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余生 by 时光
时光/时光
再没有比时光更忠诚的爱人了
我已抛弃它一百次,每一次归来
它都依然在原地守候
不管我的新皮囊是美
是丑
都予我青春,予我欢颜
予我刻骨铭心的一生
直到我再次拂袖
远行
爱/时光
一千只乌鸦飞起,从一棵
瘦骨嶙峋的树上
丧钟敲响,黑色的花朵
扑簌簌开放
无数只眼从荒原涌来,围观
一场死魂的诞生
我像一根
生锈的十架,插在灰色高岗上
红日沉沉,压着我
倾斜的肩膀
大地张开血口,等待我
最后的坠亡
荆棘准备着
饮我的血
松涛高唱着
墨绿色哀歌
在死的交响曲中我听见
你的呼救
是一根绳索,让我抓着
出离死的沼泽
追求者/时光
其实除了痛苦,谁还会这样忠诚地
追求你呢
在世人面前你也可以自诩
自己魅力过人,有成群的痛苦在追
他们一个比一个眉清目秀
在黑暗中闭上眼睛,你也可以
随手抓到一个追求者
你特别符合这个族群的口味
就像血符合鲨鱼的口味
到最后你不抗拒了
你气定神闲地坐着
看痛苦们去抓阄,赢的就得到你
给你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送别/时光
青春的身量日渐消减
它的月光长衫
又显得肥大了
很快它就会瘦成一道
闪电
从岁月的云缝中消失
诀别的时刻 就在眼前
我把歌声和笑容装满
它的褡裢
还有一些枯干的花朵,一些
风化的誓言
那些我以血液的温度,以性命
暖着收藏着的物件
都让它带走
那像闪电一样纤细的
最后的青春
冬/时光
春天总是正义的,它是含着金勺出生的王子
问世之时,鲜花满地
没人在意
冬天的死,那苍白萧索,面黄肌瘦的冬天
打它出生,所有的人就都盼着它死去
它只是春秋两个乐章之间
漫长的停顿
人们的目光越过它,望进下一个春天里
没人看见它冷漠的神色下
那深沉的温情
它默默以雪白的袍
扛起黑色的咒诅,护紧地下的生命
偶尔,它把一颗殷红的心放在大雾的清晨
只有诗人才会留心
它为自己筹备一场白茫茫的葬礼
在葬礼上,人们载歌载舞,额手相庆
他们都说:今年定是个好收成
生活的新娘/时光
已过的年华像一条长长的头纱
飘在我脑后
一直飘向梦开始的
那棵白桦树
在岁月里它始终洁白,如高山积雪
多少年来,我一直穿着婚纱
狂奔
雪白的婚纱,慢慢变了色
沾满油烟,飞尘,打翻的牛奶,秋夜的雨渍
而头纱始终圣洁
如处女,飘扬在岁月的风里
我戴着它,每一天都披着
变了色的婚纱
再一次嫁给生活
错位/时光
灵魂有多纤细
我们瞄准了彼此
也无法对接在一起
每一次的相向而行
都是错位
我们都不是好的射手
命中率都太低
我们不断不断发射灵魂
却一次也未能相遇
总是错位
隔着皮囊我们仿佛
活在平行空间里
每一次心有灵犀的努力
都是徒劳无益
这是多么无奈的事
我们只有放下
成为一条直线的梦想
同时瞄准远方
做平行线
距离恒定
永不走近也
永不远离
目送/时光
汽笛一声接一声地催迫
月光如水,照着即将出发的渡轮
最后的人流正呐喊着朝船上奔跑
你手握船票,最后一次回身
码头上送你的不知几人
我知道,我从来不是你视线所终
淹没在人潮人海中无言望着你
你目光凝重,搜索喧嚣的人群
你的目光经过我的角落没有须臾停留
就像风吹过松林而我只是根微不足道的树枝
可是在被经过的瞬刻我还是感到一丝颤抖
或许这是我们此生唯一的对视
