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文革洞因》六二(崇新岳 百思峰 )

一介教书匠,酷爱自家乡;寓居多伦多,桑梓永难忘。
打印 被阅读次数

 

(26)

 

  《中日联合声明》这样记载:日本首相田中角荣应中国总理周恩来的邀请,于1972年9月25日至1972年9月30日访问了中国。毛泽东主席于1972年9月27日会见了田中角荣首相,双方进行了认真、友好的谈话。

  中日两国是一衣带水的邻邦,有着悠久的传统友好的历史。两国人民切望结束迄今存在于两国间的不正常状态。

  日本方面痛感日本过去由于战争给中国人民造成的重大损害的责任,表示深刻的反省。

  日本国政府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是中国的唯一合法政府。

  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重申:台湾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日本国政府充分理解和尊重中国政府的这一立场。

  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和日本国政府决定自1972年9月29日起建立外交关系,并尽快互换大使。

  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宣布:为了中日两国人民的友好,放弃对日本国的战争赔偿要求。

  在1972年中日双方签署《联合声明》时,周恩来顾虑日方的立场,把“侵略”两字改为“战争”。周恩来说:“外交就一定要替对方设想。”

  在短暂的周恩来时代,周恩来所做的大手笔,除了外交之外,就是政治上展开批判“极左思潮”。林彪事件之后,按照当时的惯例,肯定是要对林彪进行一场批判,展开一场“批林整风”运动,这本身是毫无疑问的。不过问题是另外两个:第一个问题是谁来领导或者主管“批林整风”;第二个是谁来给这场运动“定调子”,也就是从哪个角度来批判林彪。

  自从文革以来,宣传工作一直是由中央文革小组主管。“九大”之后,中央文革小组不再提起,转而在1970年11月成立“中央组织宣传组”。中央组织宣传组的组长为康生,组员为江青、张春桥,姚文元、纪登奎、李德生。中央组织宣传组管辖的主要单位有:中央组织部、人民日报社、红旗杂志社、新华社、中央广播事业局等宣传部门,原中央宣传部取消。

  因为“批林整风”属于宣传工作,按照党内的分工,应该由“中央组织宣传组”主管。而周恩来在党内的分工长期以来一直是主管经济的,所以周恩来似乎不应该主管“批林整风”。

  像“批林整风”这样的大运动,原则上应该是由党主席毛泽东来定调子。当时周恩来连党的副主席都不是,由周恩来为“批林整风”定调子,似乎也是不合适的。

  建国以来,历次政治运动的调子、方针和口号,都是毛泽东亲自制定的。而这次“批林整风”的调子批判“极左思潮”,这个调子显然不是毛泽东定的,而是由周恩来定的调子。批判“极左思潮”也是建国以来第一次不是由毛泽东主导的政治运动。当时毛泽东由于身体原因,无力顾及这场运动。等到毛泽东身体有一定的恢复之后,他马上改变了“批林整风”的调子,由批“极左”改为批“极右”。

  (27)

  当时周恩来之所以大胆地掀起和主导一场批判“极左思潮”政治运动,一个很大的因素是认为毛泽东的身体再也恢复不过来了。如果周恩来事先预知毛泽东的身体还能恢复过来,他也未必会这么“大胆”地主导和展开这场运动。周恩来发起批判“极左思潮”运动,也是导致后来毛泽东与周恩来冲突的一个重要因素。

  另外,中央组织宣传组的组长康生,在“批陈整风”之后就称病不出,在林彪事件之后的“批林整风”运动中,康生更是“躺倒不干”了。据原上海市委书记陈丕显在回忆录中透露:1973年12月,靠造反起家、已爬至江西省委常委位置的涂烈给江青等人写信,攻击江西省委常委刘俊秀“传播政治谣言”。

  涂烈诬告刘俊秀在省委的一次老干部会上,说毛主席最近有‘四句话’的指示:‘打扫庙宇,请进真神,老帅就位,小兵回营’。会后,有的单位以此为指导思想来调整领导班子,把文化大革命中上来的新干部‘打扫回营’。

  还说有人捏造毛主席‘四个想不到’的指示,向下传达。‘四个想不到’指示的大意是:一、想不到文化大革把老干部整得这样苦;二、想不到林彪会反对我;三、想不到康生告老还乡、躺倒不干;四、想不到姚文元当了政治局委员水平这样低。

  虽说毛泽东的“四个想不到”指示是谣传,但其中说到康生“躺倒不干”,也是事实。而姚文元在九届二中全会之后,一度沉默不再发表文章,这也是事实。

  在“批陈整风”运动前期,毛泽东身体不支,没有精力研究和发出具体的指示,而主管宣传部门的康生又“躺倒不干”,这样一来,下面的江青、张春桥等人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持观望态度。在这种情况下,宣传部门就自然地转而听从周恩来指示了。在1972年的一段时间,《人民日报》等重要宣传工具,基本上是根据周恩来的意思开展宣传工作的。

  周恩来批判“极左思潮”的第一个方面,是在干部政策方面。周恩来说:“开展批林整风,主要矛头就是要批判、揭露、粉碎林彪这个反党集团,教育大批干部,团结大批干部,是这样一个精神。”1972年4月24日《人民日报》发表周恩来审定的《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社论。该社论强调:经过长期革命斗争锻炼的老干部是党的宝贵财富,对一切犯错误的同志,不论老干部、新干部,都要按照‘团结——批评——团结’的公式,采取以教育为主的方针。正如得过伤寒病可以产生免疫力一样,犯过错误的人,只要认真改正错误,善于从错误中吸取教训,有了免疫力,就有可能工作得更好。

  周恩来提出“犯过错误的人,有可能工作得更好”这样的新观点,显然是为了“解放”老干部而制造舆论。在周恩来的主导下,在文革中被夺权的老干部,大部分又重新回到领导岗位。这些复权的老干部,在后来成为邓小平推行“全面整顿”的中坚力量。

  (28)

  周恩来批判“极左思潮”的第二个方面,是在生产经济部门“放宽政策”。周恩来说:学习大寨的经验有三条:一是实事求是,二是自力更生,三是先公后私。目前还是提“先公后私”,不宜提“大公无私”。如果只讲“公”,不讲“私”,就不符合实际,也不科学。因为发展生产的结果,是要对国家、集体和个人三者都有好处。

  1971年12月,中共中央做出关于农村人民公社分配问题的指示,重申分配必须兼顾国家、集体和个人三者利益。要求各地不要硬搬照套大寨经验,不能把党的政策所允许的多种经营,当作资本主义去批判。这在一定程度上扭转了农村中“割资本主义尾巴”等“极左”思潮。

  1972年2月国务院召开的全国计划会议上,周恩来指出:“现在我们的企业乱得很,要整顿。”这是文革以来,中央第一次明确提出整顿企业“抓生产”。国务院起草了《1972年全国计划会议纪要》,明确规定企业应该恢复和健全岗位责任,抓好产量、品种、质量、成本、利润等指标。周恩来说:“现在是不敢管,无政府主义泛滥,领导机关不敢讲话。产品质量不稳定,就是规章制度执行不好,要遵守好的规章制度。”

  1972年上半年,周恩来在一系全国性会议上,多次强调要反对极左思潮,几乎是逢会必讲,反复加以批判。如果说周恩来批判“极左思潮”,仅仅停留在他主管的经济部门,毛泽东还可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1972年下半年,周恩来主导的批判“极左思潮”,进入到第三个方面:文化教育界,这就超过了毛泽东的容忍界限。在1972年底,毛泽东的身体有一定恢复,这时毛泽东开始直接出面干涉周恩来的批判“极左思潮”了。

  政治批判都是为了现实的目的,批判林彪这个死人,是着眼于借“死人”的话题来说“活人”。林彪事件之后,全国展开“批林整风”运动。那么要批判林彪的什么错误呢?这里毛泽东与周恩来的看法完全不同,周恩来认为林彪错误的性质是“极左”,而毛泽东则认为林彪错误的性质是“极右”。

  据原周恩来秘书纪东,回忆说他听到过“周总理唯一的一次国骂”。纪东说:《人民日报》副总编辑王若水于1972年12月5日给毛主席写了一封信,表示很同意周总理关于要批透“极左思潮”的主张,信中还反映了张春桥、姚文元反对批“极左”的情况。

  但王若水的信激起轩然大波。毛主席说:极左思潮少批一点吧。王若水那封信我看不对,林彪路线的实质是“极右”,阴谋诡计,叛党叛国。

  王若水的那封信,我把它和毛主席批过的其它文件一起,装在专门文件夹里,放在总理办公室单人床头的一个茶几上。这天下午我在中直俱乐部看电影,在那里忽然听到广播:“总理值班室纪东赶快回去,有车在门口等你。”

  (29)

  我马上站起来直奔门口,出门先看到的是倾盆大雨,接着,看到邓大姐的司机王炳文坐在吉姆车里向我招手。我马上到总理办公室去,总理直截了当地说:“把王若水的那封信和有关材料拿来。”

  总理的声音和情绪好像有点不大对劲。我平静了一下心情,嘴里答应着:“好的。”

  我从那个小茶几上,把毛主席批示过的那封信递到总理的手里。总理从第一页开始,一页一页翻看,翻得很快,看得也很快。几份材料翻完,总理猛地朝办公桌上拍了一下,劲儿很大,连桌上的茶杯都跳了一下。

  接着,总理把文件“啪”地朝侧右后方摔去,我听到总理说的一句话:“妈的,怎么不是极左,就是极左嘛!”

