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湖月夜》—花溪白云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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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溪白云乡

   黑夜沉沉,一道道璀璨夺目的电光划过天空,惊雷阵阵。雨珠在屋顶上跳跃,屋檐水像瀑布似地挂在窗外。陈蕙翻来覆去一夜没睡踏实,不断做梦,不断被雷声惊醒。

“妈妈,天又下雨了。”

  陈蕙耳边响着一个女孩喃喃的声音,她一下惊醒了,侧耳细听,只听见屋檐水哗哗地流。她一时昏头昏脑,不知道自己是睡在贵州山中的老家里,还是在深圳家中。

 她完全清醒后才想起来,自己睡在云南永胜县大山里的一户村民家里。陈蕙原以为再也无法入睡了,谁知翻了个身,很快又进入了那个不知去过多少回的梦境中。

天灰蒙蒙的,还泛着血腥的红。她像疯子似地在山路上奔跑,看见那片无边无际的森林时,她心里充满了绝望和恐惧。林中的树枝树桠荒草荆棘挡住了去路。她不顾一切地拨开树枝,钻进刺丛,大声喊叫:“丫丫!你在哪里?”耳边只有风吹树叶的一阵阵叹息。树枝,树桠,荒草,荆棘越来越茂密,像蛇一样缠住她,使她窒息……。

陈蕙醒来后天已大亮了,朦胧的烟雨锁住了墨绿的群山。空山寂静,只听得见细雨落地的沙沙声。陈蕙从楼上下来,屋里静悄悄的,两个孩子上学去了,男主人大概到山地里干活去了。山顶人家的田地东一块、西一块地分散在大山里。

女主人正坐在屋檐下洗衣服,瘦削的两肩一耸一耸。大盆,小盆,木桶,大锅……全都用来接屋檐水,水滴到空盆里的声音叮咚作响。这些水就是主人家日后的生活用水。陈蕙对山中生活并不陌生,她也是大山洼里出来的人。

看见陈蕙下来,穿着橘黄上衣紫红裤子的女主人赶快擦干手站起来,把陈蕙带到厨房里,端洗脸水给她梳洗,接着又下黑荞面条给她吃。看着女主人手脚麻利地在厨房里忙活,陈蕙想,如果女儿活着,也该是这年纪了。

女主人一边剁酸菜,一边说:“今天又是一天的雨,可能看不见花溪白云乡了。”

陈蕙幽幽地问:“周嫂,你到过花溪白云乡吗?”

“我一天忙得团团转,哪有时间过去?你别看那地方站在家门前就看得见,但要走到那里,不知需要多少天呢。”

陈蕙是个心事重重,沉默寡言的人,问完那句话后就无话可说了,默默地洗脸,刷牙。

女主人将荞面条下到锅里说:“大姐,你算是找对人了。我们白云乡的人家,可能只有我知道‘花溪白云乡’在哪里。像我丈夫和两个孩子眼睛都没有我尖,他们把那里看成了一片晚霞。”

陈蕙问:“你没有去过那里,你怎么知道那里是花溪白云乡呢?”

女主人说:“你看见我家门前那条小路了吗?本来顺路上去还住着一家花苗族。他家女儿阿香是我的好朋友,从前山顶人家的娃娃也没什么学可上,就是在家里帮父母干活。

我在荞子、麦子、包谷地里干活,阿香赶着羊群漫山遍野地跑。阿香是我们白云乡山歌唱得最好的人,许多女孩为了和她对歌,走几天的路来找她。有的从龙蕉来,有的从眠眠来,这些地方,你就是问白云乡最老的老人也不见得知道。

阿香告诉我,只有从花溪白云乡来的人才能唱赢她。我问她花溪白云乡在哪里,她告诉我站在家门前就看得见了。从前我以为那里是一片晚霞哩,从来没有细看,后来仔细看看,果然看见了湖水、花树和房屋。”

陈蕙问:“阿香家还有人吗?”

“早没有了,阿香后来被花溪白云乡的一个后生娶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过了很久,她爹娘太想女儿了,就到花溪白云乡找她,去了也没有回来,大概住在那边了吧。”

 陈蕙吃完早点,就打着把黑伞上了山。山路上泥滑路烂,但走惯山路的人不在乎。这座山上只住着一户人家,山顶上阿香家已人去楼空,木楼周围长满了高高的山茅草,几朵白色的雏菊像花灯似地飘在一片绿雾中。这里的山比贵州老家的山雄势,周围的山都在云里雾里。

多年来,陈蕙心中隐藏的秘密只有山花、山草、山月知。她为了走出大山,到深圳打工,抛弃了自己的女儿丫丫,将她扔在森林里让她自生自灭。

那天,她背着行李,丫丫抱着布做的娃娃跟在身后。

“妈妈,深圳有多远?我们快到深圳了吗?我走不动了……。”

