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琴曲:阿里山的姑娘 by 时光
我要找到你/时光
(写于2017年回国的飞机上,发表于《世界日报》小说版,灵感来自陈明的同名老歌...)
那段时光是我一生中的炼狱。我从不知世间竟有如此的痛楚,力道如此之大,几乎将我的灵魂五马分尸,枯叶般翻飞。我的躯壳成了行尸走肉,徒然在阳光下走,每一步都如小人鱼之舞,踩在生存的刀尖上,难以忍受地痛。生存成了条件反射。饿了吃,渴了喝,别人对我笑,我就扯动嘴角。别人跟我说话,重复到第三遍我才如梦方醒:什么?
我从不知孤独可以如此彻骨。最剧烈的孤独,其实与死无二。走在阳光灿烂的街头,身旁经过红男绿女的湍流,却只像鱼经过海藻,大雁经过虚空。孤独像个黑洞,把我吞噬。26岁的我,眼神沧桑,会突如其来地泪流满面。满世界关心我的人,而其总和也无法稍稍填补离人留下的空洞。
我怎会有你这么个不争气的闺蜜!秋整日数落我。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劝你,去内蒙呆上一段儿,让草原的旷远涤荡一下你这井底之蛙的胸怀,保不齐就把那混蛋给忘到阴沟里去!
我干笑两声,真的去了。不为忘怀,是为寻找灵感。在一个地方呆久了,生活会沦为死水一潭。我需要鲜活的生活来横扫满腔凝滞,以及那压断我脊梁的悲哀。
我和巴图就是这样相遇的。他是当地资深向导,年近而立,身形高大,因为常风里来雨里去,皮肤黝黑,但牙齿很白,一笑,就是晴空万里的两排。我从没见过像他那样好看的眼睛,又大,又黑,亮得像天上的星。当他注视你,你分明能感到两道光打在身上,目光里是向日葵一样灿烂的真。
他伸出手来握了握我的手。后来我跟秋描述说:那只手好大,好厚,好暖,好有安全感!秋在电话那头嗤了一声,不屑地说:不至于吧?刚还如丧考妣呢,这会儿碰上个向导就饥不择食了!我跟你说啊,悠着点儿,那些人都是野蛮人,没深度没思想,绝对跟你两个世界!你可别从一个没出息的极端跑到另一个没出息的极端,给我丢脸!
我听了气死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就是第一印象,给秋发挥成这样。我要这么容易动情,早脱离苦海了,何至于伤心太平洋至今!
巴图确是个好向导。他开着吉普带我到处跑,每到一个好地方就停下来,给我讲那地方的典故,然后默默站在一旁,看我大刀阔斧地速写,拍照。工作时,我的灵魂碎片会短暂地聚合在一起,倾注到每一个当下的细节中去。有时当我蓦然抬头,会看到他正近在咫尺地站着,以一种洞察一切的目光凝视我。他的目光总那么温暖,那么有质感,仿佛不纯然是一种光芒,而更是一种触摸。坦白说,我从没把他当作一个交谈的对象。或许是成见使然,我打心眼儿里觉得,我们是分属两个世界的,层次泾渭分明的两个人。现实层面或许还能有简单的交集,而精神层面,说一句也许都是南辕北辙。
更何况,我的精神世界只给了一个人。即便他走了,我也全部尘封了起来,仿佛被他触碰过的世界打上了永久的主权烙印。哪怕他放弃了,他也依然是主人。
但是当我面对那样的目光时,我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觉得我和巴图之间存在着某种超越性别,超越种族,超越教育程度的默契。在一些我还无法分辨的层面上,他是懂我的。或者,我们是相通的。
有一次,我又忘了他的存在,全神贯注在我的事上。当我终于停止了工作,我失神地遥望远方,想起离人,灵魂碎片再一次纷纷扬扬。我再一次掉进冰窟,掉进黑洞,掉进无边无际的孤独里。雕像般站了不知多久,忽然,一件外套轻轻落在我肩上。
起风了。他说。
我蓦然惊觉,抬眼看他。他近在咫尺地俯视我,满眼了解。
境由心生。他忽然说。
我心一动,问:什么意思?
能让我们快乐的,是我们自己。能让我们悲伤的,也是我们自己。如果我们选择快乐,我们就可以快乐。如果我们选择悲伤,我们也只能悲伤。他遥望天边的流云,淡淡说。
我想不到他竟能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无语。
那个让你伤心的人一定是个傻瓜。他接着说。
你怎么看出我心事的?我凄惨地问。
直觉吧。他说。有时人和人之间,不需要多说什么,就能了解。
呵呵,是吗?我苦笑。你看出我被甩了?