你终于回身步履沉重地朝着甲板走去
此时此刻在你心里谁是让你肝肠寸断的那个人
从来没有共性的我们终于同归在寂寞里
或许这是我们此生唯一的交集
轮船载着你驶向月光下的大海
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于完全消失
码头上寂静如天地初开只剩我自己
你终于可以看见我而你再也看不见
午夜咖啡/时光
夜已深,月光洒在窗前
风飘进纱窗,掀起桌上的信笺
咖啡机轰隆轰隆,寂寥地转
房间里弥漫起,苦味的蓝山
午夜,世人皆睡我无眠
一杯一杯,咖啡的苦味在舌尖
像凛冽的银河,带着我旋转
清醒在有过你的,似水流年
夜是一张柔软的天鹅绒毯
包裹着往日时光的美丽碎钻
我是个虔诚的守财奴
总要在最深的夜里偷偷盘点
午夜咖啡是我的亲密伙伴
让我的每根神经都如箭在弦
爬梳往日的残篇断简
打捞你和我曾经沧海的瞬间
夜已深,咖啡香还在弥漫
弥漫在月光里,弥漫在呼吸之间
砧板上的鱼/时光
它跳得很欢,尾巴一上一下
好像在跳迪斯科
它的嘴一张一合,好像在唱歌
它身上的每个鳞片都发出银光,好像希望
在人间的微芒
它的眼睛不屈不挠地睁着,黑黑的
很清澈
它的身体在我手下,热烈地扭
可是没有一丝温度
它是个哑巴,不会呐喊
那些在它冰冷躯壳中的恐惧
和疼痛
于是我放下刀子,把它放进水缸里
从今日起,我们共饮
这一缸
我是我身后的一大片时光/时光
你看到的,不是我
我不是此时此刻你面前这堆
沧桑的血肉
它只是我这个作品的最后一笔
这一笔
覆盖了无数重要的笔触
请你顺着我的指尖向后望
我所从来的那一片 摇摇晃晃的时光
一直望向
我降生的大雪纷飞的晚上
我想指给你看——
我出生的那座青瓦石墙的老屋
老屋里那只丑猫,那张土炕
差点淹死我的那口老井
我终日奔跑的山路旁的酸枣枝上
那只碧绿有毒的毛毛虫
那些飘荡在旷野的风
那些勾魂摄魄的桃花香
那些一个人对着山川沉思默想的夜晚
那些天南地北,颠沛流离的远行
那些听过的冷言,看过的冷眼
那些野草般在心中疯长的志向
那些灯下的苦读,星空下的狂奔
那些含泪的笑,大声的唱
那些跌倒和爬起
那些绝望和希望
那些失意和得意
那些颓废和昂扬
那些光芒万丈的时刻
那些一败涂地的悲伤
那些缘深缘浅,缘起缘灭
那些爱如潮水,潮落潮涨
那些决定了一生路径的偶然
那些命中注定的记得和遗忘
你才能看见我,并懂得
当我美丽,我为什么美丽
当我丑陋,我为什么丑陋
当我欢喜,我为什么欢喜
当我忧伤,我为什么忧伤
安宁/时光
终此一生,我追求你
就像追求梦中的情人
我把你的眉眼想了又想
把你的笑容反复思忆
想象着和你厮守的
美 好 光 阴
而你却像云,飘忽
无定
我总是要在苦闷与苦闷的缝隙中
抓住你
那一刻我就像个
甜蜜的新娘,欢欢喜喜
抱着你,亲吻你,把头
扎进你怀里
你却一如既往地是个浪子
春宵未尽,你已绝迹
我又将在空闺中独守,直到你
再一次片刻莅临
囚/时光
逃离过地狱
逃离过炼狱
逃离过死囚牢
逃离过集中营
穿越过撒哈拉
登临过珠穆朗玛
漂流过五湖四海
安渡过百慕大
下过地心一万里
上过火星和银河系
我却从来没能走出
内心的监牢半米
忽然想起/时光
未名湖的垂柳
石舫上的星空
博雅塔下的落叶
静园草坪的流云
六个院的爬山虎
临湖轩前的白皮松
五四操场的金合欢
澡堂南窗的梧桐
南门主街的老槐树
俄文楼前的元宝枫
28楼前的银杏路
小土山上的钟亭
东门外的雕刻时光