  总理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我看到总理双眉紧蹙,两臂放在椅子扶手上,上身靠着椅背,两眼怒视着窗外。看到总理如此生气,我有点不知所措,我从来没有看到总理这样发过火。总理的那声“国骂”是我在他身边工作几年里,听到唯一的一次。可见,总理精神上的痛苦煎熬已经到了不能再忍受的地步了,内心的愤怒已经压抑得无法再压抑了,才发泄出来一点。

  1973年7月到12月,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内,毛主席连续三次批评周总理。这在客观上为“四人帮”向周总理发动进攻壮了胆,提供了机会和条件。

  据纪东的回忆,周恩来看到毛泽东批示的那封信,气愤不已。周恩来认为林彪的实质是“极左”,而毛泽东认为是“极右”,周恩来对毛泽东的看法非常不满,甚至不觉脱口而出了“国骂”。这里且不论毛泽东的看法正确,还是周恩来的看法正确,不管怎么说,周恩来的看法与毛泽东完全相反。党的第一把手与第二把手在重大问题上看法完全相反,这就必然引发出一场政治冲突。

  每个政治运动都是有目的的,周恩来为什么要发起一场批判“极左思潮”的运动呢?按照官方的主流看法,认为这是周恩来“为了纠正文化大革命的错误”。因为毛泽东是文革的发起者和领导者,周恩来试图纠正文革的错误,其实也就是纠正毛泽东的错误。这里我们不妨试想一下,一个部下试图去纠正自己顶头上司的错误,这是需要极大勇气和胆识的,因为它引起的后果必然是严重的。

  这里可以再试想一下,周恩来发起这场批判“极左思潮”运动,难道是不搞不行吗?显然,周恩来不搞批判“极左思潮”,也完全是可以的。有人说批判“极左思潮”是因为当时国民经济面临崩溃的危险,这种说法是不合理的。1972年的国民经济,较1966年到1969年的文革高潮时期,已经恢复了很多。国民经济在最乱的几年都熬过来没有崩溃,现在怎么会有崩溃的危险呢?再说,如果批判“极左思潮”只是为了解决经济问题,那是没有必要把批判“极左思潮”引到文化教育领域的。

  (30)

  现在一些人撰文,声称林彪事件后,周恩来被毛泽东批评完全是无辜的,周恩来是被冤枉的。这种说法也是不合理的。政治斗争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毛泽东与刘少奇的斗争,刘少奇并不是毫无动作;毛泽东与林彪的斗争,林彪更不是俎上之肉;同样这次毛泽东与周恩来的“斗争”,不应该简单地说周恩来“被冤枉”了。周恩来的确发起了一场“试图纠正毛泽东的错误”的运动,毛泽东并没有冤枉他。

  批判“极左思潮”的运动虽然时间不长,动静还是比较大的。周恩来本人对极左思潮的定义是:“极左思潮,就是搞空洞的、抽象的、形而上学的夸夸其谈,走极端。”周恩来还说:“极左思潮是有世界性的,中国也有极左思潮,在我们鼻子底下就有。各单位的极左思潮,都是林彪放纵起来的,就是空洞、极端、形式主义,空喊无产阶级政治挂帅,这是违反毛泽东思想的。运动就是要落实在政策和业务上,政治挂帅‘挂’在什么地方呢?就是要挂在业务上。”

  这里回顾一下周恩来掌权时期的批判“极左思潮”的主要动作。

  1974年4月1日,《红旗》杂志以《正确理解和处理政治和业务的关系》为题,提出:钻研业务、技术越深,就对人民的贡献越大,就更有利于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事业。不坚持为革命而钻研业务,是不符合毛主席革命路线的。

  4月9日,周恩来在广州观看部队文艺演出时说:“极左思潮不肃清,破坏艺术质量的提高。革命激情要和革命抒情结合,要有点地方的色彩。”

  4月24日,《人民日报》发表经周恩来审定的社论《惩前毖后,洽病救人》。5月1日《红旗》杂志又以《执行“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计》为题,提出:经过长期革命斗争锻炼的老干部,是党的宝贵财富,不仅要解放干部,还要正确使用。

  5月14日,周恩来在会见索马里革命代表团时说:“社会的改建是长期的。消灭剥削阶级,消灭剥削制度的革命,不是短时期内能完成的,不是10年、20年,要半个世纪,也许一个世纪。这将是继续几代的问题。”

  5月21日至6月23日,周恩来主持“批林整风汇报会”,有中央各部门和各省市负责人312人参加。周恩来在会上讲话说:“林彪在1966年5月18日关于政变的讲话,是‘极左’的。”周恩来的这个说法,与后来毛泽东对林彪“极右”的说法完全相反。

  这次“批林整风汇报会”的重头戏,是前面提到的毛泽东在1966年写给江青的《滴水洞家信》。

  (31)

  周恩来在5月21日的讲话中说:这次批林整风会议,文件相当多。文件之五是最重要的一篇,就是毛主席给江青同志的信。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写的呢?就是在1966年5月18日政治局扩大会议,林彪在河北厅讲话以后,林彪的讲话送到主席那里,主席总是有点不安,里头有些话过头,叙述政变那种写法也不当。

  但当时是为的要发动文化大革命,鼓革命群众之气,要打击、扫除那种修正主义的风,所以说话有些过。主席觉得不批,这篇东西不能发表,不是等于给群众泼冷水了吗?因为大家希望看到这篇东西嘛。实际上这里头有毛病,有些极“左”的话,有些不恰当的,现在大家回想回想恐怕就会看出来。

  主席写这封信是1977年7月8日在武汉写的。那个信可写的深刻,现在大家想想看,那简直是完全看到了这些问题,只有伟大领袖毛主席才能预见到这么清楚。当然了,那封信可能有些事情大家是不大懂的,将来我们还可以加以解释。

  江青也介绍这封信的背景说:1966年5月初中央在北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我还在上海,不知道会议情况。1966年7月,我收到了主席给我的信。我当时虽然不知道主席指的是谁,但是我感觉到事关重大,心情沉重。这封信不是写给我一个人的,是写给全党、全国人民的。不过在当时,主席不好写给别人,只能写给像我这样的人。

  关于这件事,原上海市委书记徐景贤也回忆说:

    1972年5月,在林彪机坠人亡8个月之后,中共中央在北京召开“批林整风汇报会”,会议由周恩来主持,毛泽东没有出席这次会议。

  会上最重要的议程,是向与会者公布1966年7月8日毛泽东写给江青的信。大家对信件的内容极感兴趣,因为这是一封私人信件,在信里毛泽东袒露了自己的心迹,说出了对自己的评价,不赞成“我的朋友”林彪的一些提法,同时,也揭示了为什么要发动文化大革命的初衷。

  使大家感到更加好奇的是:据周恩来在会上说,这封信的原件已经烧毁了,现在发给与会者的是抄件。周恩来告诉我们说:1966年7月8日,毛泽东给江青写了一封信,江青收到以后,感到十分重要,给周恩来看了,江青和周恩来商量觉得应该把这封信给林彪看一下,于是请示毛泽东。毛泽东同意,但指示给林彪看后当面烧掉。

  当时林彪正住在大连,周恩来特地把信送往大连,给林彪亲自看了后当面烧毁,这封信的手稿从此消失了。只有毛泽东、江青、周恩来、林彪四人看过(据说当时的湖北省委第一书记王任重也看过此信手稿)。等到1971年林彪命丧蒙古大草原以后,毛泽东却从它的档案处找出了这封信的抄件。原来,1966年毛泽东写完了给江青的信,当场要秘书照抄一份,原件发出,抄件存档。

  (32)

