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我考上了北京101中学。上面是母校少年湖的近照。远处是音乐教室,虽然经过翻新已经不是从前的样子了,但仍勾起了我的回忆。我仿佛听到了音乐教室里传出来的歌声,仿佛又看到音乐老师章连启神采飞扬地指挥着大合唱的样子。最近章老师驾鹤西去了,很难过。我喜欢他的音乐课,因为他不仅仅教我们如何唱,而且教我们如何听。他的课令人回味无穷。除了章老师的音乐课,我还喜欢陈宝琨老师的美术课,蒋守则老师的地理课,王景浩老师的数学课,乔宣老师的化学课。。。我爱我的班集体,同窗的友情一直延续到现在。。。初中三年有许多美好的记忆,但也有迷失和挫折。
记得上初中二年级的某一天,陈宝琨老师被抓走了。说是他出身不好,对革命后代心怀不轨,试图进行阶级报复 (注:陈老师文革中被送回学校批斗,被学生打死了)。我们班组织了一个讨论会,同学们纷纷发言表示以后要提高对阶级敌人的警惕。突然,有一个同学说:“xxx......,影响很坏!” 这说的就是我。事情是这样的:那时候有一个《中学生》杂志,大家流传其中有一期的封底照片有政治问题,里面隐藏着反动标语。我很好奇,就在课间和两个同学一起研究这个照片。对我们来说这只不过是个游戏,所以边笑边猜,很开心。在全班的会上挨批评的只有我一个人。我从来没有被如此批评过,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恨不得钻到地底下。
这一年,毛泽东提出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开学不久,我们停了一周的课,进行政治思想教育。L率先作了典型发言。她说,由于自己出身在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家庭,受了不良的影响,所以犯了错误。。。她的错误是什么呢?说来话长。我们年级有一个美国人叫卡玛,虽然不是我们班的,可是因为她所在的六班和我们班是邻居,卡玛和L成了好朋友。卡玛梳的是运动头(头发剪得很短)。L学卡玛的发型也剪短了头发。这个‘错误’L早已经在全班做过检讨,但在这次的发言中,她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家庭的影响讲到了自己对革命和共产主义理想的认识。她的发言给了我极大的震动。
从小我就崇拜英雄。在美国的时候是cowboy,后来是董存瑞、黄继光、刘胡兰、江姐。。。那些革命英雄的故事令我神往、激动。我很遗憾自己没有生在革命战争的年代。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编故事,在故事中我是个党的地下工作者,被叛徒出卖被捕了,敌人用各种刑罚折磨我,可是我挺住了,就像江姐一样。。。
听了L的发言,我突然明白如果要成为像江姐那样的英雄,首先要和资产阶级家庭划清界限!想到自己的父母是美国回来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感到很自卑。一次无意中在教室里看到一张表格,填有全班同学的家庭成分,发现同学中革命干部和革命军人成分居多。其实这我早已知道,因为很多同学在政治学习的发言中总是说自己是革命的后代,所以要如何如何。。。他们在政治学习时的发言能讲出一大套的道理,令人羡慕。可是有一次会上一个同学的发言把我激怒了。他说,象钱学森这样的人是我们用重金买来的。我辩驳说,国外的物质条件好多了, 可是没有同学支持我的发言。这使我感到很沮丧:他们说得也许是对的,我们这些人的生活那么优裕,这是罪过!
我开始疏远父母,批判他们的言行。有一天在吃饭的时候我和父亲发生了争吵,为的是父亲对京剧现代戏的不满。我指责他思想太落后。父亲气得把饭桌掀了,饭菜撒了一地。我惊呆了,没有想到父亲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父亲后来回忆这段往事说,在外面不敢讲真话忍了就算了,可是在家里讲话还要被女儿批判就真的是忍无可忍了。
令我烦恼的不仅是自己的家庭背景,还有就是自己的身体。因为哮喘病,我的身体很弱,运动会全班只有我和另一个女生不能参加比赛,只能给大家看衣服。吃饭的时候我也大出洋相。我虽然走读,但中午饭在学校的饭厅吃。同学们都狼吞虎咽,可是我根本就吃不下去。在家我一顿只吃一小碗饭,可是在这里我必须吃下去满满一大搪瓷碗的饭菜。每天,当所有的同学都离开饭厅的时候,我一个人还在那里吃,必须把饭吃完,不敢浪费粮食。过了许多年之后我才了解到当时班里有些男生吃不饱,我当时如果把吃不下的饭匀给他们该多好啊。
初三快毕业的时候我的哮喘病终于好了。我拼命地锻炼,跑步、练习投手榴弹(当时的体育项目,手榴弹是假的)、作俯卧撑。俯卧撑的及格标准是15个。经过苦练,考试的时候我作了16个,及格了。可是我是倒数第一名,女生里最棒的作了40个,男生都是竖着手指头作。我们学校后面是圆明园的废墟,这是我们长跑的好去处,跑一圈是5000米,我也终于能跑下来了。吃饭也锻炼出来了,不仅能和大家吃得一样快,而且饭量大增。为此我特别自豪。我的学习成绩一直都很好,可是初三的时候成绩下降了。在我的下意识里,学习好就意味着白专。自己不是团员,学习成绩好不就成白专了吗?那一年学校里出了一件大事。语文教研组编了一本参考资料,里面收集了许多名家的散文,记得其中一篇是朱自清的《绿》。一群高中的革干子弟发难,在学校的大喇叭里批判了这个参考资料。校领导对这些学生进行压制,但后来学生家长介入,事情闹大了。语文教研组长在全校大会上作了检讨,全校展开了对资产阶级文学的批判。这也许是文革的前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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