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乡间少年

古巴和巴古

本地人到了外地,总爱向人自夸家乡如何好,开口就是岳阳地处洞庭湖区,是鱼米之乡。殊不知这里说的仅仅是岳阳地区出产丰饶的那一半,还有另一半呢?恐怕扰只能讳莫如深了。

京广铁路横贯整个岳阳地区,铁路以西尽是一望无涯的江南水乡。古人说的湖广熟,天下足,就是指的是这方水土了。但你若回转身来向着铁路以东的方向走,那就是岳阳人说的“东边乡里”,这里山峦起伏,黑石黄土,愈往东去,山势愈见陡峭。到得离城一百多里地月田、渭洞乡下,扰成了被城里人称之为洞里的地方。这倒不是说这里山洞多,而是因为这里山高路险,人少树多,阴重阳轻,天远地偏,少有天日,整个地方也就和山洞里差不多。

人常说高山缺水,其实此言差矣。山高水高,只有高山才有好水。在两座山峰之间,清溪长流不断,顺看清溪形成的河坝,人们开筑了大大小小的梯田,梯田形成的村落,被当地人称之为段畈,段畈的中心地方,又被当地人称之为“田”。随地方的不同,这里有月田、毛田、公田、甘田、蓝田、稻田等等,每一田都是当地的一处山区小镇,自然也是当地区乡政府所在地。(念小学时我只知道田是种水稻的土地,来到这里后我才对田有了一个全新的理解。)

我所就读的学校位于月田镇上,叫月田附中。这附中之谓,按理说应该是高等院校办的附属中学,我在小学就读的岳师附小就是中等师范院校办的附属小学。而这月田附中却是月田完小附设的初中,完小居然能附初中,这也可以说是当时大跃进时期出现的一件新生事物吧。

附中因是初办,第一年也鱿是一个班的学生,全班四十多人,大多是附近的农家予弟,城里的学生也有十来个,除此外就是小学部的几百名小学生了。虽说这是凑合拢来的不成体统的附设中学,却是当地的最高学府。而我们这些城里去的娃娃,无形中又被那些深山老洞里的当地人看成了这最高学府里的洋学生了。我们这些城市学校的淘汰品,到了乡下,居然成了凤毛麟角,这例大大地乎自己的意料。城里人的神圣光圈使我们在学校里感到颇为神气,但悲剧却也恰恰从这里开始。

新学年伊始,就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月田人民会社党委宣传部苏部长应学校邀请,来校给学生们作形势教育报告,学生们全都被召集在操场上分班列队等候。(学校没有礼堂)这位部长块头大,嗓门大,架子也大。我们列队站立了足有一个来小时后,才见他在校长和我们和班主任王老师的陪同下向我们走来。人高马大的部长,走起路来脚风雄健,虎虎生风,讲起话来却有些颠三倒四、不知所云。

他来到我们面前声音洪亮地张口就说,同学们,狗日的——却不再有下文。全场老师学生不由得全都为之一愣,莫名其妙地不知他在骂谁,会场里讲小话的嗡嗡声一下子也全都停了。

只见苏部长很响地呷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然后再接下去,——美帝

国主义,和,猪嬲的——,又停下来再喝了一口茶后才接着不停地说了下去,——蒋介石卖国集团,他们勾结起来妄想反攻大陆,但是老子中国人民是好欺侮的吗?毛主席教导说,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东风压例西风,社会主义阵营空前强大。告诉大家一个特好的消息,今天的世界上又出现了一个新生的社会主义国家,它的名字叫巴古。

听到这里,我就觉得不顺耳,仔细一想,不对。马上在队伍里大声说,

错了,叫古巴!苏部长先是一愣,但马上又重复了一句,巴古!

古巴!站在我身后的李铎为我助威,和我一起不甘示弱地齐声大叫。

全场为之愕然,苏部长一下子气红了脸,他大步走到我们面前,恨恨地说,我讲巴古扰是巴古,你们两个是那个大队来的?什么成分?

一问成分我不再作声,但李铎却来了劲,他先向苏部长作了一个长揖,

然后用戏文里的腔调阴阳怪气地说,在下李某,乃是中国湖南岳阳城里人,芳龄十四,尚未婚配,非巴古国人也!经李铎这么一搅,全场哄然,笑声迭起,会场里一下子像开了锅。

简直是胡闹!苏部长气得脸色发黑,他愤愤地走回讲台,对着讲桌砰地就是一拳,几个城里伢子要想翻天了!城里人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非要好好地整它一下不可!

见苏部长怒气冲天,李铎这才老实下来,会场里也安静了。王老师走到我俩面前,眼光发绿地狠瞪了我们一眼,你们两个好好给我记着,散会后各人自带学生手册到我的办公室来。

散了会我回到教室,想到要去办公室记过挨批,心里不由得火直往外冒,自言自语地说,什么宣传部长,狗屁不通!

坐在我后面的一位乡下同学任福保听见了,马上就接上了茬,你在苏

部长?

对呀,我就骂了,你去告吧,马屁股长!我硬邦邦地顶了回去。

你讲我是马屁股长?向组织汇报就是告状?就是马屁股长?怪不得苏部长说你们城里人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的。好,我今天就不去告,任福保回过头来向后面招了一下手,梅子,你来一下。坐在最后面一排的一位女同学走了过来,她叫苏梅,和任福保是一个大队上的,他骂你哥哥。任福保不怀好意地指了指我。

苏部长是你哥哥?我有些颇感意外,但马上又强硬地说,是你的哥哥又如何?连个名字的倒顺都搞不清楚,当个屁的宣传部长。

苏梅个子高挑,皮肤白净。乡下女孩子一般读书发蒙都较迟,年龄也仅比我们大一到两岁,平日里也就很少和我们有交往。她低眉信眼地走到我面前,小声地说,我也搞不清楚你们谁对谁错,要我讲,其实都差不多。

名字就是个符号作用,本来就是差不多。任福保接过了她的话,莫总以为自己是城里人就了不得,天上晓得一半,地上全知,什么都懂,还要到会上去逞能。

哈哈!王和尚在一边笑了起来,他叫王伟,也是个城市淘汰品,和尚是他的小名。你讲差不多,你把你的名字例过来念试试看?

外国名字鱿是可以例念,任福保满不服气,中国人的姓在前,外国人的姓在后,若是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岂不就应该例过来念,你说对吧?他讨好地向苏梅求援。

我听老师讲,好像外国人的姓是在后面。苏梅依然小心翼翼地回答。

那不倒念顺念都一样了。任福保振振有词了。

那好呀,李铎不知一下子从那里钻了出来,照你讲古巴可以倒念作巴古,那你把巴基斯坦这个外国名字倒过来念试试看。

有什么不可以,倒念就倒念,任福保毫不退让地一字一句,坦、斯、基、巴。

你敢再念一遍?李铎紧逼一句。一见到任福保又要再念,苏梅就红了脸,你个流氓!她一声大叫,眼泪不知怎么就流了下来,她把长辫子一甩,气冲冲地走了。

这当口李铎、我、和尚,还有和我邻桌的呆子,一齐都圈了上来,呆子指着任福保的鼻子说,你快去洗脸,快去洗脸。任福保莫名其妙,洗什么脸?我为什么要洗脸?

你马屁拍到马脚上去了,碰了一鼻子灰还不快去洗干净,她骂你是流氓知道不?李铎得意地大声喊叫。

你们群起而攻之,你才是流氓,你们是一群街痞!任福保气得破口大骂。

这句话捅了马蜂窝,我们四个一下子把他团团围住,李铎一把抓住他的胸口,谁是街痞?

一见李铎动了手,几个乡下同学马上也围了上来,不许打人!劳动委员周四印顺手扰操起了一条板凳,厉声大叫,你们想欺侮乡下人?

我一见他们人多,事情闹大了吵到王老师那里去对我们会不利,况且和苏部长的那笔账还未了,我就做出和事佬的架势,算了算了,同学之间何必要打架,有理说得清,是谁说了粗话,谁就是流氓痞子,这总行吧。李铎这才松开了手。

这件事过去后,我们就和乡下同学结下了莫名其妙的怨恨,班上的男生分成了城乡两派,城里同学以我、李铎、和尚、呆子为一派,乡下同学以任福保、周四印为头。

 

剃了眉毛去看鬼

这件事过去不久,又发生了第二件事。

那天中午,学校里来了理发匠,我们四个一齐去理发。它它(李铎给自己的简称)头发最长,让他先开始。这几天他的眼眶有些发红,剃头匠就对他说,眼睛红是因为火气重了的缘故,最好剃个光头去去火气。它它欣然同意,于是便剃了个溜青发亮的光头。在剃头的时候,那剃头匠又说,你眼睛红是因为火眼太高,一个人若是火眼低的话,晚上就可以看到鬼。

什么?火眼低的人可以看到鬼?它它马上问,我就是想看一看鬼是什么样子。

你真的想看鬼?理发匠说,那我倒是有个办法让你见到鬼。

什么办法?我们几个一齐围了上去。只要把眉毛剃掉,火眼就低了,就能见到鬼。

那好,我已经剃成了光头,索性把我的眉毛也剃掉,让我试试看能不能见到鬼。它它满心欢喜。

那怕不行,理发匠又摇摇头,真的见了鬼你未必不怕?你一个人吓都会吓死。

那不要紧,我连忙凑了上去,只要能见到鬼,我们大家都把眉毛剃掉,

人多胆大,见了鬼也不会怕的。

那好,这是你们自己要找我剃的,吓着了可别找我。理发匠这才答应下来。

只是剃了眉毛后,到那里才能见到鬼呢?王和尚想得过细一点。

当然是到坟山上去看,理发匠说,你们学校后面不就有坟山吗?

听人说那是刚理了不久的新坟。呆子不知为何把这些事情也搞清趁了。

越是新坟越好呀,新死的人魂魄未散,差不多每天晚上都会出来,包你们能见到鬼。

于是,在剃头匠的鼓动下,它它剃了个光头,我们四个齐刷刷地都把眉毛剃掉了。

刚剃完头,上课铃就响了,我们四个急匆匆地回到教室。王老师走了进来,班长任福保喊了声起立,大家一起站起身来,它它是个光头,王老师一眼就看见了他,

你,你是李铎吗?你怎么成了这么个怪样?王老师没有像往常一样马上叫大家坐下,而是突然十分惊仔地问了一句。它它嘿嘿地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拍着自己的光头。

谁叫你弄成这么个怪模怪样?王老师口气一下子严厉起来,还有你们三个,王老师又发现了我们几个,都给我站到讲台上来!于是我们四个人走上讲台站成了一排。

你们让大家看看这成了什么样子?王老师大声说。同学们轰的一声大笑起来。

人若剃去了眉毛,脸部五官就失去了平衡,上半截额头一下子像拉长了一半,显得又宽又长。尤其是它它,剃了光头后,额头和脑门连成了一片,上半截显得更长,眼睛鼻子好像都和嘴巴挤到一块去了,整个脸都变了形。连我们自己三个望着他的怪样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许笑!王老师一脸怒气,你们为什么要出这种洋相?

报告王老师,它它却依然不在乎,我们想要搞清楚世界上究竟有没有鬼,听剃头师傅说,人要是剃掉了眉毛就可以看到鬼。

让我来告诉你,世界上的确有鬼,你们四个就是鬼。大家看看,他们四个还像不像人?王老师实在有些好气又好笑。同学们又再度哄堂大笑,笑声中夹杂着声声叫喊,四个活鬼!不是人!

丑八怪!那是任福保和周四印他们幸灾乐祸的声音。

尽管挨了王老师的一顿狠训,下了课后我们四个一商量,眉毛不能白白剃了,今天晚上还是要去看鬼。

好容易挨到天黑,等到熄灯铃响过后,又等到值日生查过了铺,我率先从床上爬了起来,穿好衣服就从寝室里溜到了走廊上。它它和呆子也马上跟着出来了。昏暗的星光下,我们几个人摸着黑往学校的后操场走去,穿过后操场不远,前面就是坟山了。我停下了脚步,怎么和尚没有来呢?我也是奇怪,他怎么会没有来呢?呆子往后张望,未必是睡着了?

肯定是胆子小,怕见到鬼,不敢来了。它它说。

还是等他一下,呆子说,四个人一起去不是更好些。话刚说完,只听到一阵脚步,谁说我胆小,是和尚的声音,只见他快步赶了上来,我们上当了。

啊!三个人同时叫了一声,我们上了什么当?上了谁的当?我急忙问。

还会有谁?当然是周四印他们一伙,和尚赶得有点气喘吁吁。今天吃晚饭时,我无意中听见周四印在对任福保说,这回让这几个街痞子吃了点亏了。我当时就留心听,可他们又没有再说什么了。刚才我从寝室里出来时,又听见周四印在他们寝室里讲话,我觉得有些不对头,就留心偷听了一下,你猜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在说什么呢?三个人急急地追问。

周石印正在和任福保说,他表哥对他说,我们今天晚上可能会去坟山上看鬼,他已经看见你们从寝室里出来了,他就要任福保和他一起跟在我们的后面,如果发现我们是真来看鬼的话,明天就要在班会上向我们发难,一是我们故意破坏寝室纪律,二是相信封建迷信,这两条再加上你和它它上次在大会上顶撞苏部长的事情,数罪并举,硬要闹我们一场处分才让他们高兴。

那他表哥是谁?他如何晓得我们会来看鬼呢?呆子有些弄不明白,哎呀你真是个呆子,他表哥还能是谁,不就是那刹头佬。和尚说,他们可能晓得我们想要看鬼,串通起来剃了我们的眉毛。

这就对了!它它一下子恍然大悟,用手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怪不得前两天周四印和我死争,他硬说人死了会变鬼,还讲了一些他们大队上闹鬼的事情给我听。我说世界上绝对没有鬼,除非让我亲眼看见。照和尚你这么一说,他们是故意和我争,激起我上当。

等明天我们一齐去找他们算总账!和尚恨恨说,你们看,那边有人,像是他们来了。和尚用手一指,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昏暗中,一支手电光正一闪一闪,有两三个人正影影绰绰地向我们走来。

一定是他们盯我们的梢来了。我肯定地说。

来了就好,它它一下子高兴起来,王老师不是说我们四个都是鬼吗?今晚上就让他们知道我们这几个鬼的厉害,我们就来个跛子拜年一就地歪,扮成活鬼吓他们一下死的。

要得!大家满口赞成,要让他们晓得街痞子不好惹。

按照它它说的,我们几个都把上衣脱了下来,蒙在头上,然后用两只手把两只袖管撑起,顶在头顶上,蒙好后四个人又在路边上蹲成了一堆。

看看那几个人已经越走越近,已经听到了他们说话的声音。

你们看,那是什么?黑黝黝的一堆?是任福保的声音。

像是坟,不对,坟怎么会跑到路上来了?坟山不是还未到么?是周四印在讲话。

接着手电筒的光照到了我们蹲着的身子上面,又听见任福保在问,你不是说看见他们几个都出来了,怎么不见人呢?

咦,这堆黑东西好像不是坟,你们看,好像还在动。

听到周石印的声音已经在打战,它它低声说,听我的口令,大家一起站起来学鬼叫,一、二、三!

哈哈哈哈!

哼哼哼哼!

嘿嘿嘿嘿!

我们四个突然一下子站起身来,怪声大笑,衣服蒙在头上,两只空袖管撑在头顶上一张一张地朝他们扑了过去。

哎呀!快跑,鬼来了!无头鬼来了!周石印一声惨叫,转身就往回跑。

他一跑,另外两个也就吓得死命地跟着他往回地。跑在前面的周石印一脚踏空,绊倒在地,后面紧跟的两个一下子栽在了他身上,三个人滚成了一堆,黑暗中再也顾不上是谁踩了谁,爬起身来死命地又跑,连头也不敢回,手电筒丢在地上也顾不得去捡了。

它它还在跟着他们后面赶,我从地上捡起还在发亮的手电筒,喊了一声,不要赶了,莫要真把人吓病了。它它这才停下脚步,回转身来嘿嘿直笑,真过瘾,我们还缴获了战利品。

第二天,周石印没来上课,任福保的眼眶也黑了一圈,王老师问起,任福保说周石印病了,像是在打摆子,蒙着被子周身还只打战。我们听了后都忍不住只要笑。

可笑了没两天,周石印的病倒是好了,我们自己几个却只差要哭。

俗话说眉毛不长胡子长,好几天过去了,我们几个却依然面目如旧。虽然同学老师已经把我们的怪模样看惯了些,不再有人笑我们了,可自打剃了眉毛后,我们谁也不敢走出校门一步,这副尊容走到路上,即使是大白天也会吓人一跳的。

这又如何得了呢?呆子时不时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镜子左照右照,边照边用手使劲地在眼眶上擦,要是眉毛老不长,日后放了假,我怎么回去见我妈妈呢?

呆子叫刘立德,仅有姐弟二人,是他妈妈的独生儿子。这倒是让人犯了难。不管怎样在眼眶上又摸又擦,眼睛上面还是光溜溜的,连半点毛茬子也没有,四个人都蔫了头。尤其是它它,这场祸原本是由他起的头,他也就比我们更心焦。

看见大家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又设了个法,用毛笔互相在脸上画了两道眉毛。可这画的眉毛顶不得真,第一洗脸不方便,第二是只要一出了汗,马上就成了三花脸。

有天吃了晚饭后,我独自一人在操场上,天已快黑尽了,晚自习的预备铃也已响过了,我正打算往教室里去,忽然听见有人在喊,你等我一下。我抬头一看,竟是苏梅,不由得感到颇有些意外,自打那次和苏部长发生冲突后,我就没有再理过她。我假装没有听见自顾自地往前走,却听见她在后面又叫了一声,刘飞虎同学,请你等一下,只一下子好啵。我只好停下脚步,

苏梅走到我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晓得你们城里人看不起我们乡下人,可你们现在眉毛长不起来倒是上了乡下人的当了。

这又不关你的事,你是想要幸灾乐祸?我硬邦邦地顶了回去。

随你如何想都行,苏梅例是没有半点恼怒,我找你讲,是因为我觉得这件事多少和我有些关联。昨天我到周石印的老表那里去了,那剃头佬说用生姜汁擦了后眉毛扰可以长出来。

我才不上你的当。听她一说,我不由得心里一动,可嘴上却没有让步。

信不信由你,一天至少要擦五次,尤其是睡觉前要擦。苏梅说完就走了。

晚自习后,我把四个人召到了一起,又把苏梅的话重复了一遍。

和尚马上就摇头,只怕又是任福保串通她来搞报复来了。呆子也说,

万一把眉毛根都擦烂了又怎么办呢?