  尽管原件已经当着林彪的面烧掉,毛泽东却暗暗藏着此信的抄件,并决定在1972年的“批林整风汇报会”上公布出来。为了使与会者相信这封信件的真实信,周恩来特地把抄件复印后,发给与会者过目。我也看到了此信的抄件,抄信人的字迹很稚拙,上面留有一、两处改动,是毛泽东的笔迹,改动不大。

  在这次会上公布了毛泽东致江青的信,每个人都要表态。我也在小组讨论时做了发言,大意是说:读了毛主席的信,受到深刻的教育,林彪是反革命两面派,当面喊万岁,背后下毒手,毛主席高瞻远瞩,对林彪的问题早有察觉。”其它人的发言,也都是这样一个基调。

  说实话、参加“批林整风汇报会”以后,我心头也有一些疑问:毛主席既然对林彪“早有察觉”,为什么仍旧坚持选拔林做接班人,而且把这一点写入《党章》;周总理既然早就看过毛主席给江青的信,知道毛泽东对林彪的《五一八讲话》有不同意见,为什么仍旧盛赞“林彪同志的《五一八讲话》,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成为文化大革命的号角?”……,当然,这些疑问,在当时我是不能提,也不敢提的。

  在这次“批林整风汇报会”上,周恩来还做了一次长时间的自我检讨。因为这次会议的主题是“批林整风”,与周恩来本来没有关系,周恩来为什么要做自我检讨呢?这件事显然有些蹊跷。关于这次周恩来做自我检讨的原因,现在有不同的看法和解释。

  在“批林整风汇报会”上,周恩来于6月10日到12日,连续用三个晚上作了《对我们党在新民主主义革命阶段六次路线斗争的个人认识》的报告。这个报告依次讲了“陈独秀右倾投降主义”、“瞿秋白左倾盲动主义”、“李立三左倾冒险主义”、“罗章龙右倾分裂主义”、“王明左倾教条主义”、“张国焘右倾分裂主义”以及抗战时期王明的第二次错误“王明右倾投降主义”。

  谈到王明的左倾和右倾错误时,周恩来结合自己的亲身经历,对自己进行了严厉的自我批评和自我检讨。关于周恩来做自我检讨的原因,有两种说法:第一种说法是毛泽东“逼”周恩来做自我检讨;第二种说法是周恩来自己主动做自我检讨。

  第一种说法的典型代表是《晚年周恩来》,该书作者认为“毛泽东的意图就是让周恩来当众自揭历史老底,自我批判”。该书作者提出周恩来写给毛泽东的一封信作为证据,周恩来在信中写道:现在既然大家愿意听,而我也有让大家知道的历史责任。两次在主席处,听到片言只字关于路线的教训,我更急于要写出初稿,不管行不行,总算是个初稿了,至少可供批判用。我老了,事又多,不定那天心脏病发,我就无法还账,同志们也将失望,那时成为终身之憾!不管对不对,行不行,乘主席健在,我总算写出初稿,请主席勉强翻一下,这样长的稿子(30多页),我实不安。如可用,我就去讲,讲后再改。实在不行,我就放下,以后再改。我现在认为,把我过去犯的路线错误和重大错误,告诉三百多位老中青党政军和各地负责同志有好处,使他们可以批评我,监督我,对我还可以改造,对他们也可引以为训。即使不行,至少也可知道我是怎样一个党员,主席又是怎样挽救我和教育我的。

  (33)

  《晚年周恩来》作者试图用这封信,说明周恩来迫于毛泽东的压力,不得不自我检讨。其实仔细看一下这封信就会发现,信中完全看不出毛泽东有要周恩来做自我检讨的意思。毛泽东只是让周恩来在这次会上,向众人讲讲党的前六次路线斗争。因为当时的中央委员,大部分人都没有经历过前六次路线斗争,当然也不了解这些斗争。所以毛泽东希望周恩来讲讲这些路线斗争,让众人意识到党内的路线斗争是经常出现的,这就使大家认识到出现林彪的这次斗争,从党的历史来看,也是“正常”的。

  毛泽东的本意,不过是让周恩来讲讲过去的路线斗争经验教训。可是对于周恩来来说,很多事情就不那么好讲。因为在这几次路线斗争中,周恩来几乎都是卷进去的,特别是在王明路线斗争中,周恩来在前期是支持王明的,陷得很深。因此周恩来本人讲到这些路线斗争,他就不得不做一些自我检讨,要不然就会有“隐瞒历史”或“掩盖历史”的嫌疑,就会被别人抓住“辫子”。

  在政治斗争方面,周恩来是非常精明的,他知道“隐瞒历史”是一个很重的帽子,很多高官都栽在“隐瞒历史”上。在这种情况下,周恩来不隐瞒自己的“旧账”,把自己在王明当权时期,反对毛泽东的事情主动如实地讲出来,就可以把那些试图“揭发”他的人的嘴堵住,让别人无法给他扣“隐瞒历史”的大帽子。

  周恩来说:这两次路线错误,要没有毛主席‘憋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长期挽救我,教育我,给我以补过赎罪的机会,我何以能有今日?所以我每每回想历史教训。你们了解我的历史上的错误后,就会破除迷信。你们有权力要求我改好,如果还改不好,你们有权力要求中央讨论,轻则警告,重则撤职,这是毛主席建立起来的党的正常生活。现在凡是在林彪反党集团的阴谋活动中沾了边,甚至陷得深的同志,都应该从我的历史教训中得到启发,不应该有任何顾虑。要彻底交待,认真改正,改正得越迅速,越彻底,越好。

  周恩来不愧是做自我检讨的高手,他说出来的话不但不会损害自己的声誉,甚至相反有“自我宣传”的作用。一些年龄比较轻的中央委员,首次听说历史上周恩来在党内的职位曾一度高于毛泽东,都感到震惊不已,反而对周恩来更加敬佩了。

  当然,周恩来在自我检讨的基础上,又对自己给予不露声色的“肯定”。周恩来说:我入党五十年,没有离开党的队伍。经过长期的复杂而又激烈的党内外、国内外的阶级斗争和革命战争的考验,我还在为党工作,继续坚持对敌斗争。我年老了,也还有些革命朝气。这几年我常说按马列主义、毛主席思想做到老,学到老,改造到老,但做起来也并不容易。我平常爱读鲁迅和毛主席的各两句名诗以自勉:“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34)

  在6月23日的“批林整风汇报会”最后一次全体会议上,周恩来又作了《关于国民党造谣污蔑地登载所谓“伍豪启事”的真相》的报告。周恩来不仅对1932年国民党特务伪造“伍豪启事”作了详细的说明,还讲述周恩来自己在1967年5月19日就此事专门写给毛泽东的报告,并公布了毛泽东1968年1月16日为此写的批示。毛泽东的批示为:“此事早已弄清,是国民党造谣污蔑。”

  与刘少奇不同,周恩来的历史是比较“清白”的,没有被国民党被捕后又出狱的“说不清楚”历史问题,唯一的一件事麻烦事就是“伍豪启事”。这件事与周恩来无关,其实很容易证明。但周恩来仍然不敢大意,他要把这件事做成万无一失。

  在这次会上,已经“靠边站”多年的陈云,重新出来参加中央会议。陈云知道他能够重新出来,周恩来是出了不少力的,因此陈云也在这次会上,为周恩来的“伍豪启事”作证。陈云说:“我当时在上海临时中央,知道这件事的是康生同志和我。这件事完全是国民党的阴谋。对这样历史上的重要问题,需要向全党、全世界共产主义运动采取负责的态度,讲清楚。”陈云还特别写了书面材料:我现再书面说明,这件事我完全记得,这是国民党的阴谋。

  《关于“伍豪启事”真相》的报告,与“批林整风汇报会”的主题也是完全无关的。周恩来之所以在这次大会的全体会议上,大张旗鼓地做这么一个与大会主题无关的报告,是因为有人试图在这个问题上“揪”周恩来的历史问题。

  现在周恩来在中央大会上,公开说明此事,并亮出毛泽东的亲自批示“此事早已弄清是国民党造谣污蔑”。这样一来,如果有人再要想在这个问题上“揪”周恩来的辫子,那就很难了。果然,后来“四人帮”对周恩来进行了各种“攻击”,但他们再也没有提到周恩来的历史问题。

  在“批林整风汇报会”上,周恩来的发言中还有一个引人注目的“亮点”,就是周恩来公开声称自己“不能掌舵,只能当助手”。周恩来说:我觉得由我来谈谈前六次路线斗争,更着重说说对我自己犯过的路线错误的个人认识,确有其必要性和现实性。我一直而且永远自认为,我不能掌舵,只能当助手。

