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六四"二十周年时我第一次提笔写了一篇纪念文章“六四阴影下的边城故事”。事隔十一年,今日我又想起了他们,文中的两位主角,六四后锒铛入狱的我的同事和朋友。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旧文重贴以纪念走过那段坎坷的好友大L和小Z,也把深深的祝福送给远在万里之外的他们......
真快啊,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提笔写“六四”这个既敏感而又悲伤的话题。 可是每年的六四纪念活动都会勾起我对两位普通朋友的无限思念。二十年前的一个雨夜,我们匆匆別过,很快,他俩如夏日阳光般璀璨,绚丽的青春就此散场!
二十年前那场学潮波浪以前所未有的冲击力通过新闻媒体涌向全国各地时,我正在远离祖国心脏数千里之外某边城小镇的一所学校工作,那时,和全国人民一道,学校里的师生员工们整天围坐在电视机旁关心着首都北京的动向。每一个人都很兴奋、激动、热情高涨。学生们争取民主、自由的呼求得到了广泛的支持和赞赏!小镇的热血青年们也积极行动起来,组织了有上千人参加的游行声援活动,在城中心的花园广场开办演讲会及与市委领导的对话会等,这一系列活动的主要组织者就是我的两位同事兼朋友大L和小Z.
大L和小Z是头一年刚分到学校的年轻教师,大L曾是省城某大学著名才子,忧郁的目光配上满脸的络腮胡子,一副马克思的派头,与他所教科目哲学搭配得天衣无缝。小Z则毕业于师大中文系,是当年小有名气的校园诗人,苍白, 清秀的脸庞配上长长的头发, 浑身散发出浓郁的文化人气息。俩人因当年在大学里积极参与了“资产阶级自由化”活动,毕业时都挨了“处分”,只好“背井离乡”,分到边疆我们这所不起眼的小学校。他们报到之前,学校领导已在大会上通报了他俩的政治背景,故学校里的老师们大多对他们敬而远之。只有我们少数几位年轻教师依旧我行我素,跟他俩有说有笑,有时大家一块吃饭聊天,打得火热。由于我家在本地,经常回家吃住,又比他们多工作两年,手头略有结余,很快我成了他俩一来借钱,二来借房的“二借”铁杆儿朋友,大L和小Z平时又抽烟又喝酒的,每月工资都入不敷出,几乎每个月都要跟我借一,二十块钱,下月发工资时再还。加上他俩家在外地,每逢七大姑,八大姨或是表姐表妹女同学来访,就要来借我在学校分的那套一居室的住房。这一来二往中,我成了他俩在学校里最要好的朋友。
记得那是六月二日,天安门广场的形势已经很紧张了,大L和小Z分别找我借了50块钱,说是要跟朋友一道上北京声援学潮。后来很快六四爆发,情况急转直下,他们最终没能成行。在事件平息后不久,全国范围,从上到下的大规模审查拉开了帷幕。我们居住的小城因地处边境,成了防范“暴徒出逃”的重镇,街上四处可见被通缉者的头像,广播里整天播放被通缉者的生理特征,常常听到用“三角眼”,“塌鼻梁”,“水蛇腰”等不雅之词来形容被通缉者。大L和小Z也开始频繁地被校长和书记找去谈话,据说还在公安局也备了案。那些天,学校里常有公安的车进进出出,大家都明白是冲他俩来的,在层层重压下,我从他们眼里读到失落,愤慨和近乎绝望的悲伤。记得有一次下课后,我在走廊里碰到大L, 提到没能及时进京声援,他后悔得掉下了眼泪。要知道那时已是白色恐怖的严查阶段,我深深被他执着的献身精神所感动。常常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他俩能平安无事。 日子在恐慌中忐忑不安地度过,不断有某某“暴徒”落网的消息传来。渐渐地,边城也平息了下来。
大概是七月中旬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大L和小Z双双来到我的宿舍把上个月跟我借的100 元钱还给了我,说不去北京也就用不着了……他们出门后,诗人小Z又折回来故作轻松地用夸张的语气跟我说:“笑微,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关照,我想我再也不会找你借钱了!哈哈…”。一向粗心大意的我竟没有听出他的画外之音,还不客气地回敬了一句:”那好啊,我早就盼着这一天呢…..” 一周后,一辆警车呼啸着驶进了学校,搜查了大L和小Z的宿舍。 原来,大L和小Z由于不堪重压和对六四事件的绝望,最终做出了出逃的决定,还我钱的当天晚上,他们就离开了学校。由于人生地不熟,加上语言不通,他们踏上异国土地的第三天,就被当地刁民告发,由地方军抓住并移交给了中国公安,双双被安上反革命及叛国投敌的罪名,锒铛入狱。接着有公安的刑侦小组进驻学校,企图清查他们在学校可能发展的同伙,教师中我是第一个被找去询问的。当时的气氛很压抑,谈话是这样开始的:
问:听说两个坏分子经常跟你借钱?答:大L和小Z是经常跟我借钱,可是他们都很讲信用,从来都有借有还的。问:那最近他们跟你 借过钱吗?答:没有。我正想补充一句他们刚还给我钱,只听公安人员自言自语地说:“那就怪了,他们出逃前一天,还分别跟校长和书记各借了50 块钱呐……”。哦,天哪!原来他俩还我的100块钱是从校长,书记那儿借来的!…..。
从谈话室出来,我看见两位校领导正跟另一公安人员申辩他们“资助”叛逃的无辜。没想到大L和小Z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回敬了成天给他们施压的校长和书记大人。 事情以这样悲惨的结局告终,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我后悔自己太麻木,没能在他们出走前看出端倪,把他们劝说回来。我也不知道学潮期间他俩究竟做了什么,他们又能做什么?顶多不过是贴过标语,发过传单,或是组织过游行,参加了演讲,总之在我眼里他们就是二十出头,满怀激情,忧国忧民的两个年轻人而已。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选择出逃这条不归路?也许“哀大莫过于心死”,我想当他们离开心爱的祖国和家园时,心中已经对未来失去希望了。
一个月后,小Z的父亲到学校把儿子留下的东西收拾好, 带回家去。这个老实巴交的山区农民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一直引以自豪的儿子竟会落到这样的下场,他哭着对我说:”让我回家怎么跟人交代啊……”临行前,我把那100块钱塞到他的背包里,告诉他这是我跟小Z借的钱,请他代为收下…..”。 一年后,大L因在狱中死不认罪,还写了几十万字的“反动”申诉材料,并公开叫板审判员,被扣上“顽固不化”的帽子,判处有期徒刑12年;小Z估计态度较好,没有继续写“反动”诗,被判刑五年……。
蓦然回首, 六四事件已经过去二十年了。我想它对国家,民族和个人都是刻骨铭心的。尤其对我的朋友大L和小Z,他们曾经跟我一样年轻,一样热爱生命,追求美好的生活。 可是六四葬送了他们大好的前程,他们22岁的青春,还来不及绽放最美丽的花朵就戛然而止,匆匆凋谢了! 今天我把当年六四阴影下边城发生的故事写出来,一来是为了纪念这两位普普通通的年轻人,二来也是希望暴力和悲剧不要再在我们身边发生,让我们远离残暴和屠杀的阴影,珍惜生命,珍惜未来!
6/4/2020 重贴于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