她要搞报复?看我不操翻她祖宗。它它想了想又说,这样吧,这回剃眉毛我起的头,就让我先用生姜试一试看,万一不行的话省得大家都上当。

第二天吃午饭时,它它溜到学校伙房里偷了些生姜出来,拿回寝室捣成姜汁就往眼睛上涂,这一涂不要紧,姜汁流到了眼睛里,火烧火辣,疼得它它两只手在眼睛上使劲揉,边揉边跳起脚来骂,狗日的乡巴佬,老子一定要找你们算总账!

我赶紧用清水帮着洗掉了它它眼上的姜汁,扶他到床上躺了下来。可眼睛已经充血,两只眼睛红肿起来了。

找她算账去!我怒不可遏。于是三个人一齐去找苏梅,可教室、操场、

女生宿舍还有老师办公室都找过了,只差女厕所没有去了,就是没有苏梅的影子。

准定是怕我们找她算账,事先躲起来了。和尚恨恨地说。

实在找不到我们只好又返回来,走到寝室门口,大家不由得一愣,停住了脚步。

只见苏梅正坐在它它的床头,用一方花手绢沾着凉水,正一点一点地在它它的脸上擦。它它闭着眼睛,不知是眼睛还在疼,还是让苏梅的行为受了感动,两行亮晶晶的泪水正挂在脸上,苏梅擦着擦着,自己也忍不住叭答叭答地往下落泪。

原来等我们一走,苏梅就听说了它它用生姜汁搽眼睛的事,她就马上赶到我们寝室里来了。长了这么大,我们还是头一回看见男生女生这样地挨近在一起,我们三人面面相觑,一时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还是苏梅心细,她马上就发现我们站在她身后,怪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真对不起你们,我实在不晓得姜汁会有这么厉害,要是把他的眼睛弄瞎了又如何得了呢?

它它听见我们来了,马上就接口说,不碍事了,不碍事了,经你这么一擦,眼睛好多了,就连心里也舒服多了。那就好,苏梅这才松了口气,把手绢塞到它它手里,你自己慢慢地再擦一下子,听人说,眼睛痛搽了人奶就好,我去想想办法看。说完就走了。

第二天,它它的眼睛果然好了许多,虽然红肿未退,却能睁开眼睛上课了。苏梅不知又从那里弄来了人奶,要它它搽在眼睛里,眼睛当时就清亮了不少,大家这才完全松了口气。

第三天晚上睡觉时,它它忽然拉着我的手说,你替我摸一下看。我在他的眼睛上面一摸,好像觉得眉根上有什么东西撞手,是眉毛!我不禁心里一喜,马上把它它的头扳到灯下一照,真是眉毛,眉毛长出来了。

听我一叫,和尚、呆子连忙也圈上来,看了之后全都乐了。我们总算得救了。呆子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想不到这姜汁还真管用。和尚说。

还是难得人家的一片好心啊了。它它有些情不自禁地感叹了。

于是为了让眉毛长出来,我们也顾不上怕眼睛痛了,大家事先都把苏梅拿来的人奶滴在眼睛里,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把生姜汁涂在眉骨上。

隔了这段时间,也不知是眉毛自己该长出来了还是生姜汁的作用,自打涂了姜汁后,眉骨上就天天有些痒痒,几天后,各人的眼眶上就有了一线淡淡的影子,一个月后,我们四个人总算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这件事过后,我们几个和任福保、周四印一伙的怨恨更深了。

 

人民公社好

段考过后,班上选举班千部。刚入学时,同学们互不了解,班上的干部都是由王老师临时指派的。这次重选,我被推举为学习委员,它它当选为文娱委员。大概是城乡教育水平的差别吧,没想到我们这些城里来的劣等生,到了乡下居然成了优等生,更没想到的是我这学习委员的提名人竟然是任福保。

它它学习成绩不理想,但他自小活泼好动,能演能唱,这文娱委员还非他莫属。班长依然是任福保,这大概和他主动提了我的名有关,同学们都为他的大度而有所感动,选举时不但乡下同学都举他的手,连城里同学也有人举了他的手。劳动委员是个苦差,大家一致同意把这顶桂冠原封不动地留给了周四印。这样,在班上干部中城乡两派基本上势均力敌了。

正是大跃进的年代里,人民公社成立不久,我们这些学生娃每天在课堂里大都是教唱的:

人民公社好,红旗升上天,

工农兵学商,样样都齐全!

学校门口的大标语是它它组织同学们写的,

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

公社好比一枝花,天下农民是一家。

还有就是,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人人吃饭不要钱,一天赛过二十年。

政治是主课。上课时王老师给我们讲述的共产主义生活标准是,每人每天半斤肉,两个鸡蛋,饭后还有两个苹果。早餐有牛奶,中餐晚餐都是白米饭等。而这样美好的共产主义天堂,只有靠党领导下的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的指引下,全国人民苦干、实干加巧干,出大力,流大汗,才能实现。

于是我们这些读书郎就再没有理由坐在教室里坐等共产主义的到来,都要亦工亦农。城里娃娃大炼钢铁,乡下学生就要以实际行动去人民公社学农,在劳动中建立共产主义世界观,于是学校干脆宣布停课搞劳动。

城里学校为了学生学农,大都办了个自己的农场,乡下学校当然就不必这样了。走出校门,那里都是学农基地,农家子弟自小务农,真正要学农的还是我们这些城里娃娃。

我们去学农的地方叫许家大队。走出校门其实也就进入的许家大队的领地。大队部离学校也不过才三里来地。头天搞劳动,全班同学分成两个组,我们这一组被指派到第一生产队。

一队队长姓毛,看见我们去了倒是还很高兴。分派任务时,毛队长说,

要几个会打枪的,跟我去打枪,我们几个一听,喜不自禁,它它马上说,我会打枪。我和王和尚、呆子连忙也跟着忙不迭地喊,我们都会打枪、于是毛队长就领着我们这几个自称会打枪的先走了。

走到毛队长的屋门口,他叫我们先停下来等一下,然后进屋里去拿了几把砍刀出来,递给我们每人一把。我不禁纳闷,怎么枪成了刀呢?它它马上就问,不是打枪吗?要刀干什么?

毛队长对我们的问话感到更奇怪,反问我们,没得刀如何打枪?

我们感到糊涂了,它它一急,把电影里的日本话都搬出来了,他把刀还给毛队长说,这个的不要,我们要这个的干活,他用手比了个八字,口里念,叭、叭!

毛队长这才弄清楚了我们的意思,你们以为打枪是搞么子?

打野兽呀!呆子连忙说。

唉,毛队长重重地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学生娃又如何得了呢?原来打枪的本意是打青,就是把山上青嫩的柴草割回来,汇在田里作绿肥用,本地话青和枪同音。当毛队长弄清楚我们几个清一色都是城里伢子时,只好哭笑不得地说,这也难怪你们了,带上你们几个连刀也不会磨的娃娃去打枪(青),算我倒了霉。

不怕不怕,我们几个连忙说,不就是用刀砍柴吗?刘海砍樵,我们都会的。

可是到了真要动手砍柴时,我才晓得什么是看花容易绣花难了;看来极简单用刀去砍的事,毛队长一刀下去就是一抱柴伙,我一刀下去非但没有砍断一根,刀反而弹了回来蹦到了手背上,动手就出了血。听见我把手放在嘴里吮得唧唧作响,毛队长马上跑了过来,不要霸蛮,慢慢来。他对我说,然后又在山上采摘了一些毛腊子给我止上了血。又对我们说,今天也不给你们规定任务,砍得好多算好多。他们三个也不比我强多少,虽说刀没砍到手上,手掌手背部给划了不少血口子,砍了半天,四个人加起来还没有毛队长一个人的多。

见我们的狼狈样子,毛队长就宣布歇伙(休息)。

屁股一换地,它它的话匣子就打开了。毛队长真是不错,样样在行,真是毛主席的好战士。毛队长一听就乐了,毛主席是真龙天子,全中国全世界人民都要搭他老人家的福,我们毛家屋场里的人当然要为他老人家争气啦。

这么说起来你和毛主席是同宗?它它不无挖苦地问了一年

禾里谈得上是同宗呢?但我们都是湖南人,毛队长有些飘然自乐,湖南你找得出几多姓毛的来?

见毛队长颇有些攀龙附凤的意思,它它就和他泡上了劲,那你至少五百年前和毛主席是一家么。不过,你又晓得我们几个的来历么?

你们不就是城里来的几个学生伢么?

哈哈,你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告诉你,我们几个可都是龙子龙孙呢!李纲,晓得吧?就是和岳飞一齐抗金的大宋宰相,那就是我的祖宗。还有王安石,晓得吧,也是宋朝的宰相,就是我们这位王老弟的祖宗。它它指了指王伟,然后又说,这两位姓刘,他们的祖宗说出来吓你一跳,就是汉朝开国大皇帝刘邦。

毛队长听他讲了半天,旺了眨眼睛说,我一点都不吓,我从来就没有听讲过什么王安石、刘邦。

那刘少奇总晓得巴?它它颇有些失望。

刘少奇是国家主席,刘主席,你怕这我也不晓得么?

那就好,刘主席也是湖南人,它它还忙指指我,按讲,就是他的叔爷。

哦,毛队长一下子肃然起敬,刘主席是你的叔爷,那你的背筋就大了。你又如何到我们这个穷地方来了的呢?

主席的侄孙到了你们这里来,看样子毛队长还不大相信?它它干脆把毛队长的心里话替他挑明。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就凭你们敢在大会上和苏部长作对,我就晓得你们肯定是有来头的,不然的话,如今党的一元化领导,那个敢不听苏部长的。

我们在学校里发生的事,只因为是顶撞的苏部长,竟然连生产队里也晓得了,这倒是我们作梦也想不到的事。

你又如何晓得是我们和苏部长作对的呢?呆子好奇地问。

出门看天色,进门看颜色,你们的口气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不然的话我还算个生产队长,我也要管几十口子人,队里那个又敢不听我的?

听了毛队长的后面一句话,我反而觉得他和刚才替我止血的那个好心的山里人挂不上钩了。我连忙用眼色制止它它不要再信口开河,他却依然将错就错地继续在说,你就告诉姓苏的,以后他再要胡闹,我们这位刘兄就报告他的叔爷,要他下不得台。

那不要会撤他的职?毛队长还颇有些担心。

撤不撤职那就要看他的认识态度了。王和尚也在一边把头晃脑地和它它应和起来。

真看不出来,你们几位有这么大的砝码(本事),毛队长感到由衷的佩服,我们大家都是革命的阶级弟兄,都是毛主席和刘主席的屋里人,都要互相爱护,互相帮助,你们说是啵?

听到毛队长居然有套近乎的意思,它它干脆绷起了脸,既是要互相爱护,那你为何要我们搞这类干不来的活呢?你看把我们刘老兄的手都砍出了血,那还有什么阶级感情呢?

意见提得对,毛队长连连点头,对你们这些革命的后代一定要多加爱护,你们搞不来的事是不该派你们干,你们会搞些什么农活呢?我们一定照你们的要求来办。

这下倒把我们问住了,真的,我们会干些什么农活呢?老实说,我们连农活的名字都说不上来,几个人抓头搔脑,互相望着嘿嘿直笑。末了,还是呆子福至心灵,他试着说了一句,我们会收花生。

那行,毛队长痛快地答应,明天我去和大队上讲,你们就去收花生。真的?它它喜出望外,那我明天把有口袋的衣服裤子都穿上。

第二天,毛队长没有食言,大队里真的是派我们全班同学去挖花生。我们几个事先就按它它的主意,里里外外部换上了有口袋的衣服,准备收工时把口袋都装满花生,带回寝室里来慢慢吃。

谁知在开工前,劳动委员周四印就给大家布置了纪律,花生是人民公社的财产,是社员的辛勤劳动果实,收花生时谁也不许偷吃一粒,希望大家互相监督,发现了以后要作纪律处分,接着他又布置了任务,每个人要完成六十斤的定额,按组分工,可以自由组合。

开始听到周四印宣布的纪律,我们几个都泄了气。好容易让毛队长给安排的美差这下落了空,连吃一粒都不行,那还有让带的?后来一听可以自由组合这才又来了劲。

我们四个组合在一起,让谁也管不着。呆子马上说。

于是我就去找周四印,提出来我们四人自成一组,周四印开始不同意,

你们最好和乡下同学在一起,完成任务容易些。

不要不要,它它坚决反对,我就不信离开乡巴佬就完不成任务了。

听他这么一讲,周四印也就没有再坚持,带我们四人来到一块伴田勘的花生地里,对我说,你们四人今天把这块地里的花生收完就算完成任务了。

这花生平日上倒是没少吃,但都是在炒货店里买的熟花生,从来不知道长在地里的花生该是什么样。等周四印走了后,我下到地里。一看遍地的花生蔓长得有青有黄,却没有发现一颗花生果。他们三个也在地里找了半天,也只有花生蔓。奇怪,这么好的花生蔓怎么会不结果呢?我不禁自言自语。

这有什么奇怪的,它它说,这一定是周四印这小子使坏,故意分一块还未结果的花生地给我们,好让我们完不成任务,我们才不上当,找他去!和尚呆子马上同意他的见解,于是我们四个气冲冲地往回走。

走到半道碰到了毛队长,他笑嘻嘻地问我们,你们几位上那去?我马上把花生地里不结果的事说给他听了,他一听,两道眉毛挤到了一起,花生地里不长花生,还会有这种事?

不信我带你去看就是。我领着毛队长再回到花生地里,翻着花生蔓给他看,你看那来的一粒花生籽?

哈哈!毛队长笑了起来,你们以为花生长在那里?长在藤上面?不在藤上还在那里呢?我们四个都给问糊涂了。

你们这班革命接班人怕是只晓得吃,连这都不懂。毛队长有点哭笑不得了,你替我把那篼花生藤扯起来。毛队长命令我。

扯它干什么?扯了你就晓得了。

我把那篼花生往上一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花生的果是结在根上的,

我还以为它和豌豆一样是长在藤上面的。

我原来还以为花生是结在树上面的,呆子指着土里一串串的花生籽说,它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长在土里面去呢?

花生长在那里这下总该搞清楚了吧。毛队长善意地笑着,又告诉我们说,把花生藤扯起来后,并不是所有的花生果都跟着扯出来了,还有一些花生果留在地里未扯干净,要用锄头在出土的地方继续掏,把土里面的花生掏干净,我来教你们掏。

在毛队长的指教下,我们四个倒是干得很卖力,一块地的花生不一会儿就收了一少半,等我们几个黑汗直流地把地里的花生蔓扯了个差不多的时候,周四印带了一群生产队的妇女来了,说是来支援我们的。妇女们把扯出来的花生全都收到了她们带来的背篓里面,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把所有的花生一粒不留地全都背走了。直到收工,我们谁也没有在口袋里装上一粒花生。

未必我们就这样空手回去?和尚实在有些不甘心。

那你说怎么办?呆子按着自己的腰,累了个臭死,屁都没有捞到,还是吃了周四印的亏,搞些个妇女来支援,支援个屁,肯定是来监视我们的,只有去找他扯皮。

还扯什么皮?它它也有点瘟头瘟脑了,开始说地里不长花生时要去找他扯皮,幸亏没去,不然的话真出洋相了。不过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也是太亏我们弟兄了,没有花生,搞点别的什么也是好的。

挖茴!呆子马上眼睛一亮。

对头!我满口赞成,一句话提醒了梦中英雄,我早上来的时候就注意了那边屋场背后有一块上好的茴地,你不说我还忘记了,我带你们去。

于是我们四人有意拖着稀稀拉拉的步子,走在收工队伍的最后面,等同学们都走远了,我们顺着一条岔道,来到了屋场背后一块用竹篱笆围着的地边。我指着地里说,你们看,那里面的茴藤长得枝繁叶茂,一定是又甜又软的红皮茴。

听我一说,他们三个就不再言语,四人一齐跳过篱笆,埋下头来就用手挖;我三下两下扒出了一篼,一看,竟然是乱茸茸的一把茎,连茴蒂巴都看不到一点,再一挖,还是一把茎。真怪,怎么会没有茴呢?我问旁边的呆子,未必又是我们搞错了,茴是长在藤上面,不该在土里面刨?

不对不对,茴绝对是长在土里面的。呆子手里也拿着一把茎,只是我觉得这不大像是茴藤,你没有搞错吧?

我把自己手里捏着的茴藤细看了一下,发现上面有一朵紫色的小花,我忽然恍然大悟,这真不是茴藤,这只怕是蕹菜。

呆子看了一下我手里的小花,马上肯定地说,这是蕹菜花,一点都没错,这是蕹菜,又叫空心菜的。

糟糕,我们搞错了,这该死的蕹菜为什么长得这么好,害得我以为是茴藤,这一定是别人家的菜园子,我们快走!