  周恩来心里真的认为自己只能当助手?还是心里并不这么想,只是在嘴上说说而已?我们认为应该是后者。如果周恩来真是甘当毛泽东的助手,毛泽东掌舵把中国这条大船,驶向“继续革命”的文革大方向时,周恩来应该帮助毛泽东把中国这条大船沿着“继续革命”的文革大方向继续行驶下去。而周恩来在文革中的所作所为,都是抵制文革,干扰毛泽东的掌舵。特别是在林彪事件之后,周恩来发起批判“极左思潮”,试图否定文革,这就是要改变中国这条大船的行驶方向。周恩来做的这些事,都是“舵手”干的事,而不是“助手”干的事。

  (35)

  在“批林整风汇报会”结束后,周恩来又进一步推进批判“极左思潮”运动,并把这个运动深入到非周恩来主管的文化教育领域。在文革前期,毛泽东是一直是进攻的一方,周恩来是防守的一方,而在林彪事件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这次周恩来批判“极左思潮”,可以说是周恩来主动发起进攻了。

  关于周恩来发起批判“极左思潮”的动机,有各种不同的看法。一种比较典型的看法是:周恩来要纠正文革的错误。比如文革史专家王年一,在《大动乱年代》一书中,把林彪事件后周恩来与毛泽东的这段“斗争”,称为“肯定与否定文化大革命的斗争”。王年一的看法是比较合理的。

  在文革前期,毛泽东搞文革势如破竹,毛泽东的反对派能够自保就不错了,完全无法形成“否定”文革的势力。而在林彪事件之后,不仅是毛泽东本人,就是文革运动本身也大受打击,于是出现了周恩来为代表的“否定”文革的势力。在文革前期,毛泽东把精力放在怎样把文革“进行到底”的问题上,而在文革后期,毛泽东不得不把精力放在这样防止文革被“否定”的问题上,这个差别是巨大的。

  关于周恩来发起批判“极左思潮”动机,另一种比较典型的看法是《晚年周恩来》一书提出的“还账”说。该书写道:周恩来心里很清楚文革搞到这种地步,毛泽东固然是始作俑者,他本人也难辞其咎,在不少问题上是欠了账的,如果不趁他有生之年加以补救,将无法向历史交代。

  在罹患癌症以后,周恩来知道自己已经来日无多,因而有了一种紧迫感,想在有生之年多做一点事情,为自己“补过还账”。在批林整风汇报会后,周恩来暗中加紧了扭转文革困局的努力,在各项工作中明显加大了批判极左思潮的力度,周恩来先是有意识地捅了教育领域这个文革重灾区的“马蜂窝”。

  “还账”说并不合理,因为它建立在一个前提上:周恩来在文革初期是支持毛泽东搞文革的,后来发现文革的问题很大,周恩来因此后悔了,忏悔了,所以想到要“还账”。

  但事实上,周恩来在文革一开始,就对文革持抵制态度,像文革初期的“二月逆流”,就是周恩来主导的。因此周恩来对自己在文革中的表现,既谈不上后悔,也谈不上忏悔,因为他从来就没有真心想帮毛泽东搞文革。周恩来在文革中的所作所为,不管从当时看,还是从事后看,都对应得比较恰当,没有什么需要后悔或忏悔的。

  一些人认为周恩来应该像彭德怀那样,在文革问题上跟毛泽东“硬顶”。但“硬顶”的结果会怎么样呢?“硬顶”很可能造成毛泽东“重上井冈山”,爆发全面内战。如果周恩来“硬顶”出内战来,他才是需要后悔和忏悔的。

  退一步说,即使周恩来“硬顶”的结果没有出现内战,那么周恩来倒台肯定是必然的了。周恩来倒台,文革的结局会更好吗?因此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周恩来在文革中的表现,都没有必要后悔和忏悔。

  尽管有各种不同的看法,但有一点是一致的,这就是这场批判“极左思潮”是周恩来主动发起的,是周恩来主动去捅“马蜂窝”。

  (36)

  周恩来批判“极左思潮”,不仅仅停留在批判上,更重要的是他还要“纠左”,也就是用行动来纠正“左倾错误”。虽然说在文革中,各个领域都出现“极左”的问题,但问题最严重的显然是教育界。工厂、企业、机关虽说受到各种各样的冲击,但整个体制基本上没有大的破坏。教育界完全不同,特别是高等学校,文革以后就一直“瘫痪”,不再招收学生,不再具有学校的功能。

  1970年6月,中共中央发出文件,决定废除过去的高考制度,实行“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复审相结合”的办法,招收工农兵学员。1971年,工农兵学员先在清华、北大两所大学搞试点;1972年开始,全国高校开始普遍招收工农兵学员;1973年,国务院发出指示《关于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强调:“在政治条件合格的基础上,要重视文化程度,进行文化考查”。

  1973年各省在招收工农兵学员时,进行了笔试的高校入学考试。辽宁省一名叫张铁生的知青考生,写的一封批评高校入学考试的公开信,一时间成为“反潮流”英雄。这是后话了。

  对教育革命的看法,周恩来显然与毛泽东有所不同。周恩来认为应该恢复传统的“正规教育”,而毛泽东的看法则是要打破传统的“正规教育”。1972年7月,美籍华人学者杨振宁来中国参观探亲,杨振宁提出中国应该加强自然科学的基础理论研究工作。

  杨振宁正好说了周恩来想要说的话,于是周恩来一方面称赞杨振宁的意见说:“应在马克思主义世界观指导下,加强国内自然科学基础理论研究工作。”另一方面,周恩来又趁着这个时机,对陪同会见杨振宁的北京大学革委会副主任周培源说:“你回去要把北大理科办好,把基础理论水平提高。这是我交给你的任务,有什么障碍要扫除,有什么钉子要拔掉。”

  周恩来对周培源说“这是我交给你的任务”,这句话是很有分量的,并且周恩来还强调要“扫除障碍、拔掉钉子”。谁是障碍?谁是钉子?周恩来没有明说,但周培源是心领神会的。

  10月6日,周培源根据周恩来的指示精神,在《光明日报》上发表题为《对综合大学理科教育革命的一些看法》一文,引发起江青、张春桥等人的激烈反弹。这个问题放在后面讲,这里先按照时间顺序来介绍。

  1972年8月1日和2日,周恩来连续两天在人民大会堂对外事口负责人作长篇报告,报告的主题是“要批透极左思潮”。周恩来说:“实际上各单位的极左思潮,都是林彪放纵起来的。他们打倒一切,破坏主席的威信和威望。林彪用极左的方法破坏主席的威信,把主席说过了头,什么‘顶峰’呀,‘一句顶一万句’呀,其实都是假的,结果是要谋害主席。”

  (37)

  周恩来强调说:“运动和业务不能对立,如果真正懂得运动就要懂得政策,政策就是要落实在业务上。政治挂帅挂在什么地方呢?就是要挂在业务上。关于这个问题,如果我们不好好做工作,还要犯错误。极左思潮不批透,右倾又会起来。”

  周恩来的这个讲话,虽然没有在报刊上公开发表,却在干部、群众中广泛转抄和流传,对当时的政治形势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1972年9月5日,周恩来在会见巴基斯坦总统顾问萨拉姆时,再次谈到理论研究的重要性,并且还提出:“也可以考虑中学毕业生直接上大学。”中学生直接上大学,这明显有违于毛泽东提倡的“工农兵上大学”。周恩来把自己的想法,先说给外国人听,试探各方面的反应,这个做法似乎是跟毛泽东学的。

  在林彪事件之前,周恩来在会见外宾的时候,都是就事论事。对国内的事情,特别是政策方针的大事,周恩来总是尽可能避开不谈。可是在林彪事件之后,周恩来在外国人面前,开始比较放开地谈中国的事情了。1971年11月14日,周恩来在人民大会堂会见美中友好协会会长韩丁,做了长篇谈话,这篇谈话后来发表在美国的《New China》杂志上。

  周恩来与韩丁的这次谈话,是周恩来少有的坦诚谈自己对中国问题的看法,因此这里着重介绍一下。因为原文较长,所以这里对周恩来的谈话进行概括介绍。

  一、对中国阶级现状的看法

  周恩来说:资本家这些人还在,人数不少,可能比农村地主的比例高。估计全国资本家和家属共有一千万人左右。

  另一个阶级就是小资产阶级。农村中的富裕中农,地虽没被分,但合作化了。虽然城市里的小商贩合作了,但有人从国营企业那里买到批发货后,挑着担子去零售,城市里还有夫妻老婆店,摆小摊子的还很多。这说明小资产阶级有相当的数量,还有个人主义即小资产阶级思想,就是公社里的贫下中农也有小资产阶级思想。按马列主义的思想,小资产阶级思想是资产阶级思想,不是无产阶级思想。

