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认识耿嘉伟和耿逸飞兄弟,都是在春天。
她没想到,和这两兄弟的初识竟然像一块硬币的正反两面,带给她完全不同的感受。
认识哥哥耿嘉伟在1997年初春,她进律所不到两年,正切换在摸爬滚打地工作和昏天黑地的研二两种生活中。
记得那时长安街上的白玉兰花刚露出洁白、幼嫩的小小花苞,西伯利亚来的几股寒流的尾巴依然控制着北京城大街小巷。
虽然在北京住了几年,冬春季节,辛夷脸上皮肤依旧又干又粗,和温暖湿润、繁花绚烂的江南比,北京城干枯寒冷的春天实在让她喜欢不起来。
闺蜜方雅欣突然得了急性阑尾炎,做完手术当晚给正在律所加班的辛夷打电话,要她第二天务必去医院探视:方雅欣还要在医院住七天,实在无聊极了,遭此磨难,辛夷须得首先和她同当。
方雅欣于辛夷而言,与家人无异。
第二天下午趁着工作告一段落,辛夷难得翘班,老老实实提着雅欣平时爱吃的各种零碎和点名要看的书,赶紧打车去了医院。
刚走近住院部,就听楼里传来高声喧哗,她可没心思管这些,看完方雅欣还得赶回律所继续干活呢。
辛夷带的东西不少,连提带抱艰难地上了七八级台阶终于到了楼门口,因着手里被大包小裹占得满满的,只能背转身用肩膀撩开脏兮兮的塑料门帘,就在她背转身的瞬间,不知何故,门里突然冲出几个人,撞到她后背。
辛夷今天直接从办公室过来,穿着卡其色半长风衣,浅灰齐膝短裙,肉色丝袜和黑色绒面平底船鞋,在铺着地毯的写字楼正合适,遇到这种水磨石地面,被撞后如在冰面一般,不由直直向前滑去。
楼门口是最多三米宽的平台,平台下面就是台阶,突如其来的撞击和滑行,不论是辛夷本人还是周围正在上上下下的众人,根本没时间反应。
就在辛夷控制不住快要冲下台阶的瞬间,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抓住了她胳膊,突如其来的一抓吓得她“啊”地大叫一声,原本紧紧攥着东西的双手松开了,东西一股脑全都掉在地上,台阶上、她的鞋上甚至风衣下摆立时被染得五颜六色,各种食物的香味夹杂着香水百合的味道让她成了住院部门前来往众人的焦点。
辛夷”豁“地转过身,见自己面前站着四个目瞪口呆的年轻男人,离她最近的是个瘦瘦的黑大个,估计就是拉了她一把的“祸首”。黑大个身后站着三个人,其中一个臂缠黑纱,眼睛红肿,被另外两个搀扶着,四人穿着同一款式的白衬衫、蓝裤子。
若是往常,辛夷肯定会牙尖嘴利地跟黑大个“抱怨”,作为解放军叔叔,因为“拯救人民生命财产”造成眼下有目共睹的“恶果”,轻则必须赔偿物质损失,比如她身上价格不菲的衣服鞋子,比如她千挑万选为闺蜜带来的各种小吃和书籍,比如她为看闺蜜而翘班引致的交通和薪酬损失,以及但不限于受此惊吓导致的精神损失,重则…
辛夷的大眼睛在四个年轻的解放军叔叔脸上扫了一圈,最后在臂缠黑纱,红肿着眼睛的解放军叔叔身上停顿了三秒钟, 然后,甩了甩自己被勒出几道红印的手,冲离自己最近的黑大个轻声说,“麻烦你赶快打扫一下,万一有病人经过,滑倒了不好。”
黑大个刚才冲上前一把拉住她不过是本能,却没料到能引至如此糟糕的“恶果”,他甚至想好了,万一眼前的小姑娘让他赔,此地他该找谁去借钱,借车,却没料到小姑娘会这么说,他看着小姑娘五颜六色的衣服鞋袜,异常诚恳地道歉,“真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同志,你千万别生气!”
听到被解放军叔叔称为“同志”,辛夷差点笑出来,真是个有趣的称呼,可看着眼前的几个人,她又笑不出来了。
黑大个身后的两个解放军叔叔也一起跟她道歉,“对不起啊,同志,对不起!”
被解放军叔叔称了这许多次“同志”,辛夷真的一点都不生气了,她只站在原地,看着黑大个领着那三人走下台阶,上了车。
黑大个没上车,他熟门熟路地转到楼边,拿来笤帚和簸箕,到辛夷面前,先从裤兜里掏出包干净的纸巾递给她,然后快速地将台阶上散落的东西仔细扫干净。
辛夷接过纸巾,先擦干净鞋上的花瓣和红油,对丝袜上的五颜六色就无能为力了,最后,看着自己上周刚买的浅色风衣下摆,暗暗叹了口气!
等辛夷直起身,发现黑大个早已经打扫完地面,正立正姿式站在自己身边,她惋惜地看看簸箕里的东西,皱了皱眉,轻轻叹了口气。
一直立正的黑大个陪着小心,说“同志,你的东西我来赔!”
辛夷摇摇头,真心诚意,“我这点东西没什么,去陪你的战友吧!”