可是已经迟了,只见不远处几个农民,手执扁担,正顺着大路向我们飞步而来。快跑!我没命地大叫一声,掉头就跑,四个人飞过篱笆后不要命地朝学校方向跑去。慌乱中呆子的一件上衣也给丢在别人家的菜园里了。

 

大跃进时期的无产阶级专政

苏部长给了我们学校一个任务,要学校里组织一个文艺宣传小分队,随他去云山水库搞宣传。这组建小分队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文娱委员它它身上,不用说,我们几个也就成了小分队的当然成员。这倒不仅是因为我们几个平日里关系好,而是我们几个各有所长。和尚的二胡还拉得不错,呆子能敲打各种锣鼓点子,我除了能凑合着吹几声笛子外还能胡诌几句台词。

这段时间里没日没夜的学农劳动,累得同学们叫苦连天,能有这样的机会脱离劳动倒是挺让人羡慕的事情。它它在组合名单上第一个写的是苏梅,

理由是她是苏部长的妹妹,带上她可以缓和一下我们和苏部长的关系,而且王老师那里也容易通过。另外还有一男一女,那是外班吸收进来的文艺骨干。

云山水库是岳阳县委为了适应全国农业大跃进的形势,在全县所作的主要宏伟规划之一,是要在月田、公田、毛田、甘田几个人民公社范围内建成一个湘北最大的水库,用来灌溉。养殖和发电。为了建好这座水库,又特地修了一条土公路直通水库大堤工地。我们动身的那一天,正赶上土公路试通车的日子,苏部长带着我们坐了一辆以木炭作燃料的客车,七颠八簸地驶向了工地。

深山老洞里的人从来没有见过汽车,我们的车子刚到工地,立刻就有一群看稀奇的民工围了上来。

你老人家说说看这是么子怪物?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问他身边的一位五十来岁的老农。

那位老农不知是真没见过,还是故作幽默,只见他眯着眼睛,围着车身转悠了一圈,回到小伙子身边摇了摇头,

我也不晓得是个么子东西,像个蛤蚂(青蛙),冒得颈古(脖子),两

个眼睛鼓起,肚子比牛还大。

它的尾巴在哪里呢?小伙子又追着问。

那个老农没有回答小伙子的问题,却自管自地说,你看它的四个脚板是圆的。边说边走拢来来用手试着在车轮上摸了又摸。

按喇叭,吓他一下。呆子对坐在前面的它它说,它它马上就伸手在驾驶舱的喇叭上用力捺了一下,喇叭呜的一声怪叫,吓得那位正在车胎上摸来换去的老农猛然缩手,哎呀!它的脚板怕酸(痒痒)。就连忙退到路边上去了。

我们几个坐在车上的人不由得哈哈大笑,听到笑声,苏部长立刻正色教训我们,这有什么好笑的,不要嘲笑贫下中农,告诉你们,这正是贫下中农的朴素本色

什么朴素本质,十足的大哈性(傻瓜)一个。我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苏部长听见了我的话,回过头来仔细地看了我一眼,正待发作,又忍了回去。大概是认出了我就是那次和他在会上公开顶撞的学生,和我们这些不怕虎的牛犊计校,他想想有些犯不着。

工地上人山人海,超英赶美一天赛过二十年的大幅标语举目皆是,红旗飘展,口号声声,哦喝掀天。大喇叭里每天播送的都是大跃进的特大卫星,什么粮食亩产两万斤、肥猪重达一千二、红薯一篼三百五、一根豆角一丈三。

苏部长交给我们的任务,就是要大力宣讲好人好事,尤其是要大讲一天赛过二十年的冲天干劲。

按照苏部长的交代,它它提出来我们的宣传节目形式,就按照东北的二人转来排练;这二人转服装道具简单,而且唱词可以根据工地上发生的真人真事信口拈来,现编现演。大家都说它它的这个主意不错,能符合苏部长给我们任务的表演要求。

这二人转必须是一男一女同台演出,它它演男角倒是十分乐意,可是两位女生说是男女同台有些怕丑,怎么说也不愿和男生配对,没办法,我只好出了个折衷的主意。

这段时间报纸上成天登的都是少年学罗成,青年学赵云,老年学黄忠的口号,这种专学古人的办法也不知是谁的创造。我接这种最新的口号安排自己当了黄忠,它它当赵云,呆子当罗成,苏梅扮了穆桂英,和尚组织其他两人负责配琴和锣鼓;这样一来二人转成了四人转。

头场演出是我编写的几句连环板作的开场白,四个人每人念一句:

公元一九五九年,

年年解放到今天,

天天跃进千年路,

路路英雄说不完。

然后是各路英雄自报家门。

黄忠唱,我老黄忠豪气冲霄汉。

赵云唱,我一担土担来了两座山。

罗成唱,一声叫关唤来千江水。

穆桂英唱,妇女要压倒男子汉。

我们这样现编现演地在工地上到处演唱,没想到还真起了点作用。工地指挥部的头头们从我们的唱词中大概受了启发,立刻在工地上组建了黄忠队,赵云队,罗成队,穆桂英队。

队与队之间又开展了热火朝天的挑战竞赛。老黄忠说挑上上堤要担担冒尖,每担不下两百斤。罗成队马上提出来,挑土不用箢箕用罗筐。赵云们说罗筐倒土不方便,干脆一次挑两担。于是工地上的喇叭天天在喊,赵云队干劲冲云霄,挑土担担是双担、或者是老黄忠人老身更健,每人一天挑土三十方。再就是罗成队干劲冲破天,一天挑堤一百丈。

这妇女队的穆桂英们着了急,这担土上堤坝的重体力活,无论如何她们也无法和男子汉们比,为了显示妇女们的冲天干劲,已经过了霜降,时令已是初冬,妇女队长却带头打起了赤膊,穿了背心短裤上堤挑土。喇叭里马上就传出了向妇女队长学习的号召,于是大堤上出现了一队队全部穿着短裤背心的穆桂英们。

这一下赵云们来了劲,妇女们骚劲大,敢不敢和我们比一比?

比就比,妇女半边天,压倒男子汉

我们每人挑双担,你们敢不敢?

我们也挑双担,气破你们的卵!

于是大堤上立刻哦喝掀天,上土的手忙脚乱,挑土的身快如飞,只见堤坝一寸寸地在往上长。这样比试了一阵,人人个个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赵云们干脆把上衣脱光,只穿了短裤上阵,然后再次向穆桂英们挑战,天水地冻,看谁的干劲大,你们敢不敢和我们比到底?

妇女队长一看有些着难,稍一踌躇,喇叭里马上又在喊,谁英雄,谁好汉,关键时候比比看!

这几句话一喊,几位女将们不由得横了心,由妇女队长带头,脱下了那本已湿透的紧贴在身上的背心,于是大堤上出现了一队光着上身挑土的妇女。

妇女们这一招也实在厉害,比什么人的宣传鼓动都有效。女人们两只赤裸的奶于随着扁担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在胸前荡来晃去,男人们见了如同集体注射了吗啡,马上精神抖擞,个个奋力逞强,谁也想在女人们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男人的阳刚之威,就连那些老黄忠们也在奋不顾身地大声呐喊。工地上呼喊的声音动地震天,各个队之间展开了鏖战,人人汗流浃背,挑土的身轻如燕,打夯的把石硪举上了天。

我们宣传队也参加了劳动,由一位赵云带着打夯,刚打了没多久,就看见妇女队长挑了一担双担土,胸前欢快地晃动着两只布袋似的奶子,大步流星地向我们走来。

那位赵云不由得眼睛一亮,马上唱起了夯硪号子,哟哩嗬!哟哩嗬!前面来了个老猪婆!

不想那妇女队长也不是等闲之辈,她干脆把肩上的担子往地上一放,叉腰挺胸地接上了腔,我一窝生八个,外搭个剪彩的哥!

一只石硪八个人夯,另外配一个剪彩的,这剪彩就是用锄头把挑来的土给扒平,好让打夯。这是较为轻松的活,通常都是由一些辅助劳力来干。配给我们石硪剪彩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他听了妇女队长唱的后,气得胡子直翘,你这个骚堂客,我的崽的年龄比你还大,我又冇惹你,你怎么连我也骂起来了!把我们一个个笑得直不起腰来。

这样闹腾了一整天,工效确实大为提高。工地指挥部立刻把这种冲天干劲的特大新闻向上级作了汇报,第三天,县里来了领导,领导们在亲临现场对大家表示了亲切慰问,又大大地表扬了同志们的冲天干劲后,再明确指出,为了爱护阶级弟兄们革命的本钱,天气寒冷,不许再打赤膊挑土,尤其不许光着身子上堤。

这样一来,也不知是前两天的过度劳累,还是突然一下子失去了刺激性,工效明显地降落下来,而且一天不如一天。苏部长指令我们小分队再次出动,可任凭我们再怎么在大堤上唱,喇叭里喊,却再也提不起人们的干劲来了

这样搞了好几天,见我们黔驴技穷,指挥部的头头们另外给我们安排了

一个新的任务。他们从公社里找来了好多杆大秤,要我们这些学生娃每人执掌一杆秤,凡挑土上堤的人每担土必须过秤,称足有一百二十斤的才发给一支竹签,晚上按人头收竹签,每人每天必须上交竹签在一百支以上,才发给第二天的食堂饭票,凭票开饭。

这个办法还真管用,工效又明显地有了提高。但却苦了那些体力差、年纪大的人。每天差不多总有人完不成任务,于是食堂里严格按指挥部的规定不予开餐,头天晚上没吃上饭,第二天上堤更是浑身无力,任务也就差得更远。这个办法实行了一段时期后,终于有人受不住饿,私自逃跑回家了。

苏部长大发雷霆,马上派民兵把那些私自逃跑的人抓了回来。抓回来查问,发现黄忠队、罗成队和穆桂英队都有人外逃;苏部长觉得事态严重,不狠抓一下阶级斗争无法收拾溃散的人心。于是,立刻在工地上组织了一个现场批斗会。

苏部长在每个队里抓了一个典型,然后把这三个典型由民兵押到了会场。这三个人双手反剪后一齐给绑在会场中间的一棵树下。部长手执喇叭,指着那几个被绑着低垂的脑袋,声色俱厉地大声地讲,这几个家伙心怀对大跃进的不满,破坏修水库,竟然胆敢私自逃跑回家,这是阶级斗争的现实反映,你们必须老实地向革命群众交代你们的罪恶用心!

底下马上有人大声地应答,说!你们为什么要私自逃跑?老实交代你们的罪恶用心!

三个人当中,一个五十多岁的地主分子,一个十六七岁的富农子弟,还有一个是女的,三十来岁,娘家成分贫农,却嫁给了地主当儿媳。这地主分子和富农子弟确实是因为吃不消繁重的劳动,完不成任务,实在饿得受不住了,想回去吃一餐饱饭才跑回家的。这女的却是因为和妇女队长打了架,仗着自己娘家成分好,一气之下跑了回去。

三个人都承认了自己私自跑回家的错误,却不肯承认自己有意破坏大跃进,破坏修水库的罪名。于是它它带头在会场里呼起了口号:

打退阶级敌人的猖狂进攻!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可是会场里跟着喊口号的,除了站在前排的民兵外,后面的人却寥寥无几。一千多号民工大多哭丧着脸,站在那里不吱声。喊了一阵,连它它自己的声音也小了下去。

苏部长一看急了眼,立刻实施原本准备了的第二套方案;他赶忙再次拿起了话筒,大声问,贫下中农同志们,革命的民兵同志们,你们大家说,对这几个破坏大跃进的阶级敌人应该如何办?

底下早已作好了准备的民兵营长一下子就站了出来,他快步走到苏部长面前说,对阶级改人决不能心慈手软,要让他们知道一下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是什么滋味!然后就大声地向民兵们下达命令:一连长,把这个富农崽子押到罗成队去,老鹰孵崽!二连长,把这个老不死的地主分子押到黄忠队去,猴子抱桩!然后再回头看了一下那披头散发的女人,阴笑一下,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女人的头发,恨恨地说,你这个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贫下中农的叛徒,老子来亲自对付你这个婆娘,让你尝尝倒穿金瓜的厉害。

民兵营长的命令一下,还没等执行命令的民兵们拢身,那三个人突然一起嚎叫起来:我们认罪,我们认罪!我们破坏大跃进,破坏修水库。不能孵崽,不能抱桩,抱不得的哟!边哭边叫,绑在树上的身子,刚让人给解开,三个人就一齐倒在地。尤其那女人,在地上连滚带翻,又抓又咬,滚了一身泥。

民兵营长几句话,比它它的口号有效十倍,竟然把三个人吓得叩头认罪,连滚带爬,我感到十分不解,他们为什么这样害怕?我问身边的一个民工。

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这汉子反问我,这孵崽、抱桩、穿瓜,谁不怕?

你不怕?

那倒穿金瓜是什么意思呢?我又问。

就是把人倒吊起来,用铁丝穿奶。

啊?我们几个不由得一下子口滞目呆。

停了一下,它它又问,那老鹰孵崽,猴子抱桩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种事紧问什么?那汉子不耐烦了,你们自己去看不就晓得了。

三个人被各自队的民兵连长押着离开了会场,我们跟着那些散会的民工去各队参加对阶级敌人的专政行动。妇女队我们不敢去,那女人是否被倒穿金瓜我们也不知道。但是我们却耳闻目睹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发生在中国南方山区农村的一场无产阶级对阶级政人的专政行动。

我们先到了罗成队。那富农子弟被民兵连长带到了一棵树下面,双脚被捆在一起后再给脚上绑上了一块石头,然后双手反剪后一下子被反吊在树上面,那富农子弟被吊得哇哇大叫,连声求饶。他们的罗成队长却不慌不忙地又拿来一只箢箕,用根细麻绳把箢箕套在那富农子弟的后颈上,再用铁锹往箢箕里加土,这样,那富农子弟的两手反剪朝天,而头和脚却被石头和泥巴死死地坠向地面。

一阵阵凄厉的叫喊使我们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眼看那朝天的双手就要和弯成弓形的身体断裂分家,这就是民兵营长的老鹰孵崽。

我们赶快离开了那棵大树,没走多远,就到了黄忠队、这里的猴子抱桩已经开始。只见一根半人高的木桩立在地坪当中,木桩顶上给劈开了一条缝,那老地主的两个大拇指让人用细铁丝缠绑在木桩顶上,低头弓腰屁股朝天站在那里。只见那民兵连长拿了一个事先削好了的木楔,塞进木桩顶缝,然后用斧头把木楔轻轻地一敲,木楔进去了约半寸,那老地主就像杀猪般地尖叫起来,我认罪呀,我认罪呀!钉不得呀,钉不得呀!我的娘啊!我的手指骨要断了呀!那老地主边叫边哭,一双脚在地上乱跳,双手抱着木桩使劲在摇。

你现在才晓得要认罪?开始你为什么不认罪?民兵连长板着脸问。

我破坏大跃进,破坏修水库,我罪该万死,只求你莫再钉了,十指连心,我受不住呀。

你现在承认也是晚了,苏部长说的,不杀鸡吓猴,没人晓得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对你这种阶级敌人决不能心慈手软!说完,又把拿在手里的斧头高高扬起,在木桩顶上重重地敲了一记;木楔一下子又进去了一寸多,只见那老地主双膝一软,脸色大变,啊!地大叫一声,疼得昏了过去。

铁丝深深地嵌进了两只大拇指,血从铁丝勒入的肉缝里一股一股地往外冒,人瘫软在地上,两只手高悬在头顶上的木桩顶上,血又顺着木桩顶流到了他的手臂上,滴在他的头顶上。

起来!民兵连长怒不可遏地大喝一声,你个老地主装死!又对着昏倒在地的老地主踢了一脚。

让我来!人群中忽然又钻出了个青皮后生,他口里念念有词,要坚定无产阶级的革命立场,对阶级救人斗争到底!他从民兵连长的手里要过斧头,对着木桩顶高高地举起,然后死命地一击,我们几个吓得连忙回转身去,只听见咔嚓一声,也不知是木桩破了还是手指骨断了,我们不敢回头,赶忙从人群里钻了出来。走了好远,还听见那民兵连长的声音,谁要再敢私自逃跑,破坏大跃进,就是这种下场。

 

对 歌

小燕子,穿花衣,一飞飞到被窝里。呆子从门外进来,边走边唱,特大新闻,他兴冲冲地对我说,它它的超级秘密。

我放下手里正写的日记淡淡地回了一声,他还会有什么秘密?

想不到吧?呆子放低了声音有点神情紧张地对我说,告诉你,它它和苏梅两个在谈恋爱。

莫搞得神经兮兮的,乱弹琴。我不以为然。

你不相信?我可是有证据。呆子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字条,你看,

这是不是它它写的字?我接过字条一看,上面写了几句话:

哥是蜜蜂满山飞,妹是南山一枝梅。

蜜蜂落在梅树上,两翅摇摇不肯回。

我看完后,不觉笑了笑,字倒是他的字,但也算不上是什么和苏梅的恋爱情书,只是一首山歌罢了。

可这字条是在苏梅被子里找到的。

怎么,你还有胆子钻到女生宿舍去?我反问呆子。

那倒没有,是外班那个女生在苏梅床上翻到后,拿在手里看,说是要交给苏部长,但又搞不清是谁写的。我正好从那里路过,一看是它它的笔迹,就马上从她那里拿了过来,说由我来查清是谁干的后,再向苏部长汇报

那你还不算呆,千万不能交,等它它这个家伙来了再问他。正说着它它进来了。

嘿,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你向我们老实支持,你最近背着大家搞了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呆子神情严肃地问它它。

我干了什么?它它有点莫名其妙,我还有什么事情向弟兄们隐瞒不成?

你还不老实,这不是你写的?我当即把纸条拿了出来,它它还没来得及接过去看,脸就先红了,你们是从那里拿到的?声音也立即小了下去。

你且莫问如何来的,你先向我们坦白交代这是怎么回事?呆子紧逼着追问。

那好,我就坦白,它它反倒镇静下来,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前两天,我在工地上混熟了的一个民工,要我晚上和他去听山歌,我把这事告诉了苏梅,要她和我一起去。她就和我去了,听了一个晚上后,回来我就写了这张字夹在书里交给了苏梅,想不到落到你们的手里了。

我没有猜错吧,呆子得意地对我说,这小子交上桃花运了。

苏梅把你写的纸条放在被子里,让人发现了,要交给苏部长,是呆子给扣下来的。我把字条的来历经过向它它讲了一遍后又说,万一真的告到苏部长那里,你就怕要背时了。

那也不怕,它它大大咧咧,我又没干坏事。

要讲你干坏事还不容易,你用资产阶级的情调腐蚀贫下中农的后代,白纸黑字,铁证如山。

那也不要紧,字条上的山歌也是我听来的,唱山歌的可都是贫下中农。

谁又相信是你听来的呢?

哦,连你们也不相信我的话了?它它这下反倒大不以为然了,今晚上你们就和我一起去听一回,看我说的是真是假。对了,你平时不是喜欢收集这类乱七八糟的东西吗?你去听了后,记下来,怕是今后搞演出还用得上。他倒反过来向我提建议了。

要我们和你同流合污是吧?到时候有祸同当是吗?不过,去见识一下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我点头表示赞成。

那好,今天晚上我们四个都去。呆子一肚子的劲。

不是四个,是五个,对吧?我向它它眨眨眼。

对!它它蛮有把握地大声回答。

吃过晚饭,我们跟着它它来到离工地不远的一家屋场里。这屋场坐落在将来的水库内,屋场的人家大都已被迁走,空空的一架大屋场只留下了几个舍不得离开的老人在。这地方就成了工地上青年男女下工后的娱乐场所了。

我们走到时,那里已经来了不少人,屋场门前的地坪里也已经烧了一堆火,有人正把房子上的窗户、门框拆下来往火堆里丢。各个公社来的相识和不相识的男女青年围着火,东一堆、西一堆地就地而坐,也有些不怕冷的年轻人

坐在远离火堆的树底下,塘堤边。乡下没有什么娱乐,年轻人到了这里就以唱山歌为乐。白天在工地上成天的政治挂帅的口号让人都听烦了,晚上到了这里倒是可以无拘无束地随意唱了。唱来唱去这里就摆开了对山歌的擂台,没有几句口水的人是不敢在这里开口唱的。

我们刚找了个地方坐下,就听见有人唱开了头:

山歌好唱难起头,木匠难起龙凤楼,

铁匠难打铁狮子,石匠难凿石绣球。

这里一开腔,马上就有人接上了口:

唱个山歌开开心,恋个小妹爱年青,

年青妹子胜似花,那个看见不想她?