是那个人傻。他没看到你的好。
哦?我好在哪里?在他眼里我一无是处,可以弃之如敝屣呢!我的泪涌上来。
他温柔地望着我,好像一小撮火苗对牢一块冰。
你很美。他由衷地说。
我大笑。如果我够美,也许他就不会离开我了!我悲怆地说。
你真的很美,是他有眼无珠!巴图真挚地说。
是么?我美在哪儿?我自嘲地追问。
他认真望着我的眼睛,说:你专注的样子,很美。你痴情的样子,很美。你的眼神干净,很美。你对草原上的老人小孩一草一木都充满真的感情,很美!
可惜,别人不这么觉得。我沮丧地说。
为什么那么看重某个人的想法呢?也许问题在他,是他没有能力欣赏你。也许你们就不是一类人!
我心中一动,想起离人一再说过的,他听不懂我说的话,只觉我的一切幽默一切小女人的顽皮都是莫名其妙,令他抓狂。说我们不在一个频道上,然后就决然走出了我的世界。
听起来你很有经验啊!怎么会这么了解女人,了解感情呢?我戏谑地问。
因为我有过和你一样的经历啊?他微笑,所以我能体会你的痛苦。
这样啊,不好意思,让你……我歉然。
没什么,都过去了。我现在很好啊?雄鹰也会受伤,但愈合了还是会迎着太阳飞。天地那么辽阔,还是会遇见更好的人!
遇见了吗?
嗯……遇见了你!他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
我?呵呵,我笑。我很荣幸!这么说着,又一阵猛烈的思念袭来,太绝望太痛,不期然地眼泪横飞。
好啦好啦……傻姑娘,别哭了,太阳都落山了,咱们该回去了,不然等下草原狼跑出来,可就一点不好玩了!——今天我请你吃烤羊!
烤羊……我没出息地破涕为笑。
你大口吃肉的样子很美。巴图看了一会儿我的吃相,郑重地说。
我差点儿噎住。不会吧?我前男友最看不上我的吃相,说我狼吞虎咽像非洲来的!
豪迈的姑娘最可爱。是他不懂自然的美!
他要像你这么想该多好啊!我垂头丧气。
吃肉吃肉,来,干杯!巴图高举扎啤。
和巴图混熟了,发现他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粗人。事实上他很细腻,很敏锐,很能洞悉幽微。他总能在我陷入低落时拉拔我,让我出离情绪的泥沼。他给我唱歌,歌声嘹亮悦耳。他还会吹笛子,会在暮色中的草原上为我吹蒙古老歌。清凉的笛声如沧浪之水,洗去我满心郁结。那时节我会情不自禁依偎在他身旁,像就近太阳,就近安宁。一曲吹罢,我们会好一会儿沉默不语。
他主动教我骑马。他夸我有悟性,上手快,没多久就可以像当地姑娘一样,策马飞奔。在他的鼓动下我弄了件蒙古袍穿上,骑马时,衣袂飘飘,他在一旁喝彩。
我们还是主顾关系,只是有些不一样了。他欣赏我,喜欢我,一目了然。我也喜欢他,但不是那种,更像是良师益友,或可以凑近了取暖的人。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爱上他。在我,这是如太阳和月亮相爱一样不可能的事。毕竟,我们是来自那么不同的背景的人。
当我清清楚楚知道自己爱上了他时,他已经无法知道了。也许爱情太贱,总要以血为投名状。太太平平时,我们总那么愚钝,学不会倾听内心的声音,学不会珍惜。
巴图是为我而死。那个黄昏,他陪我骑马,归去时天已大黑,于是在离镇不远的地段邂逅了三条草原狼。我的骑术本不娴熟,惊慌中掉下马背,狼蜂拥而至,情急之下巴图打马赶来,下马,将我抱到马背上,说声抓好缰绳,照马臀拍了一掌,我就飞奔而去。我听到身后传来狼的嗥叫,它们将巴图围在正中……
救援队扛着枪举着火把赶到时,巴图已倒在血泊之中。这是第一次,我看见这七尺男儿静默地横在我脚前。我扑到他身上,撕心裂肺喊他的名字,他却已听不到我的呼唤。他躺在星光下,雪白的袍子被鲜血染红。他棱角分明的脸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俊美。我抓住他的手,还是那么大,还是那么厚,甚至,还有最后的余温。我亲吻它,它的主人却再也无从感知。
后来我曾千万次地想象,我可以怎样被巴图拥抱,亲吻,甚至拥有。我可以怎样在他怀中绽放,让他成为世间最幸福的男人。他值得我一切的给与,因为他是这世上唯一会为我而死的人。
他人如其名。他是我的巴图鲁,我的勇士。
但是我太后知后觉。世俗的条条框框压制了我爱的勇气。事后追想,在曾经的多少个瞬间,我确曾强烈地动心,为他的热情,他的真诚,他的善良,他的孩子气的单纯。我只是不敢想象,今生今世,我可以爱上一个草原汉子。当我看清己心,一切为时已晚,我们已阴阳两隔,永无相恋的机会!
我就喜欢豪迈的姑娘......
你专注的样子好美......
我遇见了你......
你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