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人的精神是什么?

  北大精神是什么?常有人提起,自己有时偶尔也会自问。

  没有什么北大精神。

  只有北大人的精神。

  北大是中国历史最悠久的现代意义上的大学,一百一十五年来,从前清到民国,从日伪到人民共和国,一直在风口浪尖上。历代掌权的政治势力,都想让它烙上自己的意志印迹,事实上也成功地烙上了。北大图书馆珍藏的那些历代报纸合订本,随手翻看,就可以知道哪些是政客强暴的训诫,哪些是学校当局自己献媚的逢迎。在一个独立办学历史缺如的中国,北大谈精神的魅力,自欺,更欺人!

但北大人却是有精神的。

离开北大三十多年了,不管当年是在中国沉闷压抑的党政府衙,还是后来在光怪陆离的美国新大陆,总可以听到、遇见棱角分明的北大人,逆境中脱颖而出,各领风骚。更奇怪的是,素来离群索居、独往独来的我,竟引以为豪,会向人夸耀说:这是我们北大的!

  这是因为北大人自有心灵可以相互激荡的道统。这个道统,与校政、校训、校风无关,只与在北大的求学经历有关。

  当年改革开放,高考恢复,北大如众星捧月,以最高学府之盛名,让天下之青年才俊,尽入彀中。

  七九年秋,在北大上的第一堂课,是侯学超老师的现代汉语。只见他手持当日党的喉舌人民日报,从头版开始,逐版挑病句;再从皱巴巴的蓝色中山服口袋里,掏出粉笔,龙飞凤舞,把语法不通之句,一一大写在黑板上。更惊愕的是何九盈老师,古代汉语课上,把人们心目中的最权威的王力主编的教科书中的古文注释,旁征博引,逐条批驳更正。这对一个被与生俱来权威政治训诫到十八岁的青年,太震撼了!

  权威,从此分崩离析。

  当时并不知道,也无从知道,文化钳制前曾有北大老校长胡适说过这样的话:

  “从前禅宗和尚曾说,‘菩提达摩东来,只要寻一个不受人惑的人。’我这里千言万语,也只是要教人一个不受人惑的方法。被孔丘、朱熹牵着鼻子走,固然不算高明;被马克思、列宁、斯大林牵着鼻子走,也算不得好汉。我自己决不想牵着谁的鼻子走。我只希望尽我的微薄的能力,教我的少年朋友们学一点防身的本领,努力做一个不受人惑的人。”

  五十年代初,高校彻底拆散重组,目的就是要思想意识一元化。无穷无尽的政治运动,无所不用其极的整肃,就是为了要牵着知识分子的鼻子走!堂堂北大,被“脱裤子、“洗澡”、割尾巴,黄钟毁弃,瓦缶齐鸣。引以为豪的未名湖、博雅塔、图书馆,被谐谑为“一塔湖图”(一塌糊涂),湖光塔影失色,魑魅魍魉横行。

  所幸我们上学时,虽竹帛烟销帝业虚,但号称亚洲大学第一,藏书仅次于北图的北大图书馆,圣贤书尚安然无恙,那扉叶上的图书借还记录上,胡适之、周树人的签名,遗墨依然熠烁夺目先贤校友,但开风气不为师,让我们这些弟子后学,有幸穿越文化废墟,与他们意念交汇,徉北大精神之故园。荒漠甘泉,润物无声。

  胡适云:身行万里半天下,眼高四海空无人”,这不正是以天之骄子自负之北大人的写照吗?只要在北大读书生活几年,毕业后达与不达,都会时时流露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

  二十多年前,我在美国偶遇三三级校友吳相湘。国立北京大学时代的老校友,北大情结很重,九四年成立美国中西部北大校友会时,老人当时八十多岁,扶杖出席,精神矍铄。湘老身为胡适学生,当年追随傅斯年到台湾,按北大复制了台湾大学。没几年,北大人老毛病就犯了,同国民党的思想钳制冲突起来,被开除党籍、公职,逐出校园,流落南洋。七十年代他来美给三个留学儿女照看孙辈,后来住进了美国政府补贴的老人公寓。自述:“我为顶天立地做人,不惜辞卸一般人认为有‘名’的台大、有‘利’的南大教职。不仅没有穷途潦倒,反而由于自由之身,精神愉快,专心研究撰述,实现素志。这是俯仰绝不由人的莫大收获。”