口唱山歌把妹逗,看妹抬头不抬头,

马不抬头爱青草,妹不抬头爱风流。

几个年轻小伙唱了一阵,沉寂了一会,见没有一个妹子出来和他们对歌,他们中间的一位就忍不住了,开始了挑战:

要唱山歌难起头,菜籽不打不出油。

菜籽还要油匠打,山歌还要妹起头。

它它见我在本子上忙不迭地又划又写,就悄声地对我说,这才开始,好的在后头,够你记的。然后又向和尚、呆子打了个榧子,各位弟兄,我明人不做暗事,她在那边等我,洒家去也!说完就一溜烟地走了。

呆子见它它走了,忍不住想要跟在后面盯梢,和尚拦住说,不可,男女私情,你不要去扰了别人的好事,我们不妨就在此听歌。

这时,从火堆的另一个方向,走出来两个青皮后生,他俩走到地坪当中,其中一个扯开嗓子就叫:

油菜开花满坡黄,十八九岁没婆娘。

早知我是这等事,何不进庙当和尚。

哈哈!火堆边响起了一阵笑声。呆子指着王伟说,这是在说你这个和尚。

笑声停住后,另一个青皮后生又唱开了:

口唱山歌把妹听,看妹知情不知情?

点灯还要双灯草,唱歌还要妹接音。

 

口唱山歌把妹听,看妹知情不知情。

妹不知情早些死,莫在世上枉为人。

歌声刚落,只见我们身边不远处的一位年青姑娘腾地站起了身,太欺负人了!她左右手使劲一拉,把坐在她身边的两位同伴也拉着站了起来,我们就来和他们对对歌,莫怕。

那你先来。她的同伴说。先来就先来。话刚完,一支清音就出了口:

高高山上高高岩,高岩山上一株槐。

风不吹来槐不动,不为唱歌我不来。

同伴中的一位女伴接着她的尾音唱:

金鸡拍翅喜洋洋,今晚这里开歌场。

开了歌场大家唱,唱到月落出太阳。

好!有人大声叫。火堆边上响起了一阵掌声,站在地坪当中的那两个青皮后生,见有妹子和他们对上了歌,高兴得翻了一个空心跟斗,然后打了一阵长长的哦喝。

有点意思了。呆子对我说,你一个人记得过来啵?

那你就帮我专门记女方唱的要得吧?要得,和尚你就看着我们是不是有记错了的。呆子说,

行,你们好生记,我来当校对。和尚满口答应。哦喝声过后,火堆边响起了另一个男声:

山歌越唱越开怀,井水越挑越有来。

小郎走了桃花在,越唱山歌妹越爱。

三位女子中的一个接上了腔:

走路不知路远近,过河不知水浅深。

和哥初逢难开口,交情不知哥的心。

一位男青年马上就用手点着那个女子:

你看天上那朵云,又像落雨又像晴。

你看对面那个妹,又想唱歌又怕人。

那女子本有些忸怩,但也不怯场,虽不抬头,声音不大,却如泉水淙淙:

哥穿白衣坐船头,妹穿花衣坐彩楼。

心想和你搭句话,船要走来水要流。

男青年听了后,喜不自禁,马上作自我表白:

妹妹天生好口才,小郎何曾答得来。

居家待客我都会,劳动生产有安排。

那女子低眉顺眼,和她的同伴们吃吃地笑了一阵,然后小声地又唱:

一根竹子飘过墙,情哥爱我我爱郎。

情哥爱我工作好,我爱情哥劳动强。

还没等男方开口,同伴中的另一个女子帮着接上了腔:

吃菜要吃白菜心,嫁郎要嫁忠厚人。

忠厚青年那点好,不赌不嫖劳动勤。

见两位女子有心找郎,几个年轻后生都站起了身,他们争先恐后地想和对方交朋友,所以尽拣好的唱:

久闻妹子一枝花,日织绫罗夜织纱。

一日织得三丈布,那个不想妹成家。

 

情妹生得像幅画,情哥望见像朵花。

手臂弯弯像莲藕,十指尖尖像笋芽。

 

情妹生得白纱纱,脸红好比胭脂搽。

走路如同风摆柳,坐地如同雪中花。

两位妹子听了这么多的奉承话,心里乐滋滋的,一齐站起来唱:

金竹打水细飞飞,江边洗衣不用捶。

细石磨刀不用水,我俩结交不用媒。

 

妹是十七哥十八,你我都是青年家。

哥是生姜方出土,妹是嫩笋才发芽。

好个才发芽的嫩笋!让我来!我也来!两个年青后生一齐站出来,你一句我一句:

月光光来亮堂堂,对直照进妹的房。

 

妹的房里样样有,多个枕头少个郎!

两个后生的对唱引起一片喝彩声,这下看这两个女子如何对答?和尚饶有兴趣地说,只见那两个女子又吃吃地笑了好一阵,还是那个年纪小的推着那个大一些的开了口:

莲子开花一样长,帐子里面画小都。

风吹帐动郎也动,妹见郎动心里慌。

这位女子刚刚唱完,全场哄然,年轻人胃口大开。怎么,心里发慌了?

要不要来点开荤的?对,来段过瘾的!

于是另外上来了两个泼皮后生,他们把原来唱歌的推到一边,大声说,

你们太斯文,一点都不出彩,听我们的:

吃泡要吃三月泡,恋妹要恋一样高。

一样高来那点好,奶对奶来腰接腰。

还有一个马上也接了上来:

吃肉要吃五花肉,恋妹要恋十五六。

十五六岁那点好,泥鳅拱了豆腐佬!

刚一唱完,全场大笑,捉泥鳅呀!打豆腐呀!喊声此起彼落。这一下却惹恼了另外一群姑娘,几个姑娘齐刷刷地站了起来,稍稍合计了一下,由一位扎着刷把辫的泼辣妹子上阵:

姑娘打起青阳伞,好比鲤鱼跳河滩。

不怕平地三尺浪,敢与恶狗斗几番!

另一位妹子,大概才十五六岁,更不怕事,她干脆走到地评当中,指着刚才唱歌的两个泼皮后生骂:

你娘把你养得拐,十七八岁要吃奶。

要是想吃五花肉,找你亲妹子不用买!

两个妹子脾气一顿乱发,男方立刻哑了喉,那两个泼皮赶紧走了人群,

几个嬉皮笑脸的后生也不再作声了。

和尚说,真看不出来,这里的妹子还蛮厉害。我说,也怪不得她们骂人,有些唱过了头。一时间,竟无人再敢开口。

冷落了一阵,有人出来打圆场:

麻雀子打架头啄头,情哥情妹莫记仇。

刚才几句玩笑话,天上下雨地下流。

一见有人解交,刚才唱歌的那两个泼皮后生,就让人给推了出来,他俩走到地坪当中,边唱边鞠躬:

吃了烟来吞了灰,十八妹妹我知罪。

刚才唱的莫计较,还想与妹唱几回。

这样刚才那群发火的姑娘方坐了下来。几个准备走的妹子又让人给拉了回来。几个男青年又在火堆上添了些屋檩、门框,火烧得更旺了。歌会又接着开始,这会上场的男青年全部换了人,他们尽拣妹子们喜欢听的唱:

芥菜开花黄似金,萝卜开花白似银。

黄金白银我不爱,只爱妹妹好人才

 

见妹生得实在乖,兰袄红杉绣花鞋。

两眼好比青铜镜,抬头照亮九条街。

 

见妹生得白皎皎,银练围裙系在腰。

那天你从街上过,十人停步九人瞧。

几段好听的歌唱下来,这才有妹子接上了腔:

太阳出来照九州,哪个青年不风流。

若是青年不风流,河水也要朝上流。

男方这回不再冒失,出面唱歌的是一位面皮白净的斯文后生,声音响亮而悠长:

一把扇子两面花,一朵菊花两杯茶。

扇子烂了骨还在,菊花泡茶又开花。

男方斯文,女方也容气了许多,这回出场的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女子:

去年和哥喝杯茶,香到今年九月八。

不信哥到妹家看,屋前屋后尽菊花。

男唱:不要推来不要推,柴推火来火推灰。

   柴推火来火自旺,有柴无火枉自吹。

女唱:郎一声来妹一声,好比花线配花针。

   哥是花针朝前走,妹是花线随后跟。

斯文后生胆子也大了起来。男方说,那好,花线跟花针,你就跟着我来,我们如何唱,你们就要如何跟,行也不行?

妹子们没有丝毫犹豫就同意了。女方说,那就请哥起头吧!

男方:那就唱起来了!

送妹送到松树坪,根根松树如媒人。

松树千年不落叶,情哥永远不变心。

女唱:送郎送到石山窝,手捧凉水给郎喝。

   我郎喝我手捧水,三年五载口不渴。

男唱:送妹送到桐子坪,掉个桐子打死人。

   打了我来不要紧,打了情妹我伤心。

女唱:送郎送到竹子山,抱着竹子哭一餐。

   人家问我哭什么,我哭竹子心不甘。

男唱:送妹送过三座山,去时容易回来难。

   去时有人同步走,回来一人好孤单。

女唱:高高山上高青天,望到高山出青烟。

   何日我到哥家去,冷水泡饭也清甜。

男唱:哥为妹来妹为哥,鸟为青山鱼为河。

   鸟为青山死在岭,鱼为清水死在河。

女唱:哥为妹来妹为哥,哥是钥匙妹是锁。

   水不离鱼鱼跟水,砣不离秤秤跟砣。

男唱:哥为妹来妹为哥,愿学喜鹊做一窝。

女唱:妹为哥来哥为妹,原学鲤鱼共条河。

男唱:我俩情意重如山,情深如海永不干。

女唱:乌云当伞遮得远,月亮当灯照得宽。

男女歌手们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正在咬得最紧,唱得最欢的时候,突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随着几个丧魂失魄的青年民工闯进了歌场,不得了!不得了!大坝倒堤了!大家快去抢险!

什么?哪里倒堤了?唱歌的马上住了口,大家立刻围了上去。

还问个屁!快去抢险!苏部长要我们到处找人,你们还有心思在这里唱歌,赶快和我们走!

听这几个人一说,四周坐着和站着的人全都呼啦一声拥了上去,国成个圈,然后又呼啦一声四散走开,大家都没命地朝各自工地跑去。

我们几个走在后面,帮忙把火弄熄,不要这里又出了事。我对和尚和呆子说。屋场里几个留下的老人也出来了,和我们一起把余火用灰堆灭。

作孽啊,好生生的门窗檩子都让这帮娃娃给烧光了。一位老人边灭火边嘀咕,大堤垮得好,垮了我们可以不搬迁了。另一位老人高兴地说,老天爷总算开眼了。

等我们赶到工地,工地已经是人山人海,无数火把将工地照得亮如白昼。刚合龙不久的大堤被蓄住的洪水冲塌了大约有五丈多宽,人们正在把麻袋装好的黄豆、大米、豌豆尽数向缺口里丢,这些粮食包被丢进水里后马上开始发胀,麻袋和麻袋紧紧地挤在一起、又有人运来了大石块丢在水流最急的当口,苏部长派人弄来了一条木船,木船上装满了泥土和石块,木船被人用钢索横在缺口的地方,无数的石块又立即往木船上压,船一会儿就沉卧下去了,

横卡在倒塌的堤段上,水势一下子小了许多。

总算是堵住了!我们大家这才算松了口气。

这时候,工地的大喇叭里面传出了苏部长的声音,共产党员们,贫下中农同志们,大家一定要提高阶级斗争觉悟,严防阶级敌人破坏,确保云山水库大坝的安全。我们一定要狠抓阶级个争,查明事故真相,挖出暗藏的阶级敌人!

第二天,工地全面停工,除了驻守在堤坝上巡逻的民兵外,所有的人都被按队分班地召集开会,五类分子们一个不剩地都被各队的民兵押到了工地指挥部办的阶级敌人专政班,追查这次事故缘由首先就要从这些敌人身上开刀。

看着威风凛凛的民兵在指挥部门前来回走动呆子悄悄地对我说,对这些人只怕又要搞猴子抱桩、老鹰孵崽了。

也难怪,好好的堤坝为什么会突然坍塌呢?而且又在半夜里发作,这一定是有人搞破坏。我对指挥部深挖阶级政人破坏的全面追查的决定深信不疑。

指挥部里面,苏部长正在把昨晚上的事情向县委作电话汇报,并要求县公安局立即来人。

按照指挥部的部署,上午是发动群众大检举,大揭发,五类分子各自坦白交代自己的罪行,下午则由县公安局主持召开深挖阶级敌人的批斗大会,

我们被分配去布置会场。可是还没有等到我们的会场布置完毕,只听见远处轰隆一声闷响,接着传来了一阵紧急尖锐的哨音和人的呼叫,所有会场里的人都跑了出来,只见昨晚已被堵实加固的堤段又让洪水给冲塌了。

这次坍塌的地段比昨晚的更长,滚滚的洪水夹杂着泥沙、石块和大量的粮食麻袋,猛力地把那只沉卧在水底的木船一下子推到了堤坝外面,又只听到哗啦一声巨响,如同发生了地震,堤坝突然一下子矮了下去,大坝整个地坍塌了。凶猛的洪水呼啸着掠过堤坝下游,沿着河段民工们住的工棚、仓库和一些施工用的临时设施滚滚而下;于是,洪水所到之处,飘满了民工们的衣服、被子、蓑衣、斗笠,还有些木桶、屋檩、稻草。

幸好这次倒堤在白天,所有的民工们又都被召集去开会去了,工棚里面连病号都没有留下。还算没有死人。

望上千辛万苦筑起来的大坝一下子被洪水冲得无影无踪,苏部长发疯般地用手猛击自己的脑袋,指挥部的头头们全都哭了。

直到我初中毕业后回到城里,才从一位参加农村社会主义教育的干部口里了解到这次大坝坍塌事故的真正原因。原来月田、毛田、公田这一带地方,土层中含有大号的砂砾石,在修建水库大坝下基脚时,按照工程设计要求,坝基必须建筑在石头硬底上。可是往下打了几十米都是沙砾层,无法下基脚;这时有人建议重新选择坝址,在指挥部开会时这个建议却被人有多大的胆,地有多高的产和人定胜天的口号声淹没了,建议重新选址的人差点没被划成右倾分子。就这样,大跃进的气浪催逼着人们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在沙砾层上筑起了这道大坝。随着坝身的加高和坝体的合龙,水库内的蓄水量急速增大,对大坝基础砂土层的压力也就与日俱增,终于发生了整个大坝坍塌

的事件。这也就是苏部长为什么要死命地捶胸顿足的原因。据说负责大坝施工的主要工程技术人员后来被判了四年徒刑。

指挥部暂时解散,除留下部分民兵和民工作善后处理工作外,其余的人都各自回家,我们也回到了分别已久的学校。

要过农历新年了,我们离家也已经有一年时间了,学校宣布放寒假,我这才有了中学阶段的头一个假期,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我回到家里过年去

了。

 

大饥荒

度完寒假回校,正是一九六〇年的春天,那一年是我国历史上有名的苦日子的第二年。

尽管已是春天,田野里却难以看见半点春天的景象。自去年以来的持续干旱,不但使早稻连连无收,就连冬播作物也没有逃脱干旱的魔爪。冬旱使头年播下去的小麦、豌豆、油菜大都没有能出苗。春天到了,田里地里依然是干巴巴黄秃秃的一片黄土,勉强长出来的一些嫩苗,也像是重病的老人,皱巴巴的没一点生气。山区本来就缺水,连续干旱使好些地里连种子也无法收回来。

天空蓝得透明,蓝蓝的天幕下布谷鸟和燕子倒是不失农时地在边飞边叫,可是大地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喧闹,干旱带来的饥饿使一切都沉寂下来,再也看不到去年前年大跃进的气浪了。

我们到校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原来写在学校门口的大标语一天等于二十年,改写成天大旱,人大干,人定胜天的口号,可是再也没有往日的红旗、锣鼓来为这些标语口号助威了。人们已经没有气力和心情来敲锣打鼓喊口号了。

那象征共产主义的公共食堂也都散了伙,由吃饭不要钱、按需分配一下子降到了每个社员每月标准为一十八斤谷,每天人均四两米,由大队统一配给。后来就连这一十八斤谷也难以为继了。去年的秋旱、冬旱又连上今年的春旱,走到地里赤脚随便一扬,就是一阵尘土,田野已经干裂了缝。五八年的粮食大丰收的景象已经成了童话里的世界。随着苦日子、瓜菜代的口号,土地越来越干瘦,而人们的头、脸、腿、脚却和土地相反,变得越来越丰满和粗大了。

饥饿引起的水肿病迅速地由一个公社蔓延到另一个公社,营养不良引起

的浮肿让人的双腿变得又粗又亮,用手一按,腿上就凹下一个深坑,人的腿成了橡皮腿。浮肿由下至上,最后让人的脑袋肿亮得如同年三十晚上跳台的加官,大如芭斗时人也就咽了气。最先死去的是那些中年妇女,她们把自己的那一点度命的口粮留给了自己的儿女和丈夫,跟着去了的是老人和体弱的儿童,最后发展到一家一家甚至一个一个村庄地死光,出现了中国历史上最大的饿殍遍野。据后来的统计公布的数字大概在于 2900 ~ 3200 万人左右。(当时人口总量为六亿。)

没有粮食,生产队不再欢迎我们去学农,肚子饿也让学校也停止了劳动课,师生们这才算正式回归到教室里来了。

学校里也是空前的饥荒。每餐三两米的定量口粮对于一个十四五岁的初中学生来说,本来就够紧的了,加上学校食堂自春节后就一直没有看见过肉。仅有当菜的一点干萝卜、腌菜也看不到一点油星。往日里食堂一月两顿的牙祭改成了吃土肉,即豆腐,后来就连这土肉也看不到了。仅靠那一顿三两米的热量维持着十几岁娃娃们的体力消耗和身体发育所必需的营养。于是全校师生,无论男女,差不多都是一餐等不到一餐了。

每天上午或是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总是还等不到下课铃响,同学们就把各人桌上的纸笔、书本收进了抽屉,作好了下课的准备,只等老师说声下课,大家就一窝蜂地冲出了教室门,然后冲过操场,像赛马似的狂奔到食堂发饭的大窗口,争取排在头几名,这样就可以在领饭时优先选大钵子饭。

其实钵子饭每人一份,都是大米三两,只因为大钵子可以多放些水,蒸出来的饭分量就见得多一些,吃下去当时也就饱肚子一点,于是大钵子饭就成了同学们抢先排队争夺的对象。

为了能让三两米蒸出更多的饭来,学校又引来了外地的经验,蒸双甑饭。就是把已经蒸好了的饭再加些水,然后又蒸一遍,这样蒸了出来的饭可以比平常蒸的差不多能多出一倍的分量来。可是这样的饭粒如同苞米花,虽然当时饱肚却不经久,折腾来折腾去依然还是个肚子饿。

