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 八月一号星期六,我和太太参加了一个葬礼。这是我第一次在加拿大参加葬礼,也是平生第一次参加葬礼。从心里讲,我不愿去葬礼,不愿去感受悲伤和痛苦,更不愿去面对死亡。事实上,在我们报喜不报忧的文化里,在这个追求所谓正能量的时代里,谈论死亡是一种忌讳,不受欢迎,即使跟病入膏肓、来日不多的家人也避免谈起,唯恐刺激他们本以脆弱的神经,引发死亡来临的恐惧。虽然人们在竭力躲避死亡的阴影,而且明知是人难免一死,可有多少人能对死亡有清醒的认识,在死亡降临时能够内心安定,从容面对?
葬礼在当地一家殡葬馆内举行,来者不多,疫情之下,大家都戴着口罩,分散而坐。死者是一位我交往已久的客人,我们叫他山姆叔。移民早期,我在一家日式按摩店打工时结识了他,一路下来,已经有17年了,缘份啊。山姆叔无儿无女,他的亲戚远在爱尔兰,来参加葬礼的没有一个是跟他有血缘关系的人。另外我注意到,他是个白人,然而参加葬礼的大多数是黑人,他教堂的教友。我知道,那位坐在轮椅上的黑人,西蒙,是他的好友,来自牙买加,跟他同住在一栋公寓楼里几十年了,是他最亲近的人。
十点钟,来宾瞻仰遗容后,棺材盖合上了,死者彻底与这个世界隔绝了。在一位牧师的主持下,追悼仪式开始了。在葬礼开始前,西蒙递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一个相框。一星期前,西蒙打电话给我告知山姆叔去世的消息和葬礼的安排,我向他要求一张山姆夫妇的合影照片作为纪念。相框里,穿着冬装的山姆夫妇站在一棵挂满彩灯的圣诞树下。我想起那是多年前,山姆叔带我们去他的教堂参加新年活动时, 我为他们夫妇拍下的合影照,后来我把照片装在那个相框里送给了他们。不想今日,相框重回我的手中,缘分啊。那张照片勾起往日的记忆,林林总总,点点滴滴,浮现眼前。
还记得当年山姆夫妇带着我们夫妻二人去逛多伦多中国城附近的Kensington Market,我们穿行在熙熙攘攘、肤色各异的人流中,一间间风情各异的小店里。记得在一个专卖奶酪的商店里,望着柜台里摆放的上百种奶酪,我的眼中充满新鲜和好奇,强烈地感受到这座城市丰富多彩的多元文化。逛完街,大家坐在一家咖啡店里聊天,那时我还喝不惯咖啡。坐在对面的山姆夫妇穿戴整洁讲究,神清气爽,在午后阳光的映照下,散发着一种和蔼可亲的温暖,那时的他们是那样的鲜活生动。从那天起,我们就私下称呼他为山姆叔。
山姆叔是爱尔兰人,年轻时一个人从爱尔兰来到加拿大。他瘦高个头,总戴着一顶遮阳的圆布帽,鼻梁上架着眼镜,像一位儒雅的大学教授。他讲话语速相当快,思维跳跃,让你有种跟着他跑的感觉。这让本来英语就磕磕绊绊的我们感到力不从心,连听带猜,囫囵吞枣。我跟太太开玩笑说,如果有一天能自如地跟山姆叔聊天了,我们的英语就过关了。
山姆叔的太太贝茜却是一个在加拿大出生的、血统纯正的中国人。贝茜生长在安省北部的Sudbury地区,离多伦多十多个小时的车程,地处偏僻,气候寒冷,不知到当初她的父母为什么选择那个地方移民定居。贝茜早年就离家出走,一个人来到多伦多闯荡生活。贝茜打扮细致,一付成熟稳重的老妇人形象。她只会说英语,除了她的中国面孔,她身上没有其它的中国元素。一次参加山姆夫妇的结婚纪念庆祝,除了我们,餐桌上的其他人都说着地道的英语,可是细一追究,只有贝茜是本土出生,正宗的加拿大人,其他人都是来自各个国家的移民。有人打趣贝茜,为什么你长着一付中国面孔,却不会说中国话?她急着辩解,我是加拿大人,为什么会说中国话?好像急于撇清她跟中国的渊源。