  他告诉我一件轶事:抗战时国民参政会中的北大校友傅斯年及他的湖南老乡左舜生,在延安窑洞与当年的北大学图书佐理员润之夜话。毛泽东对故人吐露肺腑之言:蒋介石总以为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老子不信邪,偏要出两个太阳给他看看!湘老感叹:一个图书馆打杂的小伙计,都被北大熏陶得如此了得!

  台湾中研院李孝悌說,吳相湘是个有狂傲霸气的人,是少数李永熾李敖在台大敬重的师長。骂遍台湾的李敖,为什么独尊吳相湘湘老解释说,李敖父亲是北大毕业的,他自己又同胡适是忘年之交,当年瞧不起党化的台大,索性退学回家自学。他自认是北大传人,同我自然是气味相投,青睐有加。李重踏阔别五十六年的故土,神州文化之旅的第一场演讲就选在北京大学,后又把幼子送到北大读书,可见北大人之血脉传承。

  其实,今天的北京大学,一九五二年的高校院系调整时,并入了清华、燕京、輔仁的法、文、理科院系,鸠占鹊,迁至美丽的燕园。抗战八年,亦曾同清华、南开,合并为西南联大。当年的老清华,与后来的新北大,人文上是一脉相承的。

  一九二九年,清华大学陈寅恪为自沉于颐和园昆明湖王国维所撰写的《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有这样的话:士之读书治学,盖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表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不正是北大人之精神,传承之道统吗?

  当年在校园里,常有师长说:宁可志大才疏,也不要目光短浅!三十年过去,北大人居陋巷而不坠青云之志,虽老冉冉将至尚一事无成,却仍养浩然之气者,大有人在焉。其实,很多事不是无能为之,而是不屑为之,只因有碍精神之独立,思想之自由之追求也。这种风度,或叫气质,或叫风骨,或叫精神。是故,北大人既有少年轻薄,浪得浮名的胡适之(五四海归时只是博士候选人,博士学位是十年后补的);更有荣辱不惊、大器晚成的张益唐。吾道不孤也。

  青年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写道:“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这似乎为进入新社会热爱自由的北大人,开辟了一个精神乐园。可是,翻阅老教授季羡林文革人妖颠倒的回忆录,或我班同学王友琴对北大师生反右、文革横死的调查,随处可见北大人为这种独立自由精神付出的生命代价。八九风波后,新生曾被勒令先去军校改造一年,可见被忌惮之深。这种蒙难,不仅仅是北大人的损失,也是马克思不想看到的失乐园。难怪他当年已感叹:我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呜呼!

  北大作为校方机构,从五十年代的“思想改造”、“拔白旗”、“反右”,六十年代“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七十年代“批林批孔”“梁效”、商山四皓,到现今的“北大第八次校友会重庆大会”、“北大激动传阅总书记回信,连夜召开三次学习贯彻回信精神座谈会”三妈叫兽”、高歌“父母生下你我是化学过程的结果”的“凤兮凤兮,何德之衰”校长,同北大人的这种“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之道统,岂止是渐行渐远,根本就是南辕北辙。

  以党务官衙的权术来办学,却癔想 创建世界一流大,犹如夸夫追日。今天的北大,除了最高学府的历史招牌带来的生源优势,在世界高校之林,别无特长。论设施,离我家几里之外的一所美国出色的社区高中,几十年前就有奥林匹克比赛标准的室内游泳池;论学术,离我家几十里之外的芝加哥大学,比北大年长不了几岁(北大1898年建校,芝大1890年),却出了八十七位诺贝尔奖得主。在全球化的今天,如果说北大还有的可以称道的,那是从它那里出来的北大人。多年来,按大学毕业生获得美国博士学位的数量排名,北大一直名列前茅。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自由女神火炬下的北美新大陆,“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成为海外北大人最多的聚居地,发生着许多北大人的故事。