学校总务处每月向每个学生收取二十七斤的大米定量,城里学生按季度由家长寄来粮票和钱上交学校,乡下同学就是每个月底放假两天回家去挑来自己的当月口粮。山区农家的孩子上个中学很不容易,家长们再难,也要从自己的牙缝里、锅底里抠一点粮食来,凑足自己孩子的上交口粮。可是随着饥荒的越来越严重,终于,不少学生回家挑来的只有红薯、南瓜、茴丝和干菜之类的东西当口粮了。学校食堂拿着这些东西不好办,于是总务处就作了个决定,学校食堂不再向学生收粮只管蒸饭,学生们把自带的口粮放在各自的饭钵里送到食堂的大饭甑里去,由食堂统一蒸熟后各吃各的。这样一来,也省去了原来争先排队抢大钵饭的混乱。

我们这些城里娃娃的口粮也由食堂按月返回到个人,每餐都由自己淘米送到食堂去。这样实行了两天后我就觉得麻烦,于是我就出了个主意,我们四人轮流值日,由一个人统一淘米蒸饭,同时还包括领饭和洗钵子,半个月轮一次,这个办法四个人都赞成。四个人中它它最长,和尚老二,我是第三,呆子最小,按照三人行路小的吃亏的原则,呆子值了个头班。于是四个人的口粮都交给了他统一保管使用。呆子倒干得尽心尽力,四个人都感到很满意,都说呆子在家里时一直是靠妈妈作饭吃,现在居然干得不错,进步大大的有。

不想在半个月之后我接手当班,在接收粮食时发现在呆子值班的日子里把四个人一个月的口粮竟然吃掉了四分之三,下半个月里只剩有四分之一的粮食了,出现了严重的粮食危机。于是我作了个果断的决定,免去每天的早餐后每人每天一干一稀。而且又把个人身上的零星粮票都收集起来,找乡下同学换了些茴丝当干粮。这样一来,四个人都饿得叫苦连天,一反过去的称赞,大骂呆子是十足的呆头呆脑,傻瓜一个。

就在我们发生粮食危机的时候,学校食堂里出了一件事。

每天晚饭后,同学们照例送去各人第二天的早餐米到食堂,食堂里的大师傅就在头天晚上把饭蒸熟后再去睡觉。那天早晨,大师傅打开饭甑时,发现少了四钵饭,仔细一找,又发现四只空钵丢在食堂外的后窗口下面,饭钵下面还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了几个字,“不是强盗不是贼,肚子饿了怪不得。”那几个被偷了饭走的同学见到了字条后气冲斗牛,马上把字条和空饭钵送到了教导处,要求学校追查偷饭的贼。

一个时期以来,由于饥饿,农村不断发生偷米偷油,甚至粮库被盗,运粮汽车遭哄抢的事情也时有发生。有的生产队还发生了分吃种谷、偷杀耕牛的事件。为了保卫大跃进的成果,保卫人民公社的财产不受侵犯,县委早就布置了打击挖社会主义墙脚的阶级敌人、打击歪风邪气的号召,学生这一闹,学校立即决定开展在全校整顿校风,打击歪风邪气的活动,追查这次偷饭的人。

各班立即召开班会,我们四人一下子成了重点嫌疑对象。理由充足得很,一是我们正是饿得头晕眼花的时候,偷吃的可能性最大,而且刚好又被盗了四钵饭。二是偷了饭居然还敢留下字条,以示明人不做暗事,这也只有城里娃娃才能做得出来。

我们几个倒是无所谓,既然留有字条,拿笔迹一对不就昭然若揭了吗?

可是那天下午,呆子走来问我,中午你们班干部开会讨论些什么?

我莫名其妙,开什么会?我怎么不知道?

没有要你参加?呆子惊奇了,我亲眼看见任福保在通知开干部会呀,还通知了几个写了申请的候补团员参加,怎么会没有你这个学习委员份呢?

我说,那就去问下它它看,他也是班干部。于是我们一齐去找它它,它它听说后,反问呆子,你没吃错药吧?怎么开会不要我们参加?又说,他任福保有什么权力不让我们参加开会,我去找他扯皮!说完就要走,我一把拉住了他,先莫忙扯皮,我看这事情有点蹊跷,不要我们参加,莫非这个会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嗯,呆子点了点头,怕是有点来者不善。

居然真的怀疑是我们偷了饭吃?它它愤愤不平,搞冒了火老子真的去偷他一回,操他娘的?

莫发火,我说,身正不怕影子斜,看他们拿什么凭据出来怪到我们头上,就让他们先发难,拿不出证据来我们再来个后发制人。

对!它它恨恨地摩拳擦掌,老子要狠狠地杀他个回马枪!

果然不出我所料,第二天上午头节课,校长走进了教室,宣布我们班今天召开班会,停课整风。会议由王老师主持。可我们谁也没想到,这个会根本没有提到要追查偷饭的事,会议一开始王老师就明白宣布,通过这次停课整风,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狠刹小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歪风,树立正气,搞好班上的团结。王老师说完,任福保站起身来,他先检查了自己身为班长,又是团支部书记,工作中存在有不少的缺点和错误,希望同学们多提批评意见。他在后来又说,班上存在的城乡同学之间不团结的现象,这事情上他也有一定的责任,郑重地欢迎城里同学多提意见。

任福保刚说完,它它就开了头炮:你任福保欢迎也好,不欢迎也好,我反正对你这个班长有意见。要我说,城乡同学不团结的根子就在你这个班长身上,我问你,你为什么要伙同周四印的表哥一起剃掉了我们的眉毛?

不料他一提到这件事,周四印就立刻站起身来质问,你有什么凭据?王和尚立即也站了起来,把他那天晚上听到周四印的讲话重复了一遍,周四印倒是承认他说了那些话,但却说他根本不是和尚讲的那个意思,他完全是一片好心,怕我们晚上出去看鬼闹出事来。几个人就在会场里争了起来。王老师当机立断,马上宣布就从城乡同学闹不团结的事情开始,检查班上的小资产阶级的人人主义歪风。

任福保站起身来,拿出了一份事先写好了的讲稿,作了一个系统的批判发言,他一项一项地列举了班上的个人主义表现,为了想出个人风头,公然与公社党委对抗,在会上和苏部长冲撞,破坏大会纪律,挖苦打击进步同学,说向组织汇报就是拍马屁,对进步同学群起而攻之。为了大出个人主义风头,不惜剃掉了自己的眉毛,在学校里装神弄鬼。另外还有,偷挖社员的菜园,让社员拿着证据找到学校里来,损坏学校的名誉。更为严重的是,自称是刘主席的侄孙,冒充革命家的后代,欺骗贫下中农……

不用说,任福保说的每一条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全都是针对我们四人而言,尤其是最后一条,矛头是直对我来的。

我是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们自以为得计耍骗的毛队长,其实要比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娃娃要老辣得多,他压根就没有相信过我们的胡诌,凭着他从土改以来培养出来的阶级斗争觉悟,他把我们的玩笑话全部都向大队作了汇报,然后又由大队转到了我们学校。最终上当的还是我们这些不谙事的城里娃娃。

任福保发言刚结束,却不料苏梅站了起来,这个平日里言语不多、举止娴静的农家女孩,自从和我们在水库工地上搞了一段宣传后,性格变得活泼开朗得多了。她认为,任福保的发言中所说的种种表现,固然是事实,但那大多都是同学们之间平时的一些玩笑话,至多也不过是生活小节问题,不能用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来上纲上线分析。她又列举了我们几个人在水库工地上积极、热情地搞宣传,为水库建设出死力、流大汗的种种表现,说明我们也有积极向上的一面。

苏梅的发言和任福保的发言意思截然不同,立即在同学们之间引起了热烈的争论,争论的焦点倒不再落在我们四个人身上了,而是像我们这类事情,究竟应该算是歪风邪气还是生活小节问题。

这样一来,打破了王老师原来安排的班会计划,苦于偷饭人的字迹和我们四人中的谁也对不上号,他就打算从批判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入手,从生活细节上深挖思想根源,顺藤摸瓜,让我们自己交代偷了饭后又伪造笔迹的事实,从而狠刹一下我们这些城里学生傲悍不羁的霸气,在班上树立贫下中农子弟的绝对优势。没有料到会让苏梅的发言一搅,原来让王老师布置好了的几位同学对我们的批判发言也没有人听了。王老师只好宣布暂时休会。

我虽然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心里却感到很轻松,但又有几分苦涩。

我真没想到班上会有那么多的同学会不同意任福保的发言,为我们主持公道。这些同学中不少人都是我们平日里不屑一顾的乡巴佬。这样一想,倒是真正地感到了一种惭愧,在内心深处确实承认自己个人主义思想严重。

李铎却不然,他在我们面前对苏梅大加赞赏,口口声声地说他为苏梅感到骄傲。

可谁又曾会想到,李铎的骄傲会让事情来了个急转直下,给我们几个带来了天大的麻烦,这个麻烦后来对我们几人的一生都有几乎有所影响。

苏梅的发言引起了学校的严重关注,王老师把苏梅叫去了个别谈话,要她端正认识态度,向组织靠拢,帮助学校搞好整风,尤其要站稳自己的贫下中农的阶级立场,不要滚入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泥坑。一席严厉的训斥搞得苏梅泪流满面,她从王老师那里出来后,径直去找它它,两人约好了在学校坟山后面的小树林里会面。

可是他们根本不曾想到,为了搞清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是怎样拉拢腐蚀下中农后代的,王老师已经布置了几个外班的团员在调查苏梅和我们几个人的来往,就在它它和苏梅在小树木林里幽会时,被调查的同学发现了。

这样一来事情迅速恶化升级,中学生是绝对不容许谈恋爱的,尤其在这山区农村,这种事是头等伤风败俗的丑事。学校立即把这件事情向苏部长作了汇报。当苏部长得知他的妹妹居然和几个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相当严重的危险分子混迹在一起,而且和其中一个建立了恋爱关系,他不禁拍桌大骂,尤其当他搞清楚这几个危险分子就是几次和他作对的城里学生时,更是怒不可遏。他当即指示向他汇报的王老师决不允许他妹妹再和我们有任何来往,一定要狠狠打击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歪风,他代表公社党委支持王老师和学校采取的一切革命行动。

王老师虽然在苏部长那里取得了尚方宝剑,却拿着这件事情很悚手。在中学谈恋爱照例是要受到严厉处分的,可是苏梅是部长的妹妹,处分了苏梅直接关联到苏部长的声誉,在乡下,家丑外扬可是大忌,日后叫苏部长如何开展工作呢?同时这对部长的妹妹日后的前途和名声影响也太大了,以后又如何嫁人呢?若是单只处分它它一人,那又太不服人心了,别人定会说有巴结部长之嫌,对于学校来讲也显得过于斯文扫地了。但此事又不能不了了之。

 

小集团

正在这个时候,关于批判彭德怀右倾机会主义的文件下达了,王老师一

下子在这个文件中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

彭(彭德怀)、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四人反党集团,

反对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为了继续鼓干劲、争上游,保证三面红旗永不倒,全党全国人民立即开展了一场反右倾、反保守、反对一切资产阶级思想的教育运动。于是在传达学习中央文件的同时,王老师向苏部长建议,既然中央出了四人反党集团,那么也可以在学生中间也抓出一个右倾机会主义小集团来作为典型开路,加强学习,端正校风,狠刹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歪风,以发扬正气。苏部长心领神会,马上亲临学校的教职员工会,并在会上作了布置和安排。

对我们的批判立即升级。在学校操场上举行了反对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小集团的批判大会,全体师生员工悉数参加。王老师在会上作了系统性的批判发言,各班级代表又根据王老师的讲话愤怒地揭发和批判了我们的错误言行。会议决定,要我们四人写出深刻的检查和反省,从思想深处挖出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根源。不用说,班上同学中没有谁再敢来说我们这些问题是生活小节的话了。

尽管它它的行为深深地激怒了苏部长,苏部长却头脑清醒地没有让情绪支配自己的理智,他死死地抓住王老师给我们圈定的个人主义小集团的问题不放,不再提它它和苏梅恋爱的事情了。苏部长又用阶级斗争的观点来分析事物的本质,按照他的阶级分析,我们四个人当中,王伟出身工人,它它和呆子的家庭出身都是小业主,而数我的成分最糟,是在整个月田人民公社闻所未闻的国民党伪官吏。这样一来,我就成了四人小集团中的当然头目,矛头和焦点多半向我集中过来。相形之下,它它的恋爱问题也就不那么有人提起了。

 

自从我们四人被打成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小集团以后,我们不但再没有往昔的那种城里人的神圣光圈,连那些平日里我们所鄙视的乡巴佬们忽然一下子都反过来瞧不起我们了,城里人成了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代名词,变得让人嗤之以鼻了。差不多所有的同学见了我们如同见了瘟神般地避之不及,就连我们四人之间,为了不让人说我们在搞攻守同盟,平日里也很少来往了,到后来,见了面话也不多说了。

虽然班上没有立即开会重选班干部,可是每周一次的班干部会让班上的团员支部会堂而皇之地代替了。任福保和周四印都是团干,班上的大小事情实际上全都是他俩说了算。我和它它连团员都不是,他们开会我们连旁听的资格都没有,我们的所谓干部实际上已经是名存实亡了,宣布撤职也只是早晚的事情了。

然而还等不到学校宣布撤职,我却自行宣布了自己的垮台。

段考时,我这个历来班上的第一名成绩一下子竟落到二十好几名的后面去了。随同我一样成绩下降的还有一个,那是周四印,他比我更惨,成了班上的倒数第一名。

这件事情使我深深地震惊了。即使我在小学讨饭读书的时候,成绩还未这样直线下降过,这让我产生了真正的绝望。那天宣布成绩后,我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对着墙壁发呆,呆子见我难过,等同学们都走后,又悄悄地拐了回来,偷偷地劝我,别太放在心上,胜败乃兵家常事,下回努力考好不就行了吗?周四印不是比你考得更糟糕吗?

可是我怎么也不能原谅自己,我怎么能和周四印比呢?他是劳动委员,而我是学习委员,学习委员成绩如此下降,即便不撤我的职,我自己又还有何面目继续当下去呢?平时,我们之所以能以城里人自居而感到神气,不就是因为城里同学大都要比乡下同学功课要好一些吗?老实说,把我作为小集团来批判我倒也不怕,把我作为小集团的头目来对待我甚至还感到某种荣耀,

可是现在成绩垮了,这大有如云山水库的大坝坍塌了那么可怕,这唯一的精神支柱被子自己粉碎了。我丧气地想,若是没有这一段时期以来要我白天晚上没完没了地写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反省检查,无论如何,我也绝不会失败得这样惨重,可是这难道成为开脱自己的理由吗?我平日里到处向人宣讲的逆境出人才的说教到哪里去了?我平日里说的疾风知劲草的功夫到哪里去了?我原来只是一个根本不堪一击的饭桶草包!

怎么办?只有下决心,拼死命,别无选择!我对自己说,夺回过去的光荣和自信!

我这才开始了真正的自我反省,认真地查找了自己生活学习上散漫、杂乱、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为自己制定了一套严格的学习计划,并且自己给自己规定了奖罚,今后,无论考试或作业,得分如果在八十分以下,罚饿饭一顿,但如若考分在九十分以上,作为自我奖励吃一份夹钵饭 一顿六两米。

自从四人之间很少有来往后,我倒是可以安心致意地实行自己的计划了。

我厚着脸皮从老师、同学那里霸蛮借来数理化的各种参考习题,又用口袋里仅有的零花钱买来了不少白纸,装订成几个大演算本,自己规定在完成老师布置的功课以外,限期要把这些习题全都做上一遍。早晨天刚亮就得起床,背诵那些政治题目答案和俄语单词,没有背完十道政治题目答案或是二十个俄语单词就不许自己吃早饭。这样我做到了每天要比其他同学多学习了三到四个小时。

我这样拼命地赶,坚持半个月后就觉得自己有些不行了。经常感到头上阵阵地眩晕(这个毛病以后差不多伴随了我的大半生),有时眼前无缘无故地直冒金星,甚至走路都有些东倒西歪。

我知道,这是因为饿。

干旱连校园也不肯放过,学校菜地里已经找不到一棵青菜,食堂里早就弄出了盐辣汤来代菜。所谓盐辣汤,字如其义,就是烧一大锅开水,放上足够的盐和辣子,水面上再加上少量的油花。汤倒是尽量随自己去舀,去得早的同学还能舀得到一星半点漂在水面上的油花。每顿三两盐水泡饭的日子对我这个十五岁的中学生来说的确是差了一大截,加之又没有其他的营养补助。乡下同学回去一转,好歹总要弄回一些红薯、葛粉(一些藤葛类的野生植物的根块磨成的粉)来充饥,我们这些城里学生就只有瞪眼羡慕的份了。不时也有邮差送来包裹单,那是城里家长们想方设法给自己儿女们寄来的一些吃食,可是我知道那包裹单里绝不会有我的名字。我清楚家里的处境,为了不让妈妈为我担心难过,我还咬着牙省出来了十来斤粮票寄了回去表示我在乡下生活得还好。

饥饿把我驱向了田野。

我开始努力回忆原来在支农时在地里劳动时的情况。我想到了有一回在生产队里帮忙收红茴的事情。收红茴是一项重体力活,深埋在土里的红薯必须要用钉钯一蔸一蔸地下死力去挖,这倒有些像是猪八戒在高老庄的干活,只是我们的气力远远不如老猪。那一回公社下了任务,限生产队必须在一个星期内把所有的红薯地里都要点播种上冬小麦,迎接全县的农业大检查。一个星期要收回所有的红薯,即使加上我们学生的支援,生产队的人手也还是不够,何况收完红薯后还要重新翻地播种,无论如何在一个星期内是办不到的事情。于是生产队长就想了个办法。他用牛拖着犁铧直接在地里翻耕,这样既耕了地,同时也把地里的红薯给翻了出来,省时又省力。我们这些分配去挖茴的学生当然高兴了,不要我们出死力去一蔸蔸地挖,只跟在牛屁股后面去捡茴它,事情轻松多了。女同学更是高兴,身上背一个书包袋,里面装

的麦种,跟在捡茴它的男生后面,将袋子里的麦种像天女散花一般抛洒在翻耕后的地里,连腰也不用弯一弯。事情倒是皆大欢喜,可是这样一来,一块地里的红薯却有一大半在被犁铧翻出的同时,又被翻了的土重新给埋了回去,

收回来的红薯只有一少半了。我把这事告诉了生产队长,队长却不耐烦地对我说,公社催逼得紧,你叫我有什么办法?反正收多收少都是人民公社的,不关你们学生伢的屁事,你们少讲!