我一直好奇山姆叔和贝茜,两个不同种族,生活背景完全不同的人是怎样走到一起的。在与山姆叔多年的交往中,在跟他一次次的聊天中,我听懂了山姆叔的爱情故事。
山姆叔说,在他遇到贝茜以前,他就是个混蛋。可以想象,一个二十来岁独自闯荡异乡,没什么文化的毛头小子,会遭遇多少艰难。山姆叔说,什么样的脏活累活他都干过,后来他混出来了,有了一份正经的工作,在一个生产空调的公司一直干到退休。那时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吃喝嫖赌,放浪形骸。他没想过结婚,也不想拖累另一个人,他认为像他这样不负责、下半身支配上半身的混蛋不应该结婚。
直到他命中注定的那一天的到来。
那一天他去一个邮局寄包裹。就像电影中的浪漫场景,站在柜台里面,那个长着东方面孔的女人转身回眸的一瞬间,他的心被丘比特之箭射中了,那个女人就是贝茜。然而山姆叔的爱情之路却非一帆风顺。贝茜一直在躲避、拒绝这个突然闯入她生活的白男,这不仅因为贝茜是个传统保守的东方女性,更是因为她所遭受过的心理创伤。
山姆叔说,贝茜的家庭缺少温情,父母对子女管束严格粗暴,而且沿袭中国男尊女卑的传统。生长在那样的家庭环境里,贝茜埋下了心理阴影,以至于长大以后的她不信任男人,惧怕男人,害怕与男人交往,她就像一只受过伤害的小鸟,不再轻易接受别人的善意和关怀。
可是山姆叔并未知难而退。她的冷漠和拒绝反而激发出他更深的爱怜。他努力改变自我,戒掉以往的不良嗜好,把自己塑造成一个通情达理的好男人。他陪她一起去教堂,在那里也找到了自己内心的平静。更可贵的是,他对爱的执著从未动摇过——此女子,吾之所爱。
终于山姆叔抱得美人归。在他家橱柜上那个旧相框的黑白照片里,穿着婚礼服的山姆和贝茜深情相望。那年贝茜已年过四十,山姆叔年过五十,这是他们第一次结婚,在经历半程的人生旅途,漂泊的浪子找到了停泊的港口,受伤的女人找到幸福的归宿。
山姆叔和贝茜并不是什么有钱人,他们是靠退休金生活的老人,他们无儿无女,一直居住在一栋老式出租公寓楼里。如果按国人看来,他们这对孤寡老人,无房无车,算是低端人口了。从物质的角度看,他们并不富有,可是他们夫妻间的恩爱却令我们羡慕。
他们有个传统,每年都邀请朋友去同一家饭店庆祝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即便那家饭店离他们的住所很远,需要搭车前往,他们一如既往,因为在那里曾留下他们美好的回忆。记得第一次受邀,我们还没有车,坐地铁,乘公车,辗转来到山姆叔家,然后跟他们夫妇一起挤在一位朋友的车里前往那家饭店。那是我记忆中贝茜打扮得最精致漂亮的一次,山姆叔说她那蓬松的发型是花了上百元做出的。那天晚上,头上下雨,脚下湿滑,山姆把手中的雨伞尽量罩在贝茜这一边,自己的半个身子淋在雨里,他紧紧地搂着她,就像护着一件心爱的宝贝,生怕磕了碰了,令我们心生感慨。
结婚多年,山姆叔仍然把贝茜当作他眼中的苹果。年轻时受苦的山姆叔是个节省的男人,可他从不吝惜把钱花在妻子的身上。他一次不无夸耀地对我说,贝茜穿的鞋子是花几百元订做的,因为她的腿脚不好。其实他自己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走路腿脚也不利索,只穿着普通的鞋子。山姆叔说,他要让贝茜的家人看看,那个曾经被轻视的女孩,现在是个受宠的公主。