“他母亲刚去世,他心情不太好,和这里的医生还有点纠纷。”黑大个神色黯然地解释着。
辛夷看着黑大个暗淡的眼神,心里涌起股莫名的感动,感动于她今生所失、永远都不可能拥有的那种感情,略一沉吟,打开背着的小皮包,取出自己的名片递给黑大个,“我有个同事擅长医疗纠纷,如果需要,就给我打电话吧!”
黑大个腾出只手接过辛夷的名片,看了看,露出丝淡淡笑意,“谢谢你,辛律师!我叫耿嘉伟。”
一阵风吹过,辛夷紧了紧风衣,再看看剃着短寸头,只穿着单薄衬衫的耿嘉伟,对他点点头,“我得进去看病人了,再见!”
辛夷一进住院部,就见接待台前围着群医生护士,她正想绕过他们,却听见有人叫,“辛夷!辛夷!”
辛夷转过身,见被一圈人簇拥着的正是雅欣的舅舅,宋睿林宋院长。宋院长矮矮的个子,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手,人人都说宋院长的手是金手,有让人起死回生的本事,但这话可千万不能当他的面说,否则宋院长一准会睁大眼睛,紧紧盯着你,“那我岂不成了走江湖卖艺的!”
她忙上前招呼,“宋院长,您好!我来看看雅欣!她好点了吧?”
"再观察几天吧!咦,你身上怎么搞的?人没事吧!”宋院长圆圆的眼睛扫了她一圈,关切地问.
“宋院长,是我撞翻了她带的东西!”身后传来了耿嘉伟的声音。
宋院长的视线随之抬高,一丝笑意不由地挂在圆圆的脸上,语气也和蔼了许多,“是大伟啊?好久没见你了,还这么瘦,怎么?你哪儿不舒服了?”
手里还拿着笤帚和簸箕的耿嘉伟走上前,站到辛夷身边,语气捻熟,“宋院长,我没事!今天是来这里看个战友!”
”噢!那就好!咦?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宋院长的视线一下就盯住了簸箕里的东西,随即看向辛夷,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责备,“怎么?东西都是你带来的?”
辛夷呐呐地一时说不出话来,记忆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当众面对一个长辈的责难,“我…我想她平时爱吃什么就…就给她带什么!”
“是她让你带的吧!”宋院长看来很了解自己的外甥女,“哼!像她这么吃,再过十天都甭想出院!”说着,用力拍了拍耿嘉伟的胳膊,“大伟,干得好!你带辛夷去我办公室,把桌上的稀饭给她送去。辛夷,你顺便告诉她,这几天,她只能喝粥,照她这么吃,下回我给她割什么就不知道了!好了!你们去吧!我这里还有事!”
和宋院长道过别,等耿嘉伟收拾好东西,辛夷跟着他到宋院长的办公室取东西。看样子这个耿嘉伟和宋院长还不是一般的熟,刚挨过批评的辛夷可没心情求证任何八卦,她一路默默地跟着耿嘉伟取了粥,就直奔雅欣的病房,压根没注意到身后耿嘉伟几次的欲言又止。
谁知见到方雅欣,她一看辛夷手里拿的粥,就捂着肚子、带着哭腔指责辛夷屈服于舅舅的“淫威”,再加上辛夷身上时时散发出来的怪味,不到十分钟,就被她恶狠狠地“轰”了出去!
先是被莫名撞翻东西,又被宋院长强行批评,最后被雅欣不分青红皂白的埋怨,辛夷委屈极了,决定这七天绝不会再来看方雅欣了!哪怕她哭着求自己!
刚走出住院部大门,就看见站在台阶下的耿嘉伟。
耿嘉伟穿着整齐的深蓝色军装,面带忧色地问她,“雅欣好点了吗?是不是没吃着想要的东西生气,又怪你了?”
辛夷听他这么说,更觉得委屈,走下台阶,跟他诉起苦来,“方雅欣大小姐最难伺候了!她想吃什么东西,干脆自己出门去买好了!哼!有好吃的,医生说我!没好吃的,病人怪我!还有你!害得我一身怪味!人见人嫌!”
辛夷一口气说完,觉得心情稍好,这才想起刚才居然把耿嘉伟也一股脑地抱怨了进去,人家好歹拉了她一把,非故意地弄脏她的衣服,却真救了她的…命?于是赶紧转移话题,冲他两杠一星的肩章努努嘴,“咦?耿-嘉-伟-,不会是宋院长表扬完,就立刻给你升职了吧!”
眼前小姑娘连珠炮般的话,打破了耿嘉伟沉郁了整天的心情,他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其实吧,领导经常表扬我的!”说完,他看着辛夷的风衣,“辛律师,为了表示歉意,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辛夷看看自己色彩斑斓的衣服,到底笑了,“那就麻烦你了,我得回去继续上班,刚才可是溜出来的!”
耿嘉伟抬头望望暮色渐渐苍茫的天空,“这个时间你还要加班?”
”所里的老律师总教育我们这些新来的,没有加班时间,只有工作时间!”
“怎么领导说的话都一样啊?”
“是领导说你,还是你说别人啊?”辛夷故意问。
“啊?”耿嘉伟困惑地看着辛夷,“有什么区别吗?”
辛夷狡黠地一笑,“那个,区别大了…”边解释边和耿嘉伟并肩向停车场走去。
华灯初上的北京城,堵车高峰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