那块地里肯定还有不少埋在土里的红茴!想到这里,我高兴地对自己大声说。于是我在头天晚上破例吃了餐夹钵饭,第二天起了个绝早,天还未亮就动了身,那地方离学校有十来里地,等我走到时天已经大亮,我在地里左刨右挖,手指甲都挖出了血,却没有找到想象中那些大量地埋在土里的红茴,连一根茴蒂巴都没有找到,看来这地已经让人给刨过了多次了。刨来刨去没刨出红薯,倒是刨出了一些麦种,由于天旱,原先我们播下去的麦种一直也没有发过芽,时间一久,麦种已经发黑。我起早跑了这么多路,头天晚上又为此多吃了一钵饭,不甘心就这样空手回去,于是就把那些发黑的麦粒和泥土一起装了半书包回校。回来后我把这些麦种淘洗干净,和米拌在一起蒸熟了当饭。没料到这些麦种在土里太干透了些,放在饭里怎么蒸也蒸不烂,真真成了关汉卿笔下的敲不碎、压不烂、煮不熟、嚼不动的铜豌豆了。

好在这麦粒如砂,没有豌豆个大,嚼不动也可以和饭一齐吞进肚。这铜麦粒进了肚后倒是经得起饿,中午、晚上一连吃了两餐后,那天晚上下了晚自习第一次没有了肚子饿的感觉了。

可是第二天的大便却成了问题,那些东西进去容易出来难。我咬着牙忍着痛用小棍在肛门里使劲掏才掏通了粪门,经过一番肠胃旅行,那掏出来的麦粒依然硬如铁砂。虽然吃进去拉出来是一个样,可那半书包麦粒我却没敢丢,毕竟它进了肚子后还能支撑一阵,减少一些饥饿感受。虽然大便困难,只要一次少吃一些,多喝点水,大便时忍忍痛也就过去了。这半书包麦粒差不多支撑了我一个月之久。

麦粒吃完后,我又有了一个新奇的发现,干旱的年月里,田里虽不长稻谷,但却在田塍边、地头上的阴暗角里长了不少稗子。这些野生植物的生命力也真是叫强,这样连续的干旱居然也还能长得和狗尾巴草一样茂盛。稗子可以酿酒,当然也就能吃,我把这些稗子小心地用手勒了下来,装在口袋里带了回来。想不到这在平常吃饭时一定要吐出来的东西而今竟成了至宝。我把这些宝贝放在火上焙枯了后用手使劲一搓,搓掉了外面的那层硬壳,吃起来还真香。

只是这些宝贝的个头又太小了,蜕皮后的稗子米怕只有一粒绿豆的五分之一。往往在外面忙活了半天,只有不到两汤匙的东西进到口。算算账,这两汤匙稗子米所产处的热量刚好只够这半天忙活所花耗的热量,两抵之余,我亏空了大量的时间,我的学习又怎么办呢?于是我就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焙枯了的稗子米的美味了。

 

共青团员好榜样

一个月起早贪黑地拼命,加上饥饿,人不但变得更黑更瘦,而且已经是蓬头垢面了。那天听说学校里又来了理发匠,我下决心要去开个光。中午休息,我去理发,可走拢一看,那剃头匠居然又是周四印的老表。真是晦气!

我转身就走,可不想还是让他给认出来了,他在我身后直着嗓子叫,怎么不敢来了?怕我又剃掉你的眉毛?

这是明显的挑衅!我不由得心里火一冒,想起这段时期来自己所写的每份检查,都少不了那回剃眉毛的事情,心里更不是滋味。怕你什么?就让你剃!

我回转身来,一屁股坐在板凳上,任他在我的头上推来剪去。在洗头的时候,趁那剃头佬打水的当儿,我顺手拿了把剃刀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我要报复一下这家伙!理完发,我乐滋滋地往回走,心里想象着再过一会儿那剃头佬发现不见了剃刀时东寻西找的狼狈相。走到没有人的围墙转角处,我从口袋里摸出了那把剃刀,剃刀呀剃刀,就是你剃掉了我的眉毛,害得我至今不得安身,今天就让你见鬼去吧!我把手高高扬起,正准备使劲往外一扔,可是手又给缩了回来。

我忽然模模糊糊地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什么地方呢?什么地方不对头呢?很快,我的理性开始了自我检查。

你这段时间老写检查的事情起因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有人偷饭引起来的。

那你手里的剃刀是哪里来的?

是我要报复那剃头传统,从他那里……

怎么来的?

是拿……不,是偷他的。

同样是偷,那样更不应该?

但是他把我们几个害得好苦。

你们自己就没有责任吗?眉毛是他偷偷地给你们剃掉的吗?这一回剃头怎么没有剃掉眉毛呢?

……

那你为什么要偷他的?这和学习成绩下降相比哪个更可怕?成绩垮了,还可以补上来,可你这个偷人家……怎么说才好呢?

我这可是生平第一次。

第一次最难,你把最难的一次给做掉了。

……

我自己无言对答自己的良心责问。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把剃刀放回口袋里,掉转身来又朝剃头的地方走,我必须瞅空子把剃刀偷偷地还给他。

我来到剃头匠那里,还未走拢,就看见周四印站在那里和他那剃头佬表哥在说话。我放慢了脚步,轻轻地绕到他俩背后的墙角处,心里想这俩老表不知又要算计谁,我好好地听清楚了再来揭露他们的阴谋。我心里这样想着就支起耳朵来听。

可这一听,却有如五雷轰顶,我一下子给呆住了。

我要你不要再来学校剃头了,你怎么又来了呢?上一次你剃掉了人家的眉毛,害得人家好苦,你晓得吗?首先听到的是周四印的声音。

是舅舅硬要我来找你我才来的,不然我才不会来呢!上次剃眉毛怎么了?是他们自己要我替他们剃的。剃头佬说。

嗨!你也真是的,他们要你剃你就剃?你一走,他们全都怪到我的身上,说是我伙同你捣的鬼。

这真是古怪,他们凭什么来怪你呢?

就凭你是我老表啊!我听你讲的他们晚上想去坟山上看鬼,我怕他们闹出事来,就约了人去跟在他们后面,想去劝他们回来,不想非但没劝成,自己吃亏不说,还落了个说不清的麻烦。算了,这都不说了,你讲,我爹要你来找我,是不是还是上次说了的老话。

你晓得就不要我多讲了,你爹要你今天就跟我回去。

你告诉爹,我原来就说过,我绝不会回去的。

你看已经瘦成什么样子了,你这个书再读下去只怕连命都有会读掉的。这几个月生产队没分口粮,家里没有给你一粒粮食,你在学校里都吃的是些什么呢?

这你放心,学校给粮库加工面粉,我每晚都会去劳动,三个钟头就可以领到一斤麦麸代粮。

麦麸是猪饲料,人吃了又如何度命呢?

吃惯了,也还好。

你还是跟我回去吧,你爹说的跟我去学剃头,无论走到哪里,好歹肚子是能混得住的,不比你饿起肚子读死书强?

唉,老表,不是我看不起你的剃头手艺,我的头发长了也要有人给剃。

可是如果大家都只为饱肚子去混日子,都不去读书学文化,我们这穷山恶水的山区面貌哪天才能改变过来呢?这共产主义大业又靠谁来接班呢?

看看,你果真是越读越呆了,这共产主义是共产党和政府的大事,犯得上你去饿肚子拼命吗?

我是共青团员,我宣过誓的,我们是共产党的接班人,一样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

那我就和你说不清了,你只讲,你和不和我回去?

我说过,不回去。

那你莫怪我讲话刻薄了,听人讲,你这回考试落了个全班倒数第一,你这样拼死命又有什么意思呢?一头都落不到好。

唉!周四印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瞒你讲,我也是真难。好些天我已是粒米未粘牙了,就靠点麦麸度命。那天考试我在教室里饿得头晕眼花,题目有的我都看不清楚,有好些题目我也就一字没写。要是考试那天我能吃上一顿饱饭,我决不会考得这样丢人现眼的。说着,周四印声音哽咽起来,我给共青团丢了脸,我真是一个无用的草包……

莫说了,是我错怪了你,剃头匠的声音也跟着有些呜咽了,我也晓得你的苦处了,我也不再来劝你了,我一个剃头的,也没有么子办法帮你,我身上还有一点粮票,这样吧,我请你去吃一餐饱饭吧。我也只有这个能力了。跟我去吧,看在你我舅老表的份上跟我去,不然的话,你就是真的看不起我这个剃头的了,走吧!

看见他们舅老表手拉手地走了,我不禁脸红筋胀,耳鸣如鼓,眼泪差点没掉下来。

我为自己过去对同学的误解感到深深的内疚。原来周四印在班会上说的都是真话,而我却一直以为他处处是在和我们这些城里人作对。什么城里人、乡里人,难道因为这么点差别就应该互相猜疑、互相攻讦、互不来往吗?人与人之间的猜忌、仇恨不就是因为互不接触、互不理解而产生的吗?古人说

的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拢之。看来还真有点道理,我不就是那种庸人吗?不,简直是愚蠢之极,蠢人一个!

更没有想到的是,我每个月还有二十七斤国家配给的口粮供应,就已经是饥饿难当,不知像周四印那样的乡下同学,一连几个月粒米不沾又是如何熬过来的?他又是劳动委员,班上每一次的劳动都是他在领头干,他又是哪来的毅力和决心能坚持到如今的?难道果真如他所说,是共青团员的誓言产生的奇迹吗?共产主义信仰果真能使人产生无穷无尽的力量和信心?崇高的理想能够产生如此巨大的能量?这是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的事情,我不由得在内心深处感到了一阵震动,我为自己过去从来不关心参加组织的事情感到了惭愧。原来世界上还有一个崭新的精神领域,我却从未涉足过,还沾沾自喜,自以为了不起,看不起乡下人。

我把剃刀送回原处后就径直去了伙房,在全校几百人的饭甑里我一眼就认出了周四印的饭钵,那是一只黄瓦钵,又深又大,里面装了小半钵麦麸,这就是周四印每晚劳动三个小时后换来的一份口粮。

县粮食局向公社抽调面粉,面粉要用仓库里的小麦临时加工。山区没有电,面粉加工全靠人磨、手筛、对臼冲,学校向公社提出来由学生免费为粮食局加工面粉,条件是把加工后剩下的麦麸留下来给学生充饥。这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公社当时就同意了。于是去面粉房搞劳动就成了一件美差,因为每搞一回劳动都有一份麦麸用作加餐。开始同学们都有争着要去,只好由劳动委员周四印按人轮班,可是轮了一次后,好多同学都不肯再干了。那加工用的石磨和石臼实在太大了,十几岁的娃娃大都吃不消。我也去搞了一回,那大石磨实在让人推不动,一个班未干完我就回来了,我宁可不要那份已经快到手了的麦麸。

看到周四印饭钵里的麦麸,我就回想到自己那个班推磨时汗流浃背的样子。我实在想象不出周本印就靠一点麦麸的热量是如何推动了那扇大石磨的。

我毫不犹豫地马上找出了自己的饭钵,从自己的钵子里抓出了一撮米,放进了他的大黄瓦钵里。然后又在自己的钵子里加了些水。

那天晚上,我吃的是一钵稀饭,可是心情却感到特别舒适,好像已经在什么地方美餐了一顿似的。每二天清早起来,连照例的饥饿感甚至也觉得减轻了许多。

从那以后,每次蒸饭我都有意去在最后,当伙房没人的时候,我就偷偷地从自己的饭钵里抓出一小撮米放到周四印的麦麸里面。有时一天放一次,有时一天放两次,有时是早餐,有时是中餐或晚餐,不定时地放,为的是不愿让人知道。

 

同学情深

那天早上上课,打开课桌抽屉,意外地发现了一只煮熟了的鸡蛋,我不由得一愣,这是谁放的?我首先就想到了周四印,莫非是他发现了我放米的事,偷偷地对我表示感激来了?但是我又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们家连米都拿不出来一粒又还哪来的鸡蛋呢?况且据我所知,我们班男生寝室里从来没有看见过谁有鸡蛋的事。看来只有可能是女同学放的了,莫非是哪位女同学对我有了特殊感情?想到这里我不禁一阵脸热心跳,但随即又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我们这小集团的事情还没有下结论,谁又还敢与我这小集团的头目接近?更何况它它和苏梅恋爱的事情已经闹得全校皆知,不知会落个什么处分,谁还去拿鸡蛋碰石头呢?我不禁为自己的自作多情哑然失笑。想来想去也没有理出个头绪来。趁着中午蒸饭时,我把鸡蛋放进了周四印的饭

钵,心里想如果是周四印给我的,他一定会把蛋偷偷地送回来,如果不是他给的,那就让他吃一个鸡蛋吧,他比我更需要营养补充。

第二天周四印在班上布置了一项劳动任务,每个同学必须在一个月内向伙房交一担柴。原因是学校里原来雇用的两名专门砍柴的农民因吃不饱肚子已经不辞而别了。原来按学校规定,凡是食堂工作人员吃饭一般都有是不定量的,现在因为粮食实在太紧,学校只好取消了这份优待,于是他们也就打道回府了。没办法学校只好向全校师生每人摊派了一担柴的任务。

所有的劳动中我最怕砍柴,这不但特耗体力,而且更要讲究技术。山区本不缺柴,可是前年大炼钢铁时,城里人在这里斫光了不少山头,把成材不成材的树木统统拉走了。今年以来,为了禁止乱砍滥伐,县里下了封山育林的禁令,本地人砍柴,也要到指定的柴山上去砍。那些山离学校远且不说,就是上得山后,要找一个有柴砍的地方也不容易,柴山上那些能成材的大树小树是绝对不能砍的,只能找山坡上那些低矮的灌木、刺树、茅草之类砍回来。

周四印刚宣布完毕,马上就有不少乡下同学的目光一下子转到了我们几个人的身上,全班同学都晓得我们几个谁也不会砍柴,要是过去,我们几人肯定又要找周四印讨价还价了,可是今天四个人竟然谁也没有吱声,我在心里默了下神,给自己鼓气:我就带个头,砍担柴回来让大家看看,省得那些幸灾乐祸的目光老是瞅着我们四个人,也不能让他们觉得我们几个太威风扫地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到学校借了把砍刀,请人给磨快了,又拿了支扦担(一种两头尖,中间翘,专门用来挑柴挑草的扁担)就独自朝柴山上走去。

那地方离学校大约十来里地,等我走到时,肚子就有些咕咕响了,我憋着气,找了块背太阳的地方,就埋下头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阵猛砍,砍了一阵后,浑身大汗淋漓,衣服也已湿透,我只好坐了下来休息一阵,等汗干了再接着干。

不想这一休息就糟了糕,坐在地上居然汗越来越多,口里也感到焦喝起来。近来我在教室里常常无缘无故地出汗,我知道这是营养不良引起的虚脱,只等这阵汗过去后,全身会感到更加疲软无力的。我艰难地从地上站起身来,想在山上找点东西充饥来抵过这场虚脱。由于干旱,山上的野果也结得少了。平时,乡下同学教我们认得的那些剌莓、剌泡、野梨、牛卵子之类的野果早已被砍柴的人采摘光了,我明知采摘的希望不大,但还是围着山坡转了一圈,什么也没到手,只好又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

总算天无绝人之路,我在往回走时无意中发现路边上有一丛嫩竹。我把嫩竹折了一支下来放在嘴里一咬,居然能嚼得动,我不由得心里一喜,今天的中饭算是解决了。我赶快穿上衣服,快步走下山坡,山坡下有一户人家。我到那人家里喝足了水,又到那家人讨了几根火柴。回到山上,我烧起了一堆火,然后用刀把那丛嫩竹都割了回来,除去了枝叶,就放在火上烧烤起来。

记得在上动物课时老师讲过,熊猫是最爱吃嫩竹的,熊猫和人一样都是哺乳动物,熊猫还是国宝,它能吃的东西想来人一定能吃,何况它是生吃,我把嫩竹烤熟了还有什么吃不得呢?

心里这样一推理,那烧熟了的嫩竹放在口里也就越嚼越香甜,烧一根,

吃一根,不一会就把那堆割下来的嫩竹吃了个差不多。吃了以后,我把火弄熄,觉得肚子饱了,全身也就来了劲,我提起砍刀就去继续砍柴。

可是刚砍了没几下,我突然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挖,挖得人心里发慌,不一会儿,连肠胃也跟着发起慌来了。难道是中了毒?我大吃一惊,连忙张开嘴,用手在喉咙里使劲地抠,想把吃下去的东西呕出来。可是什么东西也呕不出来,只有大口大口的清水顺着嘴角往外淌。肠子肚子里一阵阵咕咕乱叫,人只觉得接不上气,我张着大嘴,像牛一样地喘着粗气,靠了一棵小树才算没有倒下地去。

我猛然想起,平时即便在家里,那笋子一般都是要炒肉才能吃,不然的话吃下去就会让人觉得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挖。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油荤了,今天一下子吃了这么多嫩竹下肚,叫我的肠胃怎么受得住呢?

我大口大口地吐着清水,身子顺着那棵树溜到地上浑身无力地倒了下去,任那些吃下去了的嫩竹在肚子里翻江倒海,手脚软绵绵地四下里摊开。我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太阳刺眼,我张着嘴,闭上眼睛,不知什么时候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我一觉醒过来,太阳只有一点儿影子了,我翻身坐起,觉得胃里面已经好受了些,肚子也不感觉到饿。我还得赶紧砍柴,真该死,今天要摸黑了。

我抱怨着自己站起身来,正想去拿砍刀,突然惊奇地发现,两捆已经砍好了的柴火圆圆墩墩地放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这真是大白天在做梦了!我赶忙上前去用手一提,硬是扎扎实实的两捆柴火。这是那里来的?我立刻想起了小时候听人讲的田螺姑娘、青蛙公主的故事,难道真有神仙下凡助我一臂之力不成?

喂,谁在这里?我对着山坡一声大叫,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连太阳都已经完全滚到山坡那边去了。我往四下里一看,发现连自己原来砍下来的那一堆柴火也没有了。毫无疑问,在我睡过去的时候,有人来替我接着砍了柴,并且又用砍下来的柴草扭成绳,捆好了后又放在一起,可这好心人是谁呢?

我想了半天,无法弄清缘由,只好挑担柴往回走。刚走出不远,胃里又翻腾起来,虽然没有开始那样让人受不了的难受,却也来势不小。我只好放下柴担来歇口气,待感觉稍微好一点,赶紧起来又走。眼看天已经要黑下来了,可肠胃却越来越不争气,老是咕噜咕噜地响了一阵又一阵,我也只好走走歇歇、歇歇走走,一直走到天黑净了,估计才走了不到一半路。我真想丢下这要命的柴担空手走回去,可一想到那不知姓名的好心人的帮助,我只好咬咬牙担起柴担起身又走。正当我走得两眼发黑、肩膀发痛、两条腿高一脚低一脚有如醉汉般踉踉跄跄的时候,忽然我的前方有一支手电光一亮一闪地闪了拢来,一个人站到了我的面前。

我做梦也不会想到,站在我面前的会是我的冤家对头任福保。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要挺起腰杆来,大步向前走。不要让他看见我的狼狈相,以后又有了口实让他来证明城里人什么也干不好。我假装没有认出他来,低着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也只望他不要认出我来。赶紧走他的路去吧,只要他走远一点,我就可以放下担子来歇口气了。无论如何,就是走到天亮,我也一定要把这担柴挑回去。

可是没有想到,他却一下子又再次拦到了我的前面。刘飞虎同学,让我替你把这担柴挑回去吧。

你走你的吧,我挑得起。我吃力地把柴担换了一个肩,尽量装得轻松地说。

天已经黑了好一阵了,我见你没有回来,特地来接你的,我晓得你们城里人不会砍柴,这种活路吃不消。

一听到他提城里人三个字,我的犟脾气又上来了,我干脆把柴担放了下来,喘了口气,用尽气力加大嗓门,你不要开口闭口城里人如何如何,好像城里人天生的就是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告诉你,城里人也有骨气,用不着谁来怜悯!