相由心生, 有人说女人的婚姻状况写在她的脸上。从贝茜开心的笑容和舒展的眉头,我能感受到她的心里如浴春风。与山姆叔性格相反,她是个不多言语、性情沉静的女性,可我有机会窥见她闪现出的单纯活泼的一面。在做完按摩后,贝茜会故意赖在床上不起来,说没有力气,等着山姆叔好说歹说,搂着脖子把她抱起来,低下身,为她穿上袜子,她只是咯咯地笑着,凭他摆布,像个撒娇的小姑娘。山姆叔一句责备也没有,满心欢喜地放任“撒泼”的妻子。看着这两个七八十岁的老奶奶、老爷爷在我面前“打情骂俏”,我有些难为情。在我的传统观念里,老要有老样,一把胡子的人,在晚辈面前,要端起架子,矜持稳重。可眼前这一幕的温情流露,让我的心中不禁涌过一道暖流。我不记得我的父母曾在我面前甜言蜜语,更不要说拥抱亲吻,在我成长的记忆里,更多的是他们之间的冷脸和粗暴。
十几年来,山姆叔的生活状况没什么变化,而我们一路脚步匆匆,经历着移民生活的各个阶段,打工、上学、工作、买房、安家。我们曾请山姆夫妇来我们的新家做客,以后虽然还保持往来,但一年见不上一二面,更多是逢年过节,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他们老了,尤其贝茜,她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行动迟缓,反应迟钝,有时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莫名地咯咯傻笑。然而山姆叔说话仍然如崩豆一般的快,经常是他在电话里滔滔不绝地讲,我只是插插嘴,打打边场。
我们最后一次见到贝茜是2014年夏季的一个傍晚,在一家医院的临终关怀病房里。
那一天鬼使神差,我想起好久没有跟山姆叔联系了,就打电话过去。山姆叔家的电话没有留言,晚上终于接通了电话,山姆叔说他刚从医院回来,贝茜住院了,因为她吃的越来越少,没有力气走路了。现在她从普通病房转到了临终关怀病房,因为她吃不了东西了。山姆叔说,医生认为贝茜得了老年痴呆症,不过山姆叔相信她还会好起来,她没有什么特别的疾病。我听了他的话,却有一种不详之感。在医院,我见过很多老年痴呆的病人,那是一种可怕的疾病,病人的身体机能连同精神智力慢慢地衰退,如同慢慢退化回婴儿时期,不知道吃喝,不知道大小便,不认识亲人,最后变成病床上的一具行尸走肉。
第二天傍晚,我和太太带着鲜花去医院看望贝茜。好久不见,躺在床上的贝茜让我吃了一惊,她形容枯槁,眼窝深陷,眼神呆滞,不再是那个记忆中面色润朗,笑容可掬的老妇人了。贝茜已经不能说话了,不过她看到我们时,眼神亮了,这令山姆叔很高兴。山姆叔扶着她,耐心地喂她喝果汁,可她一口也喝不下去了。我太太轻轻地为贝茜按摩肩背,我坐在一旁,听着山姆叔说话。贝茜虽然卧床已久,但面庞干净,头发整齐,房间里没有一点屎尿的异味,这与山姆叔的细心照料是分不开的。山姆叔说,他通常陪护到很晚才回家休息,她今天的精神很好,你们来看她,她心里明白,不然大部分时间里她都是闭着眼睛,似睡非睡的。最后我们起身道别时,山姆叔说跟我们一起走,鉴于她今天的状况不错,他想早点回家,干些家务。临走时,他弯下腰,抱着贝茜,用手轻轻梳理她的头发,亲吻着她干瘪的额头,喃喃地说:“亲爱的,你还是我那个漂亮的小姑娘...”
