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灾难的意外成全

外面四月飘雪，近旁壁炉生烟。在家上班三周了。WFH这份生活我翘首了许多许多年，如今竟是拜托一场至今依然望不到头的世纪大灾，才得以成全。

这些天我依旧是凌晨自动醒来。迷糊中想到不必再去追赶汽车火车，不觉咧起嘴角。翻个身，舒口气，赏自己一个迷你回笼觉。

7:00 a.m.起身，半小时后我已经坐在电脑前。比起从前上班，多睡了一个小时，却提前一个半小时开始工作。以为自己很敬业，却看到大家都已经在线上了。资本主义啊，洗脑的功夫也不比那边的什么差哟，看我们个个服服贴贴的样儿! 我又想起了卓别林的"摩登时代"。唉，每一个时代，表面包装可能在进化，扒拉扒拉里面的内容，却发现都还是"摩登时代"。

平日办公室里每人两个超大屏幕，各个文件不停来回拉转，我的老眼昏花才勉强得以遮掩。眼下光是笔记本电脑哪行?! 不是眼睛瞎掉的问题，是Mission Impossible，心脏无法承受的问题。于是先生干脆把55"的电视让给我当屏幕了。那天老板让咱们每人把home office拍成照片送给team分享。我觉得自己的不够professional, 没好意思参加。

八，九点以后，大宝小宝才翩然而下。如果不是school days，我多半让她们"睡到自然醒"。我知道人生很多时候，即使少壮已努力，依然老大徒伤悲。孩子们现在能享的福，我不再庸人自扰，逼她们牺牲错掉。

小宝咚咚到我身后，弯腰来搂我的脖子:"Hello! " 我坐得低，回头就势往她方向一倒，跌入她的怀抱。噢，让妈妈也当回baby吧！我闭上眼睛，享受亲情的充电。女儿长大了。越来越多的时候，当我们互相偎傍着，我竟然有了朦胧的依靠感和安全感。她们是那么健康，充满生命。而我，已经是在徒劳地对抗着向下的引力。

又过一会儿，大宝端来一盘她的手艺。辍学期间，她的厨艺迅速见长。我感恩地谢过大宝，顺便关心慰问:"宝贝这么长的时间呆在家里，烦闷了吧？"大宝一甩长发:"妈咪，高智商人类绝对没有烦闷之说。我们永远能够找到内容来充盈大脑，自娱自乐！"天，你倒是谦虚点呀！我后来一边工作一边琢磨，敢情大宝还是随了我。我虽然朋友熟知也不少，但是却从来不惧怕安静独处。

工作一桩一桩接踵而来。我马不停蹄，牢牢地粘在了大屏幕前的座位上。在家工作真是有益婚姻。先生终于明白我从前每日喊累，并不仅仅因为娇气。他不声不响地张罗孩子们的午餐，然后带她们一起网课。

大宝即将去的高中，有庞大的家长微信群。群里时不时分享有益的信息。比如这哈佛推出的大量免费网课似乎有点意思，我便转给了先生。先生于是兴致勃勃地给娃娃注了册。我建议让孩子们多了解人文社会科学，比如埃及文明，莎士比亚剧作等等，可是乏味的理工男却拉着她们看什么Java，Python，说是锻炼逻辑思维。我在一楼工作，听见地下室放映厅里阵阵尖叫狂笑，还伴着理工男根本压不住的"呵斥"，就知道这coding课上得完全不靠谱。

一天中最费眼费脑费手的部分结束了，还剩下的，是把所有的当天交易记录输入系统。输入过程半自动半人工，已经轻松多了。于是我拿起一旁的IPad，点播音乐调剂心境。从"简爱"，到"日瓦格医生"，再到"出埃及记"，再到"新大陆交响曲"，再到"欢乐颂"...这世界永远不乏理性的光芒，苦难的歌谣，崎岖的道路，征服的勇气，和得胜的喜悦。会过去的，我们现在经历的一切，都会过去。历史本身，就是激情的诗人！

5:00 p.m. 过后，我再检查了一遍当天的工作，关闭电脑。我曾经无望地抱怨: 如果能够在家工作，我也会让孩子们吃上妈咪亲手做的饭菜! 以为不可能的，今天成了现实，那么我也要兑现自己的诺言。我开始了厨房的征战。可是不行，眼皮打架，头重腿沉。我想起来了，以前这个时刻我正拖着最后的疲惫脚步，一下子把自己放倒在火车座椅上，头一歪，瞬间进入梦乡，车啥时启动都不知道了。现在作息有所变化，看来，我还需要一些时候才能倒好"时差"呢！

饭桌上，望见先生的头发长了，我突然有种渴望"贤惠"的冲动。于是我说:"我来替你理个发吧！"先生叹气:"怎么一招接着一招的没头没脑? 为什么要去挑战能力之外的事情?!"上次他的同学从国内来访，他临时抱佛脚，让我帮他染染鬓角，结果我把他耳朵涂黑了。估计坍塌的信心需要时间慢慢重建。

后来读到陈冲疫情日记，里面也有一段关于理发的记录。陈看到隔离的丈夫头发长了，提议给他理发。她的先生犹豫了一下答应了。陈写道: 这一刻，他终于把自己完全交给了我。我理发的时候发现他许多新添的白发，想想我们在一起28年了...我于是自我开导: 我和先生在一起15年了，比之人家的28年，还是短了点，难怪他依然倔强，依然迟疑，不肯完全交给我。婚姻好比酿酒，时候不到，醇厚的芬芳释放不出。有一天，如果一方能够对另一方高高举起白旗，甘心缴上盔械: Come to claim me, I am all yours! Feel free to make a mess on me, as what pleases you shall also please me ! 那融合的境界，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你侬我侬忒煞情多了吧！

饭后，我靠在床上，给远在公寓里隔离自住的妈妈打电话。妈妈跟踪了意大利的疫情后，坚持认为，减少与年轻人的接触最安全。我给妈妈说了在家上班的零零种种，我说:"想起从前产假结束去上班，慈爱的婆婆抱着宝宝送我到门口，安慰心酸的我莫要放心不下宝宝; 又想到大雪天，怕校车不来，等送走了孩子再一步一滑地赶去自己的车站，到了办公室象做贼似的心虚; 还有那些火车汽车的误点晚点，披星戴月的日子; 那么多的难啊已经流走，今天这幸福，来得太晚了！"妈妈回答:"只有苦过了，才能品出甜的滋味。没有过去多年来风雪中的奔波艰辛，你此刻的幸福感也不会这么强烈！"嘿，数学老师的妈妈，什么时候变成哲学家啦？

灾难中隔离的日子，有焦虑，有无助，却也意外得到了许多在从前所谓正常岁月里无法企及的"天赋人权"。比如神淡气闲的清早，比如亲情亲爱的环绕，比如用心烹饪的晚餐，比如音乐书籍的陪伴，比如观云痴梦的奢望，比如静谧温柔的醉想。木心先生写过"从前慢"，竟让苦苦应付浮躁生活的我生出些许迷恋。那么，就让我借着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的这场瘟疫，让喘息的身心享受一下短暂的小桥流水，寻常人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