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故事:五环外的女人(第六章)

第六章 毛文娉

 

桑嫣正式搬来御府嘉园之前,跟毛文娉联系过一次。文娉没告诉过她租房子的事。显然,桑嫣从其他途径得到消息。,她拜托文娉去物业问问,别墅前院的花园,是否允许围墙改造。

文娉第一时间去问并回复了。

文娉的理解是,桑嫣在向她示好。老桑马上要介入新的居住环境,虽是单门独户,但女人嘛,总需要一点社交。跟宁红走往是不合适的。宁太强势,而且也快搬走了。许可凡在墙头外,工作又忙。曼蔓和杨盼都离得远。新开发闺蜜,不知根不知底究竟不放心。所以她这个女单身汉便入了桑嫣的法眼了。

回话的时候,毛文娉问了桑嫣乔迁的具体日期。

桑嫣说:“到时候叫你们来做客。”

文娉热情,“搬家我去搭把手。”

桑嫣笑道:“有搬家公司。”迟疑一下,又说,“你要方便就来,多只眼睛盯着那些工作人总好些。”

实际上,这次桑嫣突然从三环迁居五环,算起来,横跨了八环。具体缘由,文娉摸不透。郊区再好也是郊区。何况这里的别墅,似乎并清静,跟顺义、昌平甚至大兴的别墅都不能比。唯一的解释,西三环更不“清静”——在公婆眼皮底下生活,总归不自在。

人还没到,保洁阿姨先进去了。周末,司机来送钥匙,文娉跟着保洁一起进去,第一时间观赏了别墅内景。

一共三层。

一层是南向的客厅和卧室,北面是开放式的厨房和餐厅。二层主卧有近三十平,次卧朝南,二十平左右,两个卧室都带卫生间。三层阁楼近三十平。露台大概三十平。装修风格有点老气,可能桑嫣公婆当初打算自住。

都拾掇好,桑嫣拜托文娉先收着钥匙。文娉花了十块钱,请保洁阿姨把那套《鲁迅全集》从楼上运到别墅里。她拍了照片,单独发给桑嫣。又打电话过去,说:“充实充实你家书架。”

桑嫣笑吟吟地,“还是你了解我,早都想入这套,老忘。”提前送书,也是毛文娉考虑再三的动作,当天送,那么一大套,提着过于狼狈,而且万一跟其他人的礼物形成比对,高了低了,都不舒服。

不如提前送。皆大欢喜。

好了,都安排好,接下来就是搬家了。桑嫣搬家,说隆重也隆重,说简单也简单,一车送过来,她无非在旁边看着,别磕了这个,碰了那个,她老公刘宪魁要上班,不能盯着。桑嫣在一个文科研究所做科研秘书,全年就忙两三个月,标准闲职。文娉要坐班,白天不能陪,晚上上门来瞅瞅。

桑嫣一把拉住毛文娉,文娉看出来她小肚子有点鼓了。眼神往下,惊奇。眼神往上,她才看出来桑嫣整个人似乎有点肿。

毛文娉用眼神发问,言语跟不上脑子,“这个……”

桑嫣笑而不语。算默认了。

毛文娉还想问是试管的还是自然产生的,话到嘴边又意识到不太妥当。生生咽下去。毛文娉环顾她这房子,“三个人,够住。”

“四个。”桑嫣纠正。

文娉才想起来肚子里的也算是个人。

桑嫣道:“伊若也过来。”

文娉晃神。片刻后才想起来,刘伊若是刘宪魁的妹妹。目前待字闺中。

文娉好奇,“怎么跟着你们。”言下之意,女儿应该跟着亲妈。

“这么大姑娘,老在老人跟前晃,老人烦,她也烦,”桑嫣还是含着笑,“搬过来,一半是因为她。”

“伊若做什么的。”

“在一个副部级单位下属的信息中心。”

文娉在心里感叹,这样的姑娘,还能找不到婆家?看来在北京,女人难嫁不分穷富,是普遍的烦恼。保姆崔姐在厨房叫说汤好了。桑嫣让先盛两碗。说话间,刘宪魁到家,文娉觉得再坐下去实在别扭,于是连汤也没喝就告辞了。

宁红请客,毛文娉没提桑嫣已经搬过来的事。

馆子是吴冠军选的。打边炉。三个人围坐,热热闹闹。每次跟宁红两口子见面,文娉都会被喂“狗粮”。不过她不以为意。

宁红是人来疯。文娉总觉得她的表现,有点演。结婚没有七年,也有四五年了,哪还有那么多哥哥妹妹,卿卿我我。宁红就是好强。喜欢立人设。吴冠军也是,每次一见到毛文娉,也喜欢摆出一副大哥哥状。文娉勉为其难,捧他几下,冠军受用,宁红也高兴,这顿饭钱值了。

老实说,吴冠军确实觉得毛文娉比他老婆更有文化气息。宁红的人设是:御姐。毛文娉不同,她是:才女。饭桌上,宁红礼貌性地问文娉最近出了什么书,回头给她带几本。文娉笑,说都是再版书,现代文学那一拨,新的本版书出得不多。