  今年夏天,北大校友接受清华校友的挑战,首次组队参加芝加哥龙舟赛。

  据说,赛艇比赛似乎是世界一流大学的标志。美洲有哈佛、耶鲁对抗赛;欧洲有剑桥、牛津对抗赛;中国的北大、清华,也曾对抗赛十年。但不似人家各有千秋,而是北大败北居多。声称欲持续百年的北大清华赛艇对抗赛,近两年无疾而终。

  在美国芝加哥清华校友中,陶醉往昔风光的,大有人在。他们组织起了龙舟队,在芝加哥称雄多年,三番五次邀北大下水切磋。

  这次,北大校友会送出了英雄帖:“尊敬的会长并清华龙舟队及清华诸位学友,你们好!承蒙邀请,我们十分兴奋有机会与你们一起参加本周六的芝加哥龙舟赛。听组委会介绍,你队力请与我队首轮对决,我队闻讯后上上下下摩拳擦桨,决心全力应对!我们了解到贵队过去有着骄人的战绩,光是为准备这次比赛就训练了三次以上。我队是第一次下水,虽是首战,志在必夺!水上见!”  

  七月初美国国庆节周末,从无划龙舟经验,从七九到零七级的三十多位北大校友,为了迎接清华校友会的挑战,不顾天气的炎热,租了一辆大巴士,到邻州爱荷华乡下参加当地龙舟赛,进行实战训练。

  七月中,阳光灿烂,两校要在芝加哥市中心的运河上,一决雄雌了。

  船到中流,启动慢了的我们北大龙舟,落后一截,岸边传来北大加油的惶急焦虑的喊声,船上不知谁高喊北大——,一、二!一、二!,大家齐声狮吼,船桨狂舞,劈波斩浪,竟然后来居上,率先冲到终点夺旗,压倒了清华。

  芝加哥河畔,笑容满面的龙舟队员,上岸与欢声雀跃的助威校友们,激情会师,击掌相庆!我们桨手队员里,有年过半百,心脏动过手术的医生;有二十出头,十五岁就跳级进入北大的奥数金牌小姑娘;更多的是平时学校、公司里忙碌不堪的白面书生。

  有位老清华校友,安慰完他们齐整精壮却沮丧失落的龙舟队员,走过来上下打量我们参差不齐,长幼相差几近三十岁的队员,觉得不可思议,讪讪地说,你们北大人,牛!这回又可以骄傲了!”

  我不禁莞尔一笑。北大人不是被人说,总是觉得自己是天皇老子,天下第一吗?这回赢清华,还真靠的就是这股舍我其谁的霸气

  八月初,四五十岁的师姐师哥带来了佳肴美酒,二三十岁的师妹师弟给女主人带来了玫瑰鲜花,四十多校友,共聚我家,把酒花园,共庆龙舟队的壮举;在二楼大娱乐室里,打台球,唱卡拉OK聊天,玩游戏。从黄昏,到凌晨,时间转瞬流逝。我从来没有意识到,在这间大屋高挑华灯下,欢声笑语、人影婆娑,可以是这么美,这么温馨!我们喝掉了一打法国葡萄酒,无数瓶啤酒。仲夏的芝加哥,子夜是那么清凉,庭院路灯树影下,校友们告别,竟是那么依依不舍。第二天醒来,手机上都是校友们沉浸昨晚聚会的留言,互道“GO BEIDA”“GO BEIDA”

  我看到了薪火相传。

  我们是陶醉于战胜清华,给母校雪耻吗?不,是陶醉于北大人的精神!

  我们相濡以沫,江湖两忘。我欣慰北大人的现在,更憧憬他们的未来。

 

2013818
美国芝加哥西郊橡溪
为北大毕业三十周年而作

八零年春,中文系系主任季镇淮教授在未名湖畔给我们七九级文学专业讲课(取自同学摄影)

 

物是人非,湖光塔影依旧(取自网络)

 

橡溪 发表评论于
此文原发表在《新浪博客》。有朋友索文,才发现已早被新浪网强行封为"私密博文"。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