  相反的,产业工人,真正的无产阶级,不超过三千万,总数连职员、教员、医生等共是五千万拿工资的。真正的产业工人,按马克思主义定义的商品生产者,不过三千万。美国比我们多得多,日本工业发展很快,可能超过我们了。

  以上数字说明,无产阶级专政,在思想上说,是少数人专了多数人的政。如果说同盟军,工农联盟是多数人专了少数剥削阶级的政,但工农联盟中的无产阶级思想还很少,小资产阶级的思想很多。

  一方面中国社会是社会主义制度,所有制是全民和集体所有两种,都是社会主义所有,是工农联盟的社会主义国家。从这意义上说,是多数专了少数的政。另一方面,如果讲无产阶级思想领导一切,那是少数专多数的政。

  我说这些都说明了社会主义社会存在阶级,有些人不同意,但具体分析,又反驳不了。

  周恩来认为中国真正意义上的“无产阶级”只有三千万人,所以他认为中国的“无产阶级专政”,不管是从人数上,还是从思想上,都是少数人专多数人的政。少数人专多数人的政,这意味着什么?周恩来没有继续讲下去。

  (38)

  二、对中国阶级斗争的看法

  周恩来说:我不同意陈永贵的说法(陈永贵说中国的阶级斗争是正确与错误的斗争)。在政治斗争上陈永贵是对的,但在思想分析上他是错了的。马克思说存在决定意识。从陈永贵的觉悟出发,他那里可能没有地、富,但劳动人民自己也有落后的思想,也有反映剥削阶级的思想。

  韩丁问:那么那些新生的资产阶级,那些特权所造成的走资派呢?光看着地主,会不会对新生的资产阶级失去警觉?

  周恩来说:我正要说这个问题。如果工人掌权的人,像会计,工程师,管理干部等等,也容易产生资产阶级思想,产生一个特权阶层,成为你所说的走资派。这样的人数量很大,如不斗争,资产阶级思想经常侵蚀无产阶级思想。承认不承认存在阶级斗争是个关键问题,是个政治原则问题。

  刘少奇在工商业改造以后,说阶级斗争没有了。这不止他一人,陈伯达也有这种思想。不承认阶级斗争,剩下的就只有唯生产力论了,这完全违反了马列主义。

  刘少奇说我们解决了生产关系的问题,剩下的是解决生产力落后的问题。根据刘少奇的思想,中国的生产关系已经非常先进了,也就不能靠进一步改变生产关系,来发起一个大跃进。刘少奇认为不可能有大跃进,反对大跃进,因此他提出形左实右的口号,提出办不到的口号,来破坏大跃进。

  周恩来这里似乎是肯定毛泽东的阶级斗争,批判了刘少奇的阶级斗争熄灭论。

  三、对集体和个人的看法

  周恩来说:资产阶级骂我们只有集体,没有个人是不对的。资本主义只有个人,没有集体,造成无政府状态,如公害问题在资本主义下不可能解决。你们参观的东方红炼油厂解决了污染问题,把污水变得可以养鱼,可以浇地。我们还不满足,再高的要求就是还可以喝。

  美国在这方面就不行了,日本的公害也厉害,有个东京市长和横滨市长来中国和我谈。我问他们公害怎样办?他说日本制度下,他毫无办法。个人主义发展到高峰成了公害,每个企业增加投资,减少产量,才能制止公害,还有赔钱的危险,谁干?资本主义发展到最后阶段,是不顾环境破坏的,也不人道。

  毛主席号召学大寨,我不反对吧。大寨还是有缺点,大寨是个“先公后私”的好的典型。文革时,人们对此争议很大。我们说的“先公后私”,有极左思潮的人说大寨人是“大公无私”;另一些人说大寨人背后其实也是为自己。

  山西省革委会主任谢振华说大寨是“先公后私”,不是“大公无私”,大寨人不满意。陈永贵到北京,我说“先公后私”是中央说的,是有道理的。李文忠和雷锋那样的人很好,但只能是少数。不能学李文忠,人人找死还行?那是没必要的。

  英雄只能是少数的,哪有那么多“重于泰山”的机会?如果你到处找死,那只能是“轻于鸿毛”。那就成了法西斯式的,军国主义的行为,那不行,那不是为人民服务。所以还是“先公后私”,这样大家可以学得到。

  在社会主义社会我们是要把“公”和“私”安排好,而不是“大公无私”。社会主义不可能改造得只有集体利益,没有个人利益。我们要的是个人利益服从集体利益,要是集体和个人利益的和谐。

  在这里,周恩来认为人们的思想水平,还达不到“大公无私”的程度,所以只能强调“先公后私”,不应强调说“大公无私”。

  (39)

  四、对自力更生的看法

  韩丁问:那自力更生呢?能走极端吗?

  周恩来说:大寨还是以自力更生为主。有次灾年他们向国家只借了一次钱,第二年就还了。我们不能说国家没有给他们任何援助,国家还是给了,比如化肥就是优先卖给他们的。所以说自力更生为主,国家帮助为辅。把问题不能说绝对了,这样别的地方就不能学了。

  虽然大寨是先进的,不能说大寨没缺点,大寨还是有缺点的。大寨的核算制度,大寨的石窑洞不要机械地照搬。大寨人原来住的也是土窑洞,一场大洪水把多数土窑洞冲垮了,陈永贵就带领大家建造了一排一排的石窑洞。这样一来,家前的小菜园没有了,也无法各自养猪了。如果其他的村子也这样办,那就糟了。大多数地方群众的觉悟,还达不到取消自留地,取消自家养猪的地步。

  完美无缺的榜样和典型是没有的,我们要每个县,每个省,每个市都要建造自己的大寨。各地有各自的大寨,各地情况不一样,不要都从千里外来学大寨。

  五、对个人崇拜的看法

  韩丁问:斯诺文章里讲毛泽东是“和尚打伞”,这是什么意思?

  周恩来说:主席说“和尚打伞,无法无天”,这是个歇后语。和尚剃光头没有头发,和尚打伞就遮住了天。“发”指的是法律,“天”指的是皇上,就是像孙悟空那样无法无天。

  当时的情况是在“文化大革命”中间,群众发动起来造走资派的反,这是好的,但几年来有些副作用。

  第一,毛主席最不满意的是把一切都说绝对了。如毛泽东思想一定要给四个伟大,毛主席最不满意,这是陈伯达搞的。

  第二,“大树特树毛泽东思想的绝对权威”的口号,完全错了。毛主席在这方面有权威,但有些事不是他管的,那他怎么能是权威呢?而且这也有时间性,你今天是权威,你明天也是权威吗?如果你把毛泽东思想说成是绝对权威,那还有发展的吗?

  再说权威是群众承认和支持的,是经过实践检验的,它只能是在群众的斗争中涌现出来的,怎能是“树”起来的?所有树权威的观念都是不对的。

  第三,到处挂毛主席的肖像,摆主席的雕像,这是不对的,把好事做到反面了。在北京饭店一进门的柜台两边,有两个主席像,我看了后说“主席还给你们看柜台”;饭店电梯里也有主席像,我问:“你们还让主席给你们看电梯?”这样过分了,是有害的。

  当然,在对待领袖这件事上,主席和修正主义是不同的。斯大林思想上的领导作风都有错误,但功大过少。赫鲁晓夫反斯大林是有个人野心的,不能因为赫鲁晓夫反对个人崇拜,我们就也反对。

  不崇拜领袖是不对的,问题是看他值不值得崇拜,是不是群众公认的,还是“树”起来的。主席说的对个人崇拜,就是要事实求是。领导人要谦虚,谦虚就是事实求是。

  周恩来这里说:“毛主席在这方面有权威,但有些事不是他管的,那他怎么能是权威呢?”这样直接评论毛泽东的话,周恩来在林彪事件之前,是看不到的。

  (40)

  五、关于文革中一些问题的说明

  周恩来说:从1962年起,八届十中全会,其实是“文革”的先导,实际上批评了刘少奇,但没有点名。随后,在1963年毛主席为“四清”运动制定了《前十条》,刘少奇抛出他的《后十条》,主席在1965年又发布了《二十三条》。

  毛主席的《二十三条》批判了刘少奇的《后十条》,但刘少奇的夫人王光美,到桃园大队搞扎根经验,她完全执行刘少奇的指示,并且未经中央和主席同意,就在全国到处做报告。

  刘少奇以自己夫人的经验为基础,在一个公开集会上说:“毛主席关于调查研究的理论,今天已不再适用了,因为已过时了。”他就这样狂妄地吹捧自己。

  我主持了那次会议,我亲耳听到刘少奇说这种荒谬的话。以后我去彭真那儿,告诉彭真:“这些话不能在人民之中传播,必须从他的讲话中删掉。”因此,刘少奇的讲话最后以一个修改版公布了。但王光美的未经修改的讲话,却在各地传开了,录了音并且在全国广播了。

  刘少奇把共产党和政府的干部看成是没有一个好的,全是一团糟,打击一大片。当刘少奇或他的工作组去一个村子“蹲点”时,他们搞所谓的“扎根串连”这种神秘化的工作。在我们掌权十五年后,他们还做什么秘密工作呢?这一切都是和群众路线背道而驰的。

  刘少奇把“四清运动”变成一场干部之间“四清”和“四不清”之争,他们是贪污,还是没有贪污?由此看来,刘少奇一点也不要阶级路线。根据刘少奇的这种方法,可以撤换成批的干部并使另一批新的掌权,把“四清运动”带到针对掌权者的无原则斗争中去。

  1965年冬,姚文元写的《批判海瑞罢官》发表了,1966年5月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发表了《五一六通知》,文化大革命才正式开始。

  这一系列都是反对刘少奇路线的斗争,当然严重的、激烈的是在1966年8月毛主席的《炮打司令部》大字报,发动了亿万群众。这个路线斗争一直继续还没结束,斗批改还在深入。

  韩丁问:为什么极左派对外交问题这么注意,是不是为了针对你?