见我回转身来弯腰挑起柴担又要走,任福保一把死死地抓住了我的扦担,刘飞虎同学,你歇下再走,你听我说好吗?我晓得你我之间有意见,你心里对我有想法。其实,过去的一些事情,有些是误解,有些是我做得有对不起你们的地方,我如你所说,对你们城里人有偏见。说到这里,任福保的声音小了下去,见我没有反应,他又接着往下讲。

我没有了解你的心情,同学这么久了,我还根本不了解你的为人。这段时期以来,周四印告诉我,不知是谁每天在他的饭钵里加了米,暗暗地支持和帮助他。我把这事向王老师作了汇报,王老师要我调查一下。可我查来查去,一直也不知是谁。老实说,我对你们城里人有偏见,我和王老师根本没有把你们放在调查的范围之内,我做梦也想不到会是你做的好事。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更低沉了些,但却越来越激动,直到今天早晨,苏梅对我说,这事是你干的,开始我还真的不敢相信,还以为是她偏袒你们的话。直到外班的一个女生和食堂的大师傅一齐来作证,我才晓得是我错了,我确实错了,错得太厉害了……他声音有些哽咽,却又自顾自地往下说,在这年月里,粒米如金,粒米度命,你能这样掩名埋姓地舍己为人,我从内心里感到深深的震动。班会上,我口口声声地批判你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可没有想到,相比之下,我这个团支部书记、班长其实远远不如你。我和苏梅一起把这件事告诉周四印,他听了后,差点没哭出来。我又和他到处找你,后来听说,你去柴山砍柴了,周四印就找到山上来了。找到后他看见你在休息,他没有喊

醒你,帮你砍了点柴后又回来了。他无法对你表示感激,帮你砍柴的事要我千万不要对人说,尤其不能告诉你。但是我想了又想,还是对你讲了好。城乡同学之间的隔阂未必就是那么不可调和?相互之间做好事为什么一定要偷偷摸摸呢?我真诚地希望城乡同学之间互相携起手来,互相学习,互相帮助,共同进步。说到这里,他向我伸出了手,诚挚地说,你能原谅我吗?

啊!事情原来是这样。

听他说完,我只觉得嗓眼里火辣辣的,又好像是让什么东西给堵住了,

我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往上涌,同学之间才能有的那种真诚、纯真的感情在我全身流淌。我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和任福保的手紧紧地抓在了一起。黑暗中,两个男子汉互相对望着,半天,谁也没有作声。

过了一会,我让心里那一阵江涛海浪般的情绪平静了一些,这才缓缓地开口,我不晓得事情会是这样的。以前,我们这几个城里伢子也确实是有些看不起乡下同学,开口闭口乡巴佬,也不知伤了好多乡下同学的自尊心。要说个人主义,这怕就是典型的个人主义。我原来其实根本也就没有打算帮助谁,是那天我去剃头,听见了周四印和他老表的谈话,才晓得了他的苦境。我把那天听来的话详细地向任福保讲述了一遍,然后又说,像周四印那样坚持吃苦的,老实说,我们城里同学是谁也做不到的。我是从内心深处确实佩服乡下同学的刻苦精神,确实佩服你们共青团员的崇高理想。如果说是我做了什么好事,那也是周四印的事情开导教育了我。相比之下,我们几个确实存在有严重的个人主义思想。

你不要再说自己是个人主义的话了。任福保打断了我的话,今天听了苏梅说的话之后,我躺在床上差不多想了一整天。看来在班会上苏梅对你们的辩解才是对的。我那次在班会上的发言,尽管是王老师指定要我讲的,但我的确也是想借这个机会狠刹一下你们的威风,也替乡下同学出口气。我这样做,岂不是在用个人主义反个人主义了吗?我没有想到的是,因为我的发言会给你们带来那么多的麻烦,更没有料到会因此说你们几个是小集团。我真该死,为了替自己出气,害了你们几个人……

这事也不能全怪你,我把拉着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安慰地说,要不是后来出现李铎和苏梅约会的事,情况可能不会发展到现在这样糟糕,这怕也是我们几个平时随心所欲的报应吧,活该要倒霉了。不过事情也有好的一面,就因为有了那些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才使我们成了梁山好汉,不打不相识,你看,我们现在不就手拉手了吗?

对!让城乡同学之间的隔阂见他妈的鬼去吧!听了我的话任福保大声地说。让城乡同学之间的团结就从你我开始吧!我也兴奋地再次握紧了任福保的手。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星光下,我和任福保谈了很多,谈了很久,谁也不觉得肚子饿了。直到深夜的露水打湿了我们坐在地上的裤子,这才站起身来。任福保替我挑着柴担,我们两人依然边走边谈,居然也不觉得累了。

回到学校,已经是下半夜了,远处的雄鸡也已经打过了头鸣。

 

我要入团

第二天,我工工整整地写了一份入团申请书,交给了任福保,我对他说,在这个时候写入团申请是我最不恰当的时候,但是我想你能明了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我不管人家说我是小集团也罢,不是也罢,我是真心诚意要加入中国青年的先锋组织,成为一个真诚正直的人,我诚心接受团组织对我的一切考验。

任福保接过我的入团申请,激动得眼泪都差点要掉了下来,他紧紧地拉住了我的手,只简单地说了一句话,我理解你。

从那以后,我的心情不再忧郁,教室里又开始听到了我的笑声和歌声,

学习上我抓得更紧了,大量的课外数理化习题似乎也容易了许多,头脑一下子变得聪明起来了,这真有些让人不可思议,理想和信念真能催人身心愉快,发奋向上。

我们已经进入了初中三年一级的学习了,正在这个时候,县教育局来了个通知,要在全县范围内各个学校中开展一个高速度、高质量的双高学习运动,以追补过去大搞劳动时耽误的功课,保证学生的学习质量符合国家教育大纲的规定要求。毕业班的学生因为在校时间已经不多,尤其是这次双高学习运动中的重点。因此,县教育局在通知中对毕业班作了特别规定,本学期毕业班的期终考试实行全县统一命题,以检查各个学校毕业班的教学质量。

这样一来我这个尚未撤职却被闲置已久的学习委员被叫到校长办公室去谈话了。校长对我说,以往同学和教师对你的帮助和批评是完全正确的,希望你能有一个正确的认识态度,努力改造自己的世界观。按照公社教育办的行动部署,我们学校马上要开展双高学习运动,学校要求你能在这次学习运动中起一个骨干带头作用。明天教育办就会来人,到我们学校召开双高学习竞赛动员大会,你这个学习委员要代表毕业班在大会上作学习竞赛的挑战,要通过竞赛活动把我们学校的教学质量搞上来,迎接全县的期中统考。末了,校长又告诉我说,苏部长规定我们学校在全县统考中一定要拿一个好的名次,现在是你用实际行动来改正自己错误的时候了。

第二天,双高学习运动竞赛大会如期召开。我作为全校最高年级的学习代表上台发言,向全校所有的同学提出了挑战,保证每门功课必须在九十分以上。第一个上台应战的是任福保,他代表共青团和我开展了对手赛。然后是各个年级代表上台发言表决心,一定要在期终考试中考一个满堂红出来向公社报喜。沉寂已久的大跃进的气势又在校园的各个角落里回荡起来。

看见我在大会上发言,它它、呆子、和尚他们三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尽管小集团的事情一直没有谁来作结论,可我这个小集团的头目都已经被解放出来了,估计这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

我把自己过去作了数理化习题都清理了一遍交给了学校,这些习题经教师们整理修改后就作为了我们班的课外辅导题。呆子的字写得漂亮,他自告奋勇地担任了这批辅导习题刻钢板的任务,在我的动员下,和尚又和呆子搭档担任了油印的任务。我又在班上成立了课外辅导小组,重点帮助功课差的同学,呆子、和尚都是辅导小组成员。只有它它,一改过去活泼好动的性格,对这一切似乎都漠不关心,什么都不肯参加。

期终考试看看越来越近,就在这个时候,我收到了家里的一封来信,在西北劳改的父亲,因为病重,被保外就医遣送回了岳阳,要我马上回去和病危的父亲见上一面。

我拿着家里的信,去找王老师请假,王老师看了我的信后对我说,眼下正是双高学习运动的关键时刻,全班的学习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你这个学习委员、辅导组长怎么能走得开呢?你不是申请要入团吗?现在是组织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回不回家不但是表明你对组织的态度,而且还是表你能不能和反革命的父亲划清界线的试金石。

一席话不但讲得我哑口无言,而且使我大彻大悟,我的内心世界的确是资产阶级个人主义严重,逢到个人的事情,就怎么马上把集体荣誉、组织观念丢到一边去了呢?

我把请假条收了回来,自己又写了一份集中精力、排除干扰,克服困难,争取优异成绩为学校争光的决心书交给了王老师。第二天,我的那决心书被学校写成了大字报给张贴出来了,立刻,全校各个班的团员、干部和积极分子纷纷以大字报、小字报的形式,写出了各种各样的决心书,贴满了学校办公室的走廊。全校双高学习运动的热潮达到了顶峰。

就在这次学习热潮中,任福保又代表团组织找我谈了话,根据我的申请和表现,学校团总支决定发给我入团志愿书,要我认真老实地填写清楚,并且一定要遵守自己的诺言,在统考中考出优异的成绩,为学校为共青团争光。

我捧着薄薄的入团志愿书,滚烫的眼泪不禁滴了下来,我终于被团组织接纳了。我知道,凡是填写了入团志愿书的,要不了多久就会被通知去参加新团员宣誓。想一想我这个满脑子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典型,刚做出了一点成绩,就能及时得到组织上的巨大关怀,我真切地感到,共青团的大门对一切要求进步的青年是永远打开的。

我把我的特大喜讯告诉了和尚和呆子,他们也为我感到了由衷的高兴。在我的鼓动下,他俩也同时递交了入团志愿书。

期终大考终于到了,学校破例地让毕业班的学生打了一次真正的牙祭。

经过三天的紧张拼搏,我带着疲惫然而也是满意的心情走出了考场,我夺回了失去了的光荣和信心。

两天后,我回到了家。

 

父亲走了

我到家时,父亲已经走了,连安葬都已经完毕。

父亲死于痨病(肺结核)。

这种病本来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只要注意休息,加强营养,就是完全能够痊愈的。可是对于一个反革命身份的劳改犯人来说,得了这种病,又逢上过苦日子,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父亲死时才四十九岁,还不到天命之年。在甘肃劳改农场整整度过了差不多十个春秋,农场的管教人员,见他已病入膏肓,眼看医治无效,加上他的刑期也差不多已经服满,这才恩准他回家保外就医。劳改队的同犯们见他身体实在孱弱,再也受不了路途风寒,劝他不要回湖南来,怕他死在回家的路上。他却没有听从劝告,执意着要回老家来看看自己的亲人和儿女。他穿着劳改农场的犯人服,背了一口袋同犯们给他凑的干粮就上了路。

在兰州车站,那一口袋干粮就让一些比他更饿却身体比他强壮的人给抢了个精光。只好沿途乞讨,好容易挨到了郑州车站,车站对劳改人员的转车改签,又拖了足足一个星期。这个星期里他只好白天外出乞讨,夜晚就龟缩在车站候车室里,随身带有的一点衣物,又被人半偷半抢丢了个差不多。在郑州车站上车的时候,当剪票的铁门一开,人流像一群野马般向停在站台上的火车狂奔过去,父亲的病体早已是举步维艰,行走蹒跚,被后面的人流一拥,就跌倒在进口的站台上。无数挤车的旅客的脚板毫不留情地从他背上踩了过去,当时他就大口吐血。站台上的工作人员见此情况要他不要上车,可他硬是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挤上了南下的火车,他一心要见到自己的亲人。

到岳阳车站下车时,除了他那套印有劳改字样的劳改服没有被人抢走外,全身已是一无所有了。按照信封上的地址,他找人问了足有半天时间,傍晚时分,才找到了我们玉清观的家里。

敲门后,正好是妈妈开的门,一别已经十年,劳、累、病、苦,父亲已经完全变了样,当妈妈问他要找谁时,父亲半天说不出话来,末了他只说了一句,我是从西北回来的。

这句话,给他的一生打上了一个中止的句号。

父亲回到岳阳后只有一十三天就咽了气。

由于他患的是晚期肺结核,传染性太大,必须要隔离,叔叔就和妈妈在东茅岭替他租了一间小屋,让他单独住在一边。当时在城里的亲人中,妈妈已经改嫁,叔叔是右派分子,儿女中只有大姐和小清在家,大姐已经结婚,姐夫是革命干部,小清年龄又小,加之又是女孩,谁也不能时刻陪伴他。其他熟人更是不敢来探望这个尚还在保外就医的反革命分子。在这种情况下,他只盼望我能回家和他作个伴。可是我不但人没能回来,连回信都没有。重病加上绝望,在一九六一年元月上旬一个冬天的夜晚,他悄悄地咽了气。

咽气的时候是下半夜,当时他身边没有一个人,他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两手抱胸(是胸口在发痛吗?),背靠着墙,两眼定定地望着门外。夜深人静,北风凛冽,除了窗外的小雪花不时从门缝里飘进来,谁也不会来了。

也许,在临终前他也曾说过什么话,也曾喊过谁的名字,可是谁知道呢?只到第二天上午大姐去给他送吃的东西,才发现他已经去世,身体完全僵硬了。

父亲年轻官运正红时,听妈妈说,曾找了一位颇有名气的星相家给他看相,那位看相的对他说,莫看你现在官运亨通,儿女成行,你生就是一个和尚命,满堂儿女,没有一个替你送终。

老天早就安排好了一切,结果原来早就在那里,只是你不知道。人的一生与其说是从生到死,不如说是因死而生,尽毕生之力其实只是为了得到属于自己的那份死——这就是上天的公道。

父亲死了后,葬在土桥。等我回家时,下葬已有十多天了。看见我回来了,妈妈要大姐、小清和我一块去给父亲上坟,伯伯也一同去了。伯伯和我各自扛了一把锄头,大姐买了一挂鞭,一齐来到了父亲的坟前。刚垒的新坟,寸草未生,隔了这些日子,让雨水一淋,坟头陷下去了一大截。我们用带去的锄头给新坟培了土,筑成了一个圆圆实实的土馒头,为防止再被雨水冲刷,伯伯又在坟周围挖了一道宽宽的排水沟。

反革命分子下葬,坟头连墓碑也不敢立。临走时,点燃了鞭炮,在寒冷的北风头上,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就像农历年将近时农户人家在自家的灶前铁锅里炒豆子的爆裂声。在断断续续的爆裂声中,我站在坟头边,想了很多。

如果我及时赶回来,父亲也许不会死。

如果我写了封信回来,说明自己回家的行期,父亲一定会等着我。

我不知道您会病得这般模样,连春节都挨不到,您是赶回家来过最后一个年的呀!

儿子对不住您!

可您的儿子是为了自己的理想,为了自己的前途才耽误了和您见面的日子。

您为这个见面的日子苦苦地熬,殷殷地盼,盼了差不多整整十年!

可您盼到了什么呢?您盼来的只是那位星相家的预言,满堂儿女,无一送终!您盼来的只是一座无碑的孤坟。

人生难道果然这样前世有定而又诡谲难料么?

儿子一定不会给您丢脸,您也一定会在冥冥之中保佑您的儿子平安。儿子是为了自己的前途才没有和您见上最后一面,您能原谅您的儿子么?

父亲,您的在天之灵保佑我吧!

当我们离开父亲的坟后不到四个月,葬坟地的土桥就被辟作岳阳军分区的基建工地。部队开了进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那块地方全都被夷为平地。

等到我们得信后赶去时,那里都已经被铁丝网圈了起来。父亲的坟因为没有墓碑,已经被当作无主坟墓,被附近山头上推下来的土石给掩埋到地下十多

米的深处去了。

又过了半年,在父亲的尸骨上,盖起了军分区的大院楼房。父亲在阴间也没能够逃过无产阶级专政的威慑。

 

理想的破灭

带着沉重、忏悔的心情,我回到了学校。刚到校,就得到了一个特好消息,上学期毕业班全县统考,我们学校个人平均总分取得了全县第四的好成绩。虽然县教育局只给前三名颁了奖,却也重点表扬了我们学校的同学在双高学习运动中的刻苦精神。确实,对于一个刚刚创立的山区附中来说,能得到这样的名次是出乎人意料之外的事情。连一些办了多年的正规中学都落到我们后面去了。尽管那些中学的老师有人不服气地说,我们学校只有一个毕业班,人数少,平均总分容易上去,却又不能不承认山区农家子弟的吃苦耐劳的精神是我们取胜的根本优势。

校园里一片喜气洋洋,公社教育办又来人要在学校里召开乘东风、鼓干劲、力争全县第一名的誓师动员大会。不少同学向我表示祝贺,我的考试成绩是全班第一名,实现了我在大会挑战时立下的誓愿,每门功课保证在九十分以上。任福保和周四印更是代表乡下同学向城里同学表示感谢。在这次统考中,不少功课较差的乡下同之所以能够考好,得力于辅导小组一帮一活动。而辅导小组的成员又以城里同学居多,班上原来的城乡界限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在一片喜庆声中,动员大会隆重召开。任福保作为我们班和团支部的代表上台发言。在他的发言中,特别介绍了我成绩优异、为校争光以及助人为乐的精神和周四印吃苦耐劳的共青团员的榜样。听着他的讲话,我从家里带来的沉重、忧郁的心情逐渐缓释了。啊,父亲,我虽然没有和您见上最后一面,却总算为您争了一口气,我的努力没有白费,我给您带来的临终痛苦总算得到了报答。这种感情上的牺牲还是值得的!我在心里大声地对自己说。

我的心里得到了一种满足后的平衡。

但是这种平衡却立即被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给彻底粉碎了。

大会即将结束时,公社团委来人向学校表示祝贺。为表彰在这次双高学习运动中的好人好事和先进人物,公社团委特地讨论了我们学校进步同学的入团申请要求,并把一张已获批准了的新团员名单交给了学校团总支副书记任福保,要他代表公社团委当场宣读。

我的心里不由得感到一阵战僳的欣喜,啊,我的追求、我的理想马上就要实现了!任福保满面春风地再次登台,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张折叠得很好的新团员名单表,清了清嗓子,大声念,新团员名单一共十名,第一名……

还没等他念出来,台下不知是谁大声地说了一句刘飞虎!并立即响起了掌声。

任福保一愣,对着台下皱了皱眉,掌声这才停了下来,他没有再接着往下念,却走到台上来宾席公社团委来人那里,不知说了句什么,争论了一小会,任福保再次走到台前,拿着名单一口气读完了。

名单里没有我。

名单念完,全场似乎有些寂然,过了一会,才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那一刹那间,我头脑里只觉得嗡地响了一声,然后就是一片空白,我面神惨然地低下头去。

我无法接受这发生的事情。尽管任福保在台上和公社团委的人争论时,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们争论的对象未必会是我吗?当事实果然印证了我的预感,我却依然毫无思想准备地垮了下去。

这太不公平了!人间公理何在?