走出医院的大门,我们跟山姆叔挥手道别,他的白发被夕阳映成了金色,看着他孤独的身影在落日的余晖中远去,我心里不免涌起一阵的酸楚,直觉告诉我,贝茜这样的状态,可能撑不了多久了,可是我不忍心告诉山姆叔,打破他生活的精神支柱。
第二天上午,我接到山姆叔的电话,贝茜在凌晨去世了。他遗憾没能在最后的时候陪在她的身边,不过护士说,她走的很安详。他感谢我们在她生命最后的时候来看她。我在电话里默默地听着他哭泣着诉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发自心底的悲伤,不敢想象今后他如何渡过独守空房的漫漫长夜。
六年后,我站在这里,望着躺在棺木里,穿戴整齐,脸像蜡像一般的的山姆叔的遗体,跟他说再见。
最后一次真正见山姆叔,是在一个秋天里,我们带着他一起吃晚饭。他的脚步明显地迟缓了,在过人行道时,我太太需要搀扶着他。我们去了他家附近,那家他喜欢的牙买加饭店。多年前,他领我来这家饭店,我第一次品尝到牙买加食物,那里美味的卷饼,令我难忘。山姆叔的嘴还是那么能讲,可他的胃口不行了,勉强吃下一个卷饼。他跟我们讲他一个人的生活,一天里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坐在街头的咖啡店,手端一杯咖啡,看着眼前过往的、形形色色的人。他说在多伦多的街头,你会看到不同种族的结合,黑男搂着白女,黄女依着白男,你会听到各国语言,看到五花八门的服饰,你会感到幸运地生活在这么一个包容的、多元文化的城市,不用坐飞机去旅行,即可享用到世界各国的美食。他的这番话,我已经听了N遍了;他说他想念贝茜,每天早晨睁开眼睛就开始想念她,他的这番话,我已经听了N遍了;临别的时候,他拍着我的肩膀说,你有一位善良可爱的妻子,像贝茜一样,你要好好待她,他的这番话,我已经听了N遍了,可是我做到了吗?
“我们终究要回到来的地方.....”牧师抑扬顿挫的声音在静默的房间里回荡。我坐在那里,望着前面鲜花团簇、油漆发亮的棺材,感觉时空恍惚。我应该为山姆叔的去世感到伤感吗?也许他的灵魂正看着我们笑呢,他会轻松地对下面表情凝重的来宾说,我活了91岁了,现在要去跟我亲爱的贝茜见面了,这不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吗?
那我为什么要来参加他的葬礼,走这样的一个过场呢?他不过是我的一个客人而已,不过是一个喜欢唠叨的普通老头,平凡一生,他有什么令我怀念的呢?
一个胖胖的黑人老兄正在前面发言,他回忆小时候山姆叔带着他去吃冰激凌的情景,对于缺乏父爱的他,那只普通的冰激凌留下了多么香甜的记忆,他从小到大吃过无数的冰激凌,唯有那只冰激凌,令他记忆犹新。
望着手中山姆夫妇的合影照片,我明白了,山姆叔打动我的那只冰激凌是他对贝茜的爱,因为我是他的爱情故事17年的见证人。
从小到大,电影里小说里,我看过那么多令人倾倒的爱情故事,浪漫美好,可歌可泣,可象牙塔里的爱情落到人间凡尘,就变成了一幕幕虚伪和谎言的现实剧,昨天还在人们面前大秀恩爱的楷模夫妻,今天就反目成仇,分道扬镳。环视周围,大多数人的婚姻不过是在一起搭伴过日子,骨头和肉不得不长在一起,左手天天麻木地握着右手。看了那么多假的,我怀疑还有真的存在。然而在山姆叔那里,我找到了象牙塔里的爱情故事,原来它也会藏身于平凡。
大家起身,跟着牧师一起做最后的祈祷,舒缓的音乐拖着长音在房间里萦绕,在这之后,山姆叔将被送入墓地埋葬。棺木、鲜花、牧师渐渐在我的眼里模糊了、轻淡了,脑海中昔日重现:余晖照耀在病房床前,苍老的他俯下身,亲吻着她额头上的皱纹,喃喃地说:“亲爱的,你还是我那个漂亮的小姑娘...”
那晚上我和太太重看2017年奥斯卡最佳动画片“Coco”,当看到那个场景,从亡灵世界回到现实世界的小男孩Miguel为唤起祖母对她爸爸的记忆,为她弹唱起那首“记住我”的歌曲时,瞬间泪崩。墨西哥的亡灵节,如果死去的亡灵没有在活人的世界里留下一张照片,被活着的人记着和怀念,那个亡灵就会永远消失掉。想一想,多少人在死后留下了自己的照片,可有多少人被活着的人真正怀念着呢?
山姆叔没有儿女,可他的亡灵不会很快消失,他和贝茜的照片就摆在我的书架上,我还记着他的爱情故事,写下这个故事来怀念他。人生往事,过往烟云。从生到死,我们如同一朵朵的云从人世间飘过,如果一朵云未曾打动过另一朵云的心灵,有谁会记着广阔的天空中一朵飘走的云?
完稿: 2020年八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