  周恩来说:也有人要打倒我。反革命“五一六”集团的建立,是为了反毛主席并破坏文化大革命。“五一六”集团是最大的阴谋集团,有意把毛泽东思想宣传到不必要的地步,大树特树权威,大讲天才。他们表面上拥护毛主席,支持文化革命,实际上是分裂党,分裂军,分裂政府。

  但表面上,“五一六”反对我和其他几位中央首长。我是他们的第一号目标,“打倒第一号!”他们写了大量反对我的资料。

  韩丁问:他们怎样攻击你?

  周恩来说:人民大会堂是红卫兵未闯进过的少数建筑物之一。当然我们常请他们进来开会,他们从来没有强行进入过。1967年8月11日,我们举行一个批判陈毅的大会,我也到会。当时,第一外语学院的造反派头头宋远利主持会议,现在查明,他是一个“五一六”份子。

  (41)

  开会时,我的左边是宋远利,我的右边是刘令凯,他也是“五一六”分子,他提出打倒陈毅的口号。

  我同意参加这个会的先决条件,是批判陈毅可以,但不能打倒他。因为刘令凯要打到陈毅,他是不应该到会的,更是不应该发言的。当我发现刘令凯到会了,我问宋远利为什么刘令凯也在主席台上?宋远利说:“刘令凯在主席台上好,这样他就不会捣乱。”

  就在那时,他们通知我,刘令凯要发言。我对宋远利说:“你如果让他讲话,我就离开会场。”听到这样,宋远利答应不让刘令凯发言,但他在这问题上又一次失信了。当我出去休息一会儿时,刘令凯上了讲坛,讲了话。谢富治当时也在台上,他对这很不高兴,他找到了我。

  在我们二人都出了大会堂时,某些武斗分子立即跳上舞台袭击陈毅。但我们的警卫员都有高度的政治觉悟,当学生们跳上台打陈毅时,警卫员们围上来保护他。学生们漫骂,但警卫员说:“你们不能带走陈毅,毛主席下令保护他。”因此,没人敢抓陈毅。

  韩丁问:那天在人民大会堂内,你出了什么事?

  周恩来说:据说造反派的武斗分子要捉我,但我不太相信这个传说。假如他们不敢抓陈毅,他们怎么敢抓我呢?在那些日子里,我们的许多好同志受到蒙蔽。他们分不清好坏。

  坏人利用最革命的口号,因为他们要打倒我,他们就不能说我紧跟毛泽东思想,他们必须说我反对毛主席。他们整理了我的言论和讲话,并断章取义地证明他们的观点。例如:他们抓住我有一次曾谈起蒋介石时说的话。当时是1924年,他是黄埔军官学校的校长,而我是政治部主任。在那种情况下,我怎能不说几句他的好话呢?

  另一个例子:抗日战争时期,我们在重庆自己的报纸《新华日报》上写过:“我们支持蒋介石将抗日战争进行到底。”今天把这句话拿来,对年轻的红卫兵们来说似乎很可怕,他们问:“怎么能支持蒋介石呢?”

  从1945年到今天,才过了短短的26年,但我们的青年,因为他们不懂历史,有时就会被人愚弄和蒙蔽。所以我们一定要用历史,共产党的历史,两条路线斗争的历史去教育人民。

  1967年8月7日王力大放厥词,姚登山要外交部长,王力要当副总理,因为他后面有人要当总理。这事一直发展下来,主席发现了这事。阴谋家总是要失败,武斗也是阴谋集团挑起的,凡是阴谋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他总是打着革命的口号,用极左的思潮欺骗群众,表面上支持文革,拥护主席,暗中是反革命的。他们的口号是极左的,他们烧英代办,炸印尼,印度使馆,这样的事以后也有。

  (42)

  六、关于林彪的问题

  韩丁问:我有个问题,当然我没有权利让总理回答,但如果可能的话,谈谈林彪的问题。现在全世界都在谈论这个问题。

  周恩来说:这个问题提得很突然,我要说几句,把几个问题说清楚,把路线讲清楚。

  路线是我党的生命。我党五十年的历史说明了路线对了就会胜利,我们当时只有几个人,没有军队,什么也没有。但是,只要路线对了,我们可以吸纳党员,建立军队,争取胜利。路线错了,有党,党要垮;有军队,也要失败。王明路线就是说明。

  犯错误就要勇于改正错误,我都犯过路线错误,但还当总理。不管你多大的官,只要不按主席路线办事,只有自己失败,群众军队都不跟你。林彪这件事,你知道的比我知道得多。你知道的守你的纪律,我知道的守我的纪律。

  要注意到周恩来与韩丁的谈话时间“1971年11月”,这是周恩来短暂掌权的“黄金时代”,所以他才“敢”有这么大胆的发言。到1973年下半年之后,随着毛泽东身体的恢复,短暂的周恩来时代过去了,周恩来又小心谨慎起来,这样大胆直率的谈话再也看不到了。

  1972年10月1日国庆节,《人民日报》照例要发表《国庆社论》,人们都要《国庆社论》视为理解中央政策走向的重要“风向标”。周恩来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试图把批判“极左思潮”作为中央的精神写入《国庆社论》。

  起草《国庆社论》小组根据周恩来的指示,先后两次在社论稿中写入“要批判‘右’的和‘左’的错误倾向,特别要批判‘极左思潮’”的一段话,但均被中央主管宣传工作的姚文元删去。

  这次张春桥和姚文元一反过去的观望姿态,对《国庆社论》草稿提出反对的意见。周恩来清楚张春桥和姚文元对《国庆社论》的反对态度,肯定不是他们的个人看法,而是反映了毛泽东的意见。因此,周恩来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不再坚持直接写“批判极左思潮”,而是把这个意思改头换面地写出来,比如“要加快社会主义建设的步伐”、“要提倡又红又专,为革命学习业务文化和技术”等。

  前面提到,周恩来曾布置北大副校长周培源抓“基础理论教育”。根据周恩来的指示精神,周培源不久就写出一篇文章《对综合大学理科教育革命的一些看法》。这篇文章在发表时,果然遇到了阻力,姚文元不同意在《人民日报》发表这篇文章,于是转在《光明日报》发表了这篇文章。姚文元说:“周培源的文章是有来头的,有背景的,不发不好,不发是得罪人,所以发在《光明日报》上。报刊上的文章并不都是对的,都对了,就没有阶级斗争了。”

  1972年10月6日,《光明日报》发表了周培源的文章。现在看来,周培源的这篇文章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可是在当时的教育界,却有一颗炸弹爆炸的感觉,因为它对《全国教育工作会议纪要》提出质疑的意见。

  (43)

  《全国教育工作会议纪要》是文革期间反映毛泽东教育思想的纲领性文献,它的核心是两个估计:解放后 17 年,毛主席的无产阶级教育路线基本上没有得到贯彻执行,教育制度、教学方针和方法几乎全是旧的一套,是资产阶级专了无产阶级的政;原有的教师队伍和解放后培养出来的高等学校的学生,大多数人的世界观基本上是资产阶级的。

  《纪要》提出的“两个估计”,第一个估计称“文革前十七年是‘黑线专政’”;第二个估计称“大多数知识份子是资产阶级知识份子”。

  《全国教育工作会议纪要》是在1971年4月15日到7月31日,北京召开的“全国教育工作会议”上制定的。《纪要》由张春桥和姚文元主持起草修改,最后由毛泽东亲自批发。因为《纪要》的纲领性地位,所以当时的报刊宣称:谁反对《纪要》,谁就是反对文化大革命,就是反对毛泽东思想。

