所青睐,势利的叫法便是“上只角“这包括静安,长宁,卢湾,以及部分的黄浦和徐汇。共公租界则包括日本人的聚集区,便大多为三教九流之居住处,被贬为“下只角”,这包括虹口,闸北,普陀等。现在的“新天地“便是旧时建在“上只角“法租界里的一片石库门房子。上等的石库门楼房正面一定得朝南,朝南的客堂才显得有气派,拜年时长辈们才能在客堂里朝南坐着受拜。青砖红瓦,厚重的石库门框后面,由黑漆的硬木石臼大门把关,显得稳重。
中等的石库门楼房则大体朝南,石、木、砖由红砖红瓦或是较薄的青砖红瓦砌成。大门的石库门框也略显单薄,双开大门则由杂木制成,开间也相对小些。
东西朝向的石库门楼房则为下等了,石、木、砖也是各式各样,大多被称为街面房子。余兴坊的石库门楼房属于居中的类型。说起红瓦,想起了小时候为了安装我的矿石机天线(矿石机是一种将硅晶石制成二极管,完全靠空中无线电信号产生的电流发声的收音机),在连排的红瓦屋顶上拉着铜线,从弄堂的一头踩到另一头,急得隔壁”绍兴阿婆“大叫:“阿三要踏穿我屋落头(屋头顶)啦!”。我那时身轻如燕,放在现在的话,这一脚踩下去恐怕得砸穿三层楼板。
余兴坊在上海老城的护城河以西的法租界里。日本人轰炸上海时,我祖父正在德国留学,曾祖父留给祖父的老城厢房子被炸后,我祖母就把全家搬到了我曾外祖的居所余兴坊。幼时,祖父时常会带着我去老城厢里没被炸的三爷爷家里探望,那里青砖高墙,上下一色的青石门库,推开沉重的前门时石臼“吼吼”地震动。天井里全是由青石铺成。记得他们家的天井里还有一口青石砌的八角井,夏天就用冰凉的井水镇西瓜。
我从来没见过三爷爷的面,连我爸爸都没见过他。只记得三奶奶,我按上海人习惯叫她“三恩奶”,叫三恩奶的儿子“三伯伯”,和我爸的两女一子相反,三伯伯有两子一女。自记事起爷爷就带我去城里三恩奶家玩,可第一次见到三伯伯本人时,我已经十来岁了。据说三伯伯因为在敌伪时期给日本人做过翻译的事,文革前就被关在牢里。文革后过了数年,离了婚的三伯伯带着两个儿子去了日本后就没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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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余兴坊的大弄堂,原来的干净整洁已经被杂乱与违建所替代
#2,余兴坊的小弄堂和过街楼,弄堂内原来空无一物,现在也已经被随意搭建所破坏
#3,新天地内修葺一新的小弄堂和过街楼原貌
#4,新天地内修饰后的店面,其实就是石库门房子的客堂,门外被打通的街道,就是对应的天井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