吴冠军问:“现代文学,有长篇小说么。”

文娉提了《子夜》。吴冠军立刻顺着这话展开来,谈《子夜》。还别说,吴冠军竟然真能谈出个子丑寅卯来,什么茅盾创作《子夜》的缘起啦,1930年中原大战和公债期货市场的知识啦,《子夜》对中国民族工业发展困境的展现啦,《子夜》构思和实际描写之间的矛盾啦,《子夜》的艺术特点啦……弄得宁红和文娉还以为又回学校上了一堂文学欣赏课。

都说完,宁红为丈夫鼓掌。毛文娉也拍小手。吴冠军自嘲,“我就该学文科,学理,可惜了。”

文娉道:“理科赚钱。”

宁红连忙,“快别提这俩字,”又看看冠军,“提了心里难受。”毛文娉不理解宁红难受什么,她估算着,这两口子加起来,一年少说有六七十万,马上又要买新房,他们离婚,就是想要以首套房的身份购买,避税。

毛文娉笑道:“总比我有钱。”说完又后悔,何必呢,为了抬高别人,就轻贱自己?她就算没钱,也堂堂正正。

宁红顺着说:“文娉,该考虑考虑个人问题了,婚姻,也是投资,跟北京的房子似的,你要零八年之前投,现在都是小富婆了。”

是老大姐的口气。是关心。

可文娉又觉得好笑,她并不是二十八九岁,考虑这个问题也这么多年了,怎么就“该考虑了”呢。

文娉不失礼貌地笑笑。

跟着,宁红又提了个人,说有空介绍毛文娉认识。文娉立刻明白了,这才是这顿饭的关键所在。抱着开放心态,毛文娉同意了。她的处境只能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当场拒绝,也不礼貌,只是一听说男方四十出头,再看照片,微微秃顶,文娉本能地不乐意。

说实话,在择偶这件事上,毛文娉还有点理想主义,相亲次数不少了,恋爱也谈过,嫌弃过别人,也被人嫌弃过,可选来选去,似乎总不出文科、文化人这个圈子,不是青年教师,就是编辑、策划、记者。而且,文娉谈的总是“男生”,她还没真正品尝过“男人”的滋味。她讨厌土味、爹味的男人。可跟她同龄,或者大一些的男人,但凡成功点的,多半已经有了这种味道。宁红介绍的这个大概就属于这一范畴。

搬到五环外之后,毛文娉的心思真不在这上头,感情这东西,有当然最好,享受,可它偏偏又是人生中最可遇不可求的一部分。难以捕捉。说起来,还是事业最可靠。

毛文娉想在事业上突破,她不年轻了,再动,基本是最后一搏。出版社是“死海效应”严重,要么是猪大肠一样的老人员,要么是有关系、后台、背景,这些年,社里有能力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她再待下去,估计将来会跟她觉得面目可憎的人差不多。或者连他们还不如。真要论资排辈,她何必在这个小池塘排。排到顶天,当个编辑部主任,能咋着。

还是她那些研究生同学聪明,毕业后进大部委,那块儿排着资论着辈,还有点盼头。文娉觉得自己的专业有点尴尬。本硕都是中文,出去能做什么呢?赚钱的行当进不去,出版传媒做够了,靠男人呢,她没这个能耐,更没兴趣。百无一用是书生,她还是个女书生。

她还是打算考考公务员,咨询过许可凡。可凡立刻大声疾呼,“别犯糊涂!那些本科毕业的都在里头混十年了,你去干吗,给人当分母?”

“好多职位,不是指明了招有工作经验的人么。”

“你朝里有人么?”可凡反问。

“没有。”

“你觉得我能力怎么样?”说这话的时候可凡紧盯着文娉眼睛。那还能怎么说呢。文娉莞尔,“强。”

“强有什么用,”可凡丧气,“你听过哪个公务员发财的?这是个机制、体制,当公务员,就听上去好听,那等于进了个官的系统,在头圈圈上上了紧箍咒。”

“我就喜欢有人管着。”文娉偶尔俏皮。

“我都想出来,你还光着头往里扎!”

“还是想做事。”文娉小声。做事。这个愿望,她跟许可凡都有点说不出口。这个世道的主流是赚钱,她却有点“舍本逐末”,盯着做事。她有抱负,却无从施展。

“谁不想做事。”许可凡怅惘,“我一进法院,就想办几个大案,审贪官,为民除害。”叹气,“结果呢,现在不还是天天处理一些老婆三掉的事情,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许可凡抓住文娉的手,“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好了。”

又是那点事儿。在这个问题上,许可凡倒是跟宁红不谋而合达成共识。她当然想安排好,可是,如果没有机缘,就不继续前进了么。毛文娉羡慕杨绛和钱钟书的爱情,夫妻俩都是作家、学者,可她这辈子似乎没机会了。现在哪里还有钱钟书给她辅佐。她只能怀抱着希望,一天天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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