  而文革后,《纪要》遭到了批判。1979年3月19日,中共中央发出正式撤销《纪要》的通知,指出:《纪要》是四人帮一手把持下炮制出来的,是错误的。它在教育战线危害极大,流毒很深,应当继续批判。

  《纪要》一方面对文革前的教育问题进行了总结,另一方面也提出了今后教育革命的实施办法,主要有:一、工人宣传队长期领导学校;二、选拔工农兵上大学;三、减少学习书本知识,重视培养实际经验,等等。

  《纪要》规定:中学生毕业之后,要经过两年以上从事“工农兵”劳动锻炼的实际经验,才有资格上大学,这就是所谓的“工农兵大学生”。1972 年 10 月 14 日,周恩来在接见美籍华人李政道博士时,讲话说:学校学生应当以学习为主。对学习社会科学或自然科学理论有发展前途的青年,中学毕业后,不需要专门劳动两年,可以直接上大学,边学习、边劳动。

  周恩来说中学生可以直接上大学,不需要经过两年劳动锻炼,这就是对《纪要》精神的否定了。当然周恩来的这次讲话并没有公开发表,所以引起的反响并不大。而周培源公开发表的文章,引起的反响就十分巨大了。《纪要》提出:大学教育要减少以书本知识为主的“理科”,以工科代替理科。而周培源的文章提出:“综合大学理科要对基本理论研究给予足够的重视,既要批判理论脱离实际,又要批判‘理论无用’的错误思想。这实际上是取消理科,是十分有害的。”

  (44)

  周培源在文章中提出的观点,显然是与《纪要》精神背道而驰的,因此引起教育界的“震动”。1972年11月开始,张春桥和姚文元等组织人在上海《文汇报》上连续发表《这样提出问题是否妥当》、《马克思主义是最基础的理论》等文章,对周培源的文章进行不点名的批判。据说张春桥、姚文元还公然宣称:“不管周培源来头多大,都要进行追查和反击。”

  因为《纪要》是毛泽东主导制定的关于教育革命的纲领性文件,所以在林彪事件之前,是没有人敢怀疑或者议论这种纲领性文件的。而林彪事件之后,周恩来居然组织人写文章对《纪要》公开提出不同的看法,从毛泽东的角度来看,这是周恩来在对他的权威进行挑战。

  继10月6日发表周培源质疑《教育工作纪要》的文章之后,10月14日,《人民日报》上又发表了一系列批判极左思潮的文章,特别是突出批判无政府主义。在《无政府主义是假马克思主义骗子的反革命工具》一文中写道:搞无政府主义的人,狡猾地利用群众对右倾机会主义的不满,大肆煽动极左思潮,鼓吹‘群众说了算’,叫嚷要‘砸烂一切’;他们口头上发表一些最左、最革命的言论,实际上进行着简直是流氓式的煽动,利用小私有者捞一把的欲望来进行煽动,把无政府主义思潮当作他们实现篡党夺权的反革命阴谋工具。

  如果我们联系到当时文革的实际情况,就可以明白,这里批判的“无政府主义”,表面上针对的是林彪,实际上“群众说了算”等都是毛泽东的思想,这是委婉间接地和对文革进行否定。关于这些事,当事人王若水回忆说:

  1972年末我在担任《人民日报》临时业务领导班子成员期间的一段经历,从中可以看出周恩来当时的努力和困难处境。“九一三”事件以后,第二号人物林彪的名字消失了,周恩来上升到第二位。毛泽东会感到他过去认错了人,转而让周恩来作他的接班人吗?

  在一段时间内,毛泽东对过去的一些做法似乎有悔悟之意,毛泽东也显得很信任周恩来。在毛泽东的支持下,周恩来主持党和国家的日常工作,使各方面的工作都出现了转机。1972年周恩来开始过问《人民日报》的事以后,姚文元虽然还继续管一些报社的事情,但上面不能不受周恩来的牵制,这肯定是江青集团不高兴的。

  当时《人民日报》没有正式的领导班子,只有一个管业务的“宣传小组”,召集人是鲁瑛。周恩来决心改变报社领导的现状。1972年夏,周恩来提出《人民日报》“要组织一个班子看大样,统管全局”,要鲁瑛提出一个名单。

  (45)

  几天之后,未见动静,周恩来打电话催询,鲁瑛回答说因病未办。周恩来斥责说:“你病重了,你死了,《人民日报》就不办了?”

  一向温和的周恩来,在这里显出了他的严厉的一面。显然,周恩来不喜欢鲁瑛这样的人担任《人民日报》的领导,他是不是要把鲁瑛当作一个钉子而拔掉呢?根据周恩来的指示,《人民日报》成立了临时“看大样小组”成员有七人,除鲁瑛外,还有新“解放”的前总编辑吴冷西和一些老干部,我的名字也在其中,算是中年干部。

  显然,这是未来《人民日报》领导班子的基础,这里面的任何一个其他人,都要比鲁瑛强。根据预定计划,报社党的核心小组要在年内成立,鲁瑛的地位摇摇欲坠了。

  另一个问题是宣传问题。“批林整风”开始时,最初是批判“五七一工程”,这属于林彪的阴谋,主要是声讨揭发,理论上没有什么好批的。接着中央发下来文件,批林彪在解放战争期间的“辽沈战役”的军事路线。那属于历史,和现实没有什么联系,很快就结束了。

  下一步批什么,不清楚了。我们本想好好批判一下林彪,但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报纸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得到什么指示。批林显得冷冷清清,和文革初期批刘少奇的那种雷霆万钧之势相比,这种情况是很不正常的。

  1972年8月1日,周恩来在人民大会堂对外事单位负责人讲话,再次强调批左。这个精神传达到报社以后,大家都很兴奋,觉得这个指示非常正确,应该很好地讨论和贯彻。然而奇怪的是,在宣传问题上具体管事的姚文元,却没有做出任何部署。我感到纳闷:当年他们批判刘少奇的那股劲头到哪里去了呢?

  1972年3月,国务院领导同志指示,要反对无政府主义。后来,黑龙江省委写作组写了文章,交给《人民日报》理论部,理论部认为可用,又送给我。我做了很大修改,改题为《无政府主义是假马克思主义骗子的反革命工具》,此外又加了两篇文章,这三篇文章组成了一个版。当时,张春桥姚文元都不在北京,我抓住这个机会,就在10月14日把这一整版“反左”的文章发出去了。

  根据王若水的回忆,在林彪事件之后,周恩来出面改组了《人民日报》的领导班子,增加了吴冷西和王若水等老干部。当然,王若水这些新增的人都是支持周恩来,反对张春桥、姚文元的。于是他们趁着张春桥、姚文元不在的机会,在《人民日报》上刊登了整版的反映周恩来思想的批判极左思潮的文章。

  (46)

  新中国成立以来,周恩来一直主管经济的“务实”部门,没有主管过文化宣传的“务虚”部门,所以人们很少听到周恩来的主张和观点。在1972年前后的短暂周恩来时代,周恩来一度控制了《人民日报》等宣传媒体,并在《人民日报》内部安插了自己的人。就像王若水说的那样:“周恩来开始过问《人民日报》的事情了。”

  周恩来在《人民日报》中有了自己的人之后,这些人就按照周恩来意思,在《人民日报》上宣传周恩来的主张。1972年10月14日,《人民日报》发表一整版“批极左”的文章,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当然,周恩来的做法,必然引起一直掌管宣传媒体的江青集团的反弹。江青集团一方面组织人在《文汇报》上写文章进行反击;另一方面提出要警惕“右倾思潮抬头”,并提出要追查“批极左”的背景。

  在这一段时间,毛泽东早就注意到《人民日报》的动向,对周恩来批判“极左思潮”也大为不满。但毛泽东在这段时间身体情况很差,心有余而力不足,无力过问批判“极左思潮”的事情。直到1972年年底,毛泽东的身体有所好转,他也就开始过问批判“极左思潮”的事情,起因是来自《人民日报》副总编辑王若水给毛泽东写的一封信。

  王若水给毛泽东写信的原因,据他本人说,是因为对批判“极左思潮”一事感到混乱。周恩来主张要“批透极左思潮”,而张春桥、姚文元则强调“不要批左过了头”。《人民日报》在周恩来的主导下提倡批左,而《文汇报》在张春桥、姚文元的主导下反对批左,当时的混乱情况有点像批《海瑞罢官》的时期。

  王若水回忆说:【当时批判林彪方针上的混乱情况,还可以从以下几件事看出:北京军区司令员李德生讲话说:“要排除左右干扰,当前主要是批极左思潮,同时注意和防止右的倾向。”而北京军区政委纪登奎的讲话说:“不能说林彪推行的是极左路线,有一些提法值得考虑,如空头政治、唯意志论、精神万能论”。我当时听到纪登奎的讲话时,却禁不住想:“真有意思,司令员李德生强调反左,政委纪登奎强调反右。”

  这种分歧外国记者也注意到了,美国《洛杉矶时报》记者从北京发了一条消息,题为《北京的官方报刊走着不同的道路》。

  (47)

  当时《人民日报》已经有些同志上书中央,我却想,既然“左”的根子在张春桥、姚文元身上,写信给政治局或周恩来是没有用的,于是我索性直接给毛主席写信。我的信是12月5日发出的,信的底稿我后来烧掉了,信的主要内容复述如下:

  我报告了《人民日报》和《文汇报》对林彪路线性质的提法,我说这种情况有些像批《海瑞罢官》的局面。到底《文汇报》讲的是不是中央精神?如果不是,它怎么有那么大的胆子?如果是,《人民日报》为什么不知道?