我欲哭无泪!欲喊无声!欲诉无人!我只觉得一阵阵心痛。

读小学时,我常听人说真让人心痛这类的话,我当时觉得很奇怪,心脏是管血液输送的,人却是靠大脑思维,遇到苦恼,无非是头痛罢了,怎么会是心痛呢?今天,我才第一次体会到了心痛,心尖像是在被小虫子咬啮一般,一阵阵隐隐作痛。

哦,原来心痛之说果然无假,只是自己原来不曾体验过罢了。

呆子和和尚也一亲神情沮丧。我知道,我之所以没有被批准入团,首要原因恐怕还是那倒霉的小集团的事情一直没有谁来下个结论。尽管不再有谁再提起这件事,可一直是我们几个人的一块心病,关键时候肯定会起作用,他们怎么不会为之忧心呢?

开学已经半个多月了,李铎一直没有来校报到。听人说,他正在联系去河西(洞庭湖对岸)君山农场新办的农机站,那里正在招收拖拉机手。若是手续能办好,他就不来读完这初中的最后一期了。他躲过了这些无法说清的纠缠,重新又去开辟他的新天地去了。也许,他才是对的。

我为什么不能下此决心一走了之?小学时期报考技校的勇气到哪里去了?待在这么个鬼地方,还有什么意思?

正当我心神不定、忧心如焚之时,周四印来找我了。自从任福保担任学校团总支工作后,他就是我们班上的新任团支书。他的几句话对我一讲,竟如半天里一声晴天霹雳,满天云雾一下子散去了一大半。

周四印告诉我,这次新团员宣誓,本该有我的名字,之所以没有我的份完全是一件偶然事件引起的,我填写的入团志愿书不见了。为这事任福保和公社团委的人争了起来,任福保抱怨他们不该如此粗心,遗失了我的入团志愿书,而公社的人却说任福保根本没有给他们送去。

哦,是这么回事,几天来心里的难受一下子消失了。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回事,我又犯了庸人自扰的毛病。我暗暗的自责,我怎么能不相信组织呢?我怎么受不起半点波折呢?

共青团的大门对一切要求进步的青年是永远敞开着的。周四印似乎从我的神色中看出了点什么,一针见血地说,任何时候都要经得起考验,无论参加组织与否,都要处处用实际行动表示自己是一个真正进步的青年,这才是人生的真正追求。

我望着周四印真诚的脸,惭愧地低下了头去,这几天我的表现,证明我的入团动机不纯,我完全不够一个共青团员的资格,请组织重新考验我。

周四印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说,我以同志、同学和朋友的身份,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从内心里相信你不会是那种言语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他从怀里掏出了另外一份入团志愿书,递给了我后说,由于我们工作中的疏漏,给你造成了苦恼,我代表组织向你道歉,请你重新再填一份入团志愿书。

接过那份入团志愿书,一股巨大的暖流从心底升起,幸福、喜悦、惭愧、委屈,所有的感情一齐都涌了上来。我只觉得鼻根发酸,有什么东西要从眼眶里落出来。我像对老师那样向周四印鞠了一躬,大声地说了声,谢谢!就赶快离开了他。

对于生活我又充满了信心。

已经是初中的最后冲刺阶段了,学校取消了毕业班的一切劳动。总务处也为毕业班提供了最大的优惠,每个星期保证供应一餐土肉,一个月打上一次真正的牙祭。学校召开了毕业班的家长会,动员家长们竭尽全力支持自己的子女。不少家长省出了自己最后的口粮送到了学校。就连周四印也保证了每餐的茴丝干饭,那是任福保动员全班同学对他的支援。为了提高升学竞争力,力争全县第一名,公社团委又决定在我们班突击发展新团员。凭政治优势取胜。做到成绩、政治双保险。班上开展了向团组织靠拢的活动。全班同学几乎无一例外地递交了入团申请书。谁都想在升学考试中为自己创造最佳录取条件。

这无异于给我注射了一剂强心针。我像一台性能良好的马达,日夜连轴转却不知疲倦。我神色康泰,自我感觉良好,面对各科老师压来的各种作业,复习题、小考、临时考试、模拟考试,我应答自如,逢场必胜。抱着充实的信心和把握,我和同学们一齐来到了设在四十里路外的甘田中学的考场,参加了全县的升学统考。

从考场回到学校,人人笑容满面,无论考得如何,反正已成定局,谁也不再去想它了。往日的紧张和烦恼,这下子全都抛到了爪哇国去了,于是一个个全都成了得胜回朝的将军。

学校里也准备好了一连串的活动来迎接我们的凯旋。毕业典礼、新团员宣誓、欢送首届毕业生的会场已经都不要我们再来动手了,低年级同学全都给包揽了,他们俨然在以主人的身份来欢送我们这些即将成为客人的英雄。

同学三年,一旦面临分手,眷恋之情不禁油然而生。就在初中阶段最后几天的日子里,几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接踵而来,给我补上了学生时期的最后一课。

平时被我看成是小老弟的比我还小半岁的呆子,居然和班上的一位姓毛的女生谈上了恋爱,他俩的情书被人给发现了。接着,班上另外几对男女生之间的恋爱关系也沸沸扬扬地被人传开了。

班上男女生之间平日里被压抑了已久了的情愫,在这最后分别的日子里不约而同地一齐爆发出来。校园里,居然可以看到一对对公开、半公开并肩而行的男生女生,谁也搞不清他(她)们的喁喁私语,是在道离情、还是在谈恋情。

同学三年,朝夕相处,我们这些班干部、团干部居然对这些班上由来已久的儿女私情毫不知情,一旦发作,个个措手不及、大吃一惊。学校立即并且声明,不听从劝告者,扣发毕业证,是团员的还要开除团籍。

我奉命去做呆子的工作。不想这小子平日里对我几乎是无话不说、言听计从,今天在这桩事情上却一反常情,非但不听我的劝告,反倒问我,你晓得我们这些人为什么敢于公开自己的恋爱关系吗?我们这也是承师之道、事出有因,至多不过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罢了。

我听得莫名其妙,你满嘴在乱七八糟讲些什么?

哼哼!呆子一声冷笑,你这个书呆子也太孤陋寡闻了,一天到晚只晓得搞你那些复习题,简直是比我还呆。告诉你,他王老师身为人民教师可以搞师生恋爱,夺人之好,我们同龄人之间又有什么不可以正大光明地谈恋爱呢?

王老师?听他一说,我尽管有些吃惊,却似乎又不那么意外,只是很不明白,王老师和谁搞师生恋爱?

我刚才说了,夺人之爱,还能是谁?苏梅呗。

苏梅?这下我倒是真正的吃惊了,苏梅和王老师这不可能,他们光年龄也相差一大截呀!

开始我也和你一样不相信这回事,苏梅是那样好的一位姑娘,又是它它的相好,可是,唉!呆子悠悠地叹了口气,自从苏梅和它它的事情被发现后,王老师奉苏部长之命代表学校经常去找苏梅谈话,谈来谈去,也不知怎么的事情就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寒假里,苏梅给它它写了一封绝交信。它它拿了信连年也没有过就赶到苏梅的家里。苏梅告诉他,她已经不可能再和它它好下去了,他已经是王老师的人了。

这还得了!我不由怒火中烧,他身为人民教师,又是学校党支部副书记、团总支书记,居然敢乘人之危,搞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去告他去!

还要你告,李铎早就告了。可是公社教育办因为这件事关系到苏部长的面子问题,谁也不敢去调查,它它又拿不出什么真凭实据来,没告成状,它它这才下决心不来上学转去君山开拖拉机去了。

那苏部长呢?我又追问,他还能容忍王老师的这种胡作非为?

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本来是他自己指使王老师去找的苏梅,并且还说过,只要能中止苏梅和它它的关系,任凭王老师采取的一切革命行动。

可他大概不会纵容别人去霸占他的妹妹吧?

这我就搞不清楚了。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苏部长自己也有这方面的问题,听说在云山水库工地上,他奸污了一个地主分子的姑娘,后来怕这姑娘闹事,苏部长就安排她到公社当了话务员,在公社里他们又发生了关系,被别人当场抓住了,却没有人敢出头来告状,只是私下里到处传扬此事。苏部长也知道了别人对他的传闻,听说正在想法把这姑娘往区里调。

你这些听说来的事情究竟是真是假?我点着呆子的额头问,怎么这些事情我就从来没有听说过呢?

你和我当然不可能晓得。呆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些都是我的那位对我讲的,她们家就住在公社大院的对面,李铎告状是她亲眼所见。像苏部长这种事情在公社大院里又不止一起,人家武装部长提着抢去强奸人家的黄花闺女的事情都发生过,比较起来,苏部长还算是有良心的,给那地主出身的姑娘安排了工作。

那你从前为什么不对我说,连它它告状的事情都瞒着我?

从前我也不晓得,我和她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情。再说。对你讲了,你不要连我们的事情一起追问出来?

话说到这里,我这奉命劝阻的人只好止步了。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我只能对呆子的幸运表示默默的祝福了。

第二天中午我找到任福保,把我和呆子的谈话向他通报。他静静地听我一口气说完,对我通报那些事情似乎并不感到吃惊。我说完后,他只是忧郁地摇摇头,天下事有可为之,有不可为之,你我也只能尽职尽责、尽心尽力而已。随他去吧!然后对我说,今天晚饭后,我想找你谈谈心,你有空吗?

我笑着说,同学三年,马上就要分别了,还能没有空?

吃过晚饭,我和任福保一同顺着学校的操场慢慢踱步。尽管事先有约,

见了面后,竟然谁也不先开口,只是肩并着肩默默地朝前走,一种别离的伤感笼罩在我俩之间。一直走到学校后面的围墙边,这才停下脚步来。

你看,他指着路边的青草和石头对我说,这里就是那回你们扮鬼吓得我们屁滚尿流的地方。

现在想起来也真是恶作剧,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回事情的。只是,带头扮鬼的李铎走了。我神情不禁有些谙然,也不知现在他又在干什么?

明年的今天,你我又都在干什么呢?任福保长长地叹了口气,明天就要举行毕业典礼了,后天你我也许就要永远分手,你说李铎走了,我们大家岂不是都要走了吗?

不要再说这些让人伤感的话了,我倒是很想听听你对我的临别箴言,不是你说的要和我谈谈吗?

谈谈,对,我是想要找你谈谈……任福保似乎有些踌躇,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语气平和而又干脆地说,我想找你谈的是有关你的入团问题。

提到入团的事情,我的心里就砰地一跳,不等他继续往下说,我的直觉告诉我事情恐怕又是凶多吉少。可我已经经历过了上次的感情磨难,不再有那种突如其来的恐慌了。我盯着他的眼睛,没有吱声,静静地听他往下说。

明天就要举行毕业典礼和新团员宣誓的大会,这次批准的新团员中,

你……他欲语又止,平静地观看我的脸色。

没有批准,是吧?我冷冷地接过他的话,我早就晓得是通不过的。

不是通不过,而是你的入团志愿书根本就没有上报过。任福保的声音忽然一下子高了起来,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叠入团志愿书,这是你前后两次填写的,都在这里。为了你的入团申请,我和那些人发生过激烈的争论。他们说,你根本就不该是团员发展对象。

为什么?还是上次的小集团的问题?我沉住了气,尽量使口气平静些。

不光是如此,最主要的是你的家庭出身。我和他们辩论过,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这是党的一贯政策。可是他们讲,现在正是反右倾的运动高潮,如果发展了你这种出身的子弟入团,就是右倾思想在作怪。在这个问题上,我和周四印一起和他们苦苦力争,后来,总算是发给了你一份入团志愿书。

又是家庭出身!我的天,为了这该死的出身问题,我被当作了小集团的头目,现在又是这个出身问题被死死地卡在入团的大门口上。就为这不让我加入共青团,这不仅打破了我的理想、我的追求,让我极度地灰心,而且我能否入团还关系到我们几个人小集团问题的结论。近来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到,这个问题也许会影响到我的一生,至少在升考高中时会失去一个能否录取的沉重发码。可是现在,我盼望、企求的一切都成了泡影。

见我沉默不语,任福保也心情沉重,在上次新团员宣誓大会上,因为你没有名字,我差点当场和他们吵了起来,我知道这对你会是一次怎么样的打击……

这种打击一次就够了,你们为什么还要让我经受这第二次呢?我终于按捺不住心底的悲愤,大声地咆哮开了,你们为什么不把当时的事情真相告诉我,又让我填写第二次志愿书?你们也太残忍了,你们这是……欺骗!我总算把心里要说的话咬牙切齿地说了出来。

是的,飞虎同学,我们是欺骗了你。任福保反倒十分平静,他一字一句地对我说,这才是我要找你谈的主要原因。在那次新团员宣誓会上,因为没有你的名字,受到挫折你就垂头丧气,失魂落魄,完全没有一个男子汉的气概。如果我们当时把情况告诉了你,还真不敢想象你会变成什么样子。为了你的学业,也为了学校的荣誉,我和周四印一起商量,才想出了个志愿书遗失的谎话,让你再填写一份新的志愿书,目的是鼓舞你的信心,不能在升学考试中打败仗。对于一个受不起打击、缺乏坚强意志的人来说,搞一点善意的欺骗我看也还是不算坏事。他把话一口气说至这里,就一下子回转身去,不再看我。

如同是对一个发着高烧的人猛浇了一瓢雪水,他的一席话让我震馈发聋。

啊!又是一件没有想到的事。

我的本质原来是这样的虚弱!

我原来有这么好的同学!

我一直生活在这样的险恶和友情中!

如果没有同学的关心爱护,我又会怎样呢?

忽然,我感觉到了一点什么,是什么呢?不错,我正如任福保所言,我缺乏勇气,缺少坚定的意志,经不起意外打击。可是我的直觉还告诉我,我还缺少一点更重要的东西。归根结底我还少一样什么呢?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了,我缺乏的是山里人的土气。

我这些土生土长的乡下同学,他们平时就像山那样沉默少言,然而又像山那样坚定不移,任凭风欺雨袭,冰冻日晒,他们身上永远保持着山的绿色、山的活力。而这些却被我们平时当成了乡巴佬的土里土气。

我和任福保的本质之差刚好也就在这里。

想到这里,我内心里感到有如吹过了一阵清风,刚才那些烦躁和悲愤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任福保也许是看到了我的内心变化,他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说,刚才我的话可能说过了火,但是我相信,你一定能理解我的。

我宁静地点点头,由衷地说,我不仅理解,我还会一辈子记住今天这个今晚,一辈子记住你在今天对我说的话,听了你的这番话,才使我下定了决心,我要和李铎那样,重新去开拓自己新的生活。停了一会我又说,还记得原来唱过了的那首电影歌曲吗?我不说出歌名来,让我们一齐开口好吗?

任福保心照不宣地点点头,我唱歌像牛叫。也好,就让我们这两条公牛一齐开叫吧!他高兴而又激动地敞开了他那低沉的男嗓音,与我那古怪难听的声音混合在了一起:

白云,环绕着祁连山,

鲜花开放在青海的草原。

草原上有肥壮牛羊,

深山里有无尽的宝藏。

哪怕重重高山,无边草原,

哪怕滚滚河水,道路艰难,

我们骄傲地高挺着胸膛,

勇敢地走向生活!

在我们激动的歌声中,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黝黑的天幕上,已经出现了几颗漂亮的星星。我握着任福保的手紧抓不放,我想起了小时候那首歌里的两句歌词:

别离时,我们都是青春年少,

再见时,又将是何等模样?

我定了定气,终于下了决心对任福保说,我今晚就离开这里。怎么样?

你不会是认为我又是在逃避什么吧?

今晚就走?他一时感到意外,沉吟了一会儿又说,我理解你。只是等天亮了再走不行吗?这里离汽车站不到二十里地,天亮后动身赶头班车完全可以赶得到。

我不想搭车了。来月田三年了,我还一次也没有步行过到岳阳,我想走回去,试试自己的脚力和毅力。

走回去?这里到岳阳有一百六七十里路?

莫要担心,我想过了,现在正是夏天,今晚又有月亮,我可以沿公路一直向前走,也就不会走错路。何况我的行李也不多,那床挂了三年的破蚊帐和旧垫絮我也不打算要了。一个人走夜路,对我也是一种考验,我自信能够走到岳阳。我语气坚定、不容置否地挥了一下手。

好吧,任福保听我说完,使劲地在我手上猛击一掌,我也就不送你了,

我们就此诀别。相信以后我们会有缘再相见的。

那天晚上,收拾了自己的简短的行装,没有再和任何人话别,我就一个人悄然上路了。

满天繁星点点,脚下山路崎岖,背后传来校园里隐隐约约的歌声,(那

是为明天毕业典礼准备的吧?)我踏上了走回岳阳的行程。

三年月田生涯了结了。我知道,我的脚下,是终点,更是起点。

 

一九六一年,岳阳全县中考,月田附中考了个全县第一。我的成绩又是全校最高分。

然而我们三人(除去李铎)一个都没有被录取。

任福保考进了岳阳县一中(今市一中),高中毕业后,他又考取了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化革命”开始后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直到前几年,听人说,他已经是贵州某地区的地委书记了。

他还能是当年的那个任福保么?

以后的事情是,呆子落榜后又去报考了县中医学校,被录取。和尚复读,第二年又考了一回高中,也被录取。我虽然不被录取,却不知怎么给了我一个财会学校的指标,我只好去那里报了到。

因为我们学校考了个全县第一,王老师就成了名牌教师。虽然在我们班之后,月田附中再也没有在县里拿过什么名次了,王老师却凭着名牌教师的身份调进了城。在进城之先,他和苏梅结了婚。据说,婚后生活倒也还好。

它它还是去了君山农场农机站,开上了拖拉机,若干年后混上了个农机站站长。

周四印后来参了军,在部队里混上个连长。转业后回到了岳阳,还当了个小科长。这几年,也不时和我见面。只是见面后,再也没有多少话可说了。

少年时代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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