南门外的风入松
西门上的飞檐斗拱
从不存在的北门
三角地的海报
西门内的荷风
35楼的不眠夜
湖心岛的桂花陈
长发飘飘的女生
白发苍苍的先生
背吉他的校园歌手
讲堂内的翩翩学人
王小波的黄金时代
至尊宝的悲伤爱情
一塔湖图的不变美景
永不再来的恋恋青春
梦回敦煌/时光
戈壁滩肃穆地横陈脚下
白杨林目光炯炯地守卫荒滩
千年的风轻抚着骆驼刺的筋骨
血色夕照痴恋着阳关的断壁残垣
咔哒,咔哒,绿皮火车这长长的前奏
穿越白日的苍凉,暗夜的萧然
满载我青春的狂想曲
朝着你两千年的主旋律飞奔
鸣沙山的沙还在风中歌唱吗
月牙泉的水还在月光下忧伤吗
九层楼高的大佛是否庄严如初
飞天神女是否还在黑暗里翩跹
那巴掌大小,满载史册的反弹琵琶
你是否还在手电的光柱里惊艳
那些壁画中的西方极乐世界
你们是否还活色生香依然
就让我再一次走进你幽暗的身体
瞻仰你心中的灿烂华美
就让我再一次站在你的苍老面前
呼吸你永不凋落的青春和慈悲
我要再一次走进沙漠
在苍茫暮色中邂逅一块马的头骨
我要再一次伫立佛光里
让灵魂穿越千年时空,自由地飞
敦煌!敦煌!
地面飞行/时光
昨夜,好友发来消息
斯坦福前校长去世了,享年
八十八岁
我再一次感到了窒息
现实仿佛泰坦尼克号
触礁,沉落,正慢慢进水
整个地球都成了汪洋
你不知可以逃到哪儿去
对我来说,这是一场地面飞行
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舱体
我在飞机里会有的窒息感
正在人间变本加厉
我不再相信空气,相信花朵
不再相信流浪猫们
我甚至不再相信蔬菜和水果
当然更不能相信同类
一切都有了潜在的风险
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
你不知在哪个环节上掉以轻心
就有可能被感染,进入死亡程序
这风景如画的春天
就这样白白浪费了
即将被浪费的还不知有多少个
永不再来的春夏秋冬
未来的很长时间都不会再有旅行
都必须猫在家里,战战兢兢
甚至都不会再去超市
一切生活物资都靠送到家门
车库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箱子
用消毒纸一遍遍擦抹外包装是每日例行
戴着手套,屏着呼吸摘菜
耐心和看不见的魔鬼斗争
孩子们都在家上网课
一连多日不曾出过家门
每天只在后院打打羽毛球,捉捉虫子
偶尔坐车上街转转就是兴高采烈的旅行
而疫苗最快也要一年后出来
还不知是不是可靠和可能
人间会不会反反复复爆发
直到大面积清洗掉一些基因
我们都被病毒软禁了
在这阳光灿烂的春天里
与人与自然都隔绝如岛屿
如同坐在密封的机舱里,地面飞行
有时我会忍不住怀疑
这会不会是世界末日的序曲
或我们正在见证历史
目睹人间建立全新的秩序
新的常态正在生成
再不能心无挂碍地在大地上前行
我们的天性都在被重塑
每个人都有了谨小慎微的特性
那些在这个春天降生的婴孩
我为你们深深痛心
也许你们再不能了解金色童年为何物
你们将从小在恐惧中浸淫
那些陨落于这个春天的人们
我为你们深深叹息
愿你们在去往他乡的路上不孤单
愿你们在天堂永享太平
和我一同地面飞行的人们
也愿你们平安有力
既然现实注定要如此压迫
就让我们活得像黄豆,坚强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