  我在信里表示不同意《文汇报》说林彪推行的是“右倾机会主义”。我说林彪有“左”的表现,也有“右”的表现,但主要是“左”。因此,批林彪就要批“极左思潮”。我还引了张春桥、姚文元的话,表示了不同意见。

  以上是我写给毛主席的信的主要内容。我也考虑到,这封信是冒风险的,为了避免连累别人,我没有给任何人看,写好后就发出了。

  毛泽东看到王若水的信后,马上做出批示:“极左思潮少批一点吧。王若水那封信我看不对。林彪路线的实质是极右,是叛党叛国。”

  前面提到,据周恩来的秘书纪东回忆,周恩来看到毛泽东的批示后,气得“骂娘”了。周恩来的保健医生张佐良,也回忆周恩来在这段时间情绪异常,乱发脾气。张佐良回忆说:1972年晚秋,一天晚上,周总理在人民大会堂主持例行政治局会议。大约在七、八点钟,一位女服务员急匆匆地跑到我跟前,大声地说:“张大夫,快!总理在发脾气,他让你快进去!”

  我一听她的话,从沙发上站起来,边走边琢磨,总理在政治局会议上发脾气?从没有听说过。总理在这样高层的会议上发脾气,为什么?怎么把我叫进去?

  我不安地走到会议室门口,蹑手蹑脚地走到总理坐的沙发背后,蹲下身子轻声地问道:“总理,您有什么事……”

  总理还没有等我把话说完,用右手拍了一下茶几,立即站了起来,手指着我,气愤地问:“我吃的蛋炒饭里为什么不放盐?你尝过没有?”

  沉默了几秒钟,我说:“没有尝过。”

  总理大声说:“你为什么不先尝尝再叫他们端来?你们整天跟着我,说是照顾我,可你们做了些什么呢?”

  我无话可说,只好低头不语,大概有几十只眼睛盯着我。蛋炒饭里没有放盐,是厨师工作的疏忽大意,不应该怪到我头上。即使是错了,叫厨房里重新搞一份就是了,又何必在这种场合叫我难堪?我心里感到委屈,可不敢向周总理作任何解释。我知道,我今天是代人受过。

  (48)

  政治局会议午夜方散,我随周总理回到西花厅。我对“蛋妙饭”的事情仍想不通,因为从来没有规定保健医师必须先尝首长的饭菜,今天厨师忘了放盐,责怪医生是毫无道理的。凌晨睡前,我陪周总理在院子里散步,他边走边说:“昨天晚上,我在大会堂冲着你发脾气,不要介意。你懂吗?我是迁怒啊!”

  我心里很不平静,原先对周总理的怨气已经消失,相反,又增添了对他的崇敬。总理啊,您也有苦衷无处说,不然,为什么要“迁怒”呢?至此,我心里也明白了一点,对周总理的理解又多了一点。

  周恩来对毛泽东驳回他的“批极左”,感到异常气愤,又是“骂娘”,又是“迁怒”,这对于平时十分注意自己形象的周恩来,的确是“失态”了。周恩来为什么这么生气呢?一方面是毛泽东不给他面子,全盘否定了他的主张;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是周恩来对毛泽东“继续革命”的思想不满。

  在周恩来看来,林彪事件出来之后,毛泽东应该吸取教训,停止文革,停止继续革命,把国家的重点转到发展经济方面。周恩来认为毛泽东搞文革的一切问题,就是落在一个“左”字上。再从长远来看,毛泽东从建国以来,就开始提倡“左”的冒进路线。1956年周恩来提出“反冒进”,试图“纠正”毛泽东的左倾路线,结果被毛泽东的“反反冒进”反击战,打得一败涂地。

  1959年彭德怀在庐山会议上,又试图“纠正”毛泽东的左倾路线,又被毛泽东的反击战打得一败涂地;1962年刘少奇再次试图“纠正”毛泽东的左倾路线,结果在1966年被毛泽东拿下;1969年林彪在“九大”政治报告上提出“建设社会主义强国”,再次试图“纠正”毛泽东的左倾路线,结果又被毛泽东的反击战打得出走外国;到了这次1972年,周恩来提出批判“极左思潮”,试图再一次“纠正”毛泽东的左倾路线,但又遭到了毛泽东的反击。为此,周恩来的气愤也是有历史原因的。

  不过毛泽东本人,并不认为自己搞的是“左倾路线”。相反,毛泽东认为他的战友们是“右倾路线”。毛泽东认为他的战友们建国后开始贪图平稳安逸了,不愿意继续革命,甚至不愿意再走社会主义道路,这也是毛泽东发动文革与他的战友们“决裂”的根本原因之一。

  周恩来虽然气愤,但他也知道,对毛泽东的反击进行“硬顶”,后果都是不好的。在周恩来看来,彭德怀、刘少奇、林彪这些人的经验教训,都是犯了对毛泽东“硬顶”的战略错误。所以周恩来不能用“硬顶”的办法,他要以柔克刚,用软办法战胜毛泽东。

  (49)

  毛泽东明确反对批判“极左”,并声称林彪的性质是“极右”,这样就等于全盘否定了周恩来的主张。周恩来看到毛泽东要反击了,马上后退。从此周恩来不再过问《人民日报》的事,主动把宣传大权重新交回到毛泽东和江青集团手中,避免了与毛泽东的直接冲突。

  虽说周恩来把宣传大权重新交回去,也不再公开提批判极左思潮和无政府主义,但周恩来的行动其实并没有变,他用行动来批判极左思潮和无政府主义。事后的结果也证明,周恩来的策略是明智的。

  关于王若水的信,因为毛泽东已明确批评了王若水,周恩来也不好与毛泽东唱反调,他也批评了王若水,但批得很巧妙。据王若水回忆,事后周恩来、张春桥和姚文元专门找他谈话。王若水回忆说:

  张春桥说:“这封信反映出来,不是王若水同志一个人的问题,《人民日报》还有人。我总觉得《人民日报》内部有一股邪气,一股势力。”

  姚文元:“在阶级斗争这个关键时刻,你王若水站到哪里去了?”这句话意味深长,使我一惊。

  周恩来说:“你王若水对文化大革命有怨气没有?有一点吧?稍有一点也不好。毛主席认为你这封信是不好的。王若水同志这封信,把形势看得漆黑一团,像《海瑞罢官》那时的形势一样,你的错误严重些说是立场问题。如果你确实感觉错了,那就要在自己的岗位上改,改了就好。在宣传上,王若水同志是研究哲学的,应当在这方面表现出来。”

  这次会议提供了一个机会,使我能够从近距离观察这几个高层领导人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在这以前,我是把毛泽东同张春桥、姚文元两个人分开的,只是觉得张、姚不好,而毛泽东大概是受他们包围蒙蔽。我还以为,毛泽东是信任周恩来的,他们之间是完全一致的。这次会后,我才知道我过去错了。

  后来我才省悟:如果说林彪路线是“极左”,那么有没有一条与林彪“极左”路线相对立的正确路线呢?这两条路线是如何斗争的呢?这样一来,事情不就麻烦了么?如果说毛泽东也有这样的担忧,是不奇怪的。

  从这次事件后,周恩来就不再过问《人民日报》的事了。接着,1973年《人民日报》展开了一场批判以王若水为代表的“一股邪气,一股势力”的运动。其声势之大,时间之长,是报社历史上空前的。我想:我这样的区区干部,值得那样大动干戈吗?他们明里是批我,暗里是批谁呢?这时。我已预见到周恩来的前途多舛了。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