陈蕙心烦意乱,哪有心思回答女儿的问题。她在一棵巨大的松树下,将一块打满补钉的小褥子铺在地上,拿出几个煮好的鶏蛋和一瓦罐水放在旁边,将丫丫抱了坐在小褥子上,说:“你在这里等着妈妈,我到路边堵辆车拉我们下山。”

“妈妈,你快点回来。”这是陈蕙最后一次听到女儿的声音。

陈蕙头也不敢回地边跑边哭,一口气跑到山下的小镇上,到县城的最后一辆长途车已经开走了。太阳已经偏西,再也没有小尾巴、小影子似的女儿跟在身后了。

看着血红的落日,陈蕙突然清醒了,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不可饶恕的蠢事,心像被人揪起似地疼痛。她将行李扔在一家小旅店里,朝着来路跑去,“丫丫,你在哪里?”。

暮色中,漫山遍野响起了她的回音:“丫丫,你在哪里……在哪里……哪里……”

这是陈蕙心中永久的痛,也是她永远无法解开的心结。后来她到刚开始建设的深圳打工,成了深圳的第一批移民。她又结了婚,生了两个男孩,她是个被自己过失吓坏了的女人,只要孩子咳嗽感冒,有点小灾小难,就急得要死。儿子长大了又为孙子愁,还不到六十岁,头发就全白了。

陈蕙原以为她抛弃女儿的事只有天知,地知,星星知。谁知去年汶川地震,她到那里做义工时遇到一位老人。老人告诉她,丫丫那天在森林里到处乱跑找妈妈,被恰好从那里路过的简明霞和丈夫收养了。老人将简明霞的地址告诉了陈蕙,地址是:“云南省永胜县花溪白云乡山顶人家5号”。

陈蕙从汶川回深圳后,迅速安排好家中一切,就赶到云南去。她到永胜县派出所询问过,那里的工作人员说:“永胜县只有个白云乡,没听说过花溪白云乡。至于山顶人家嘛,这里的人十有八家都住在山坡,山顶上。”

他们建议陈蕙到白云乡5号问问,所以陈蕙来到了这里。

下午,雨过天晴,近处的山青翠欲滴,远处的山还在云雾缭绕中,时隐时现,看不清晰。住在山里的人家早早就吃过了晚饭,两个孩子躲在屋里做作业,男主人大概躺床上休息了。

陈蕙和女主人坐在木楼的门前刮一盆土豆,那是明天的饭菜。

“大姐,快看!那里就是花溪白云乡。”

 陈蕙赶紧抬头,只见远处有座开满白色,蓝色,红色,紫红色,紫蓝色,淡紫色花的大山,山下有绿蓝色的湖泊,湖边上,湖堤上也开满了花。乍看确实像晚霞,但仔细看可见湖中小岛上的柳树,树下的亭子水阁,只是树上的花太小,看不出是什么树。

第二天陈蕙就上路了。花溪白云乡近在眼前,远在天边。她不知翻了多少座山,绕了不知多少条山涧,山沟和深渊。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她终于走到了花溪白云乡。正是仲春时节,和煦的阳光落在花树上。陈蕙仔细一看,这些花繁色丽,芳香袭人,高至8米矮至1米的花树原来是丁香树。

 陈蕙顺着千枝万朵,花团锦簇的山路走,转过一个弯去,就听见歌声、琴声和笑声。

山下就是那片蓝绿色的湖水,湖边有街道,房屋,庭院,寺院,小桥流水……。丁香花树下有悠闲散步的人,有边弹边唱的人,还有在花树下野餐的人……。

山路上迎面走来三五成群的人,他们边唱边跳。有白族,彝族,哈瓦族,撒尼族,苗族,傣族……个个穿着节日的盛装。男的弹着琴瑟,吹着笛子,葫芦笙,女的跳得全身银饰锵锵作响。

陈蕙拦住一个穿唐装的汉族女子问,今天是哪个民族的节日(云南是少数民族集居之地,天天都有节过)。女子指着山下说:“今天昆明西山区的人过来和我们对山歌哩。”

“请问,山顶人家5号在什么地方?”

“你找简明霞吗?”

“是的。”

女子前后看看走在路上的人说:“简明霞一家可能还没出门呢,你顺着路走,转两个弯,看见石阶往上爬,就可以找到了。”

陈蕙谢过那女子继续往前走,边走边看,花溪白云乡不但风景如画,还是个富贵之乡。一幢幢粉红色,淡绿色,浅蓝色的小别墅在山腰上的花丛里时隐时现,就像走进了童话世界。

陈蕙刚转过一个弯,就听见那响彻空山的歌声,那歌声温柔如春风,滋润似雨露:

  “丁香千结女人心,

  一串串,一嘟嘟。

  雾中愁,露中泣,

  愁了这事,愁那事,

无人知。

陈蕙觉得这歌好像唱到了她的心坎上。

  “丁香千结女人心,

  一团团,一簇簇,

  这结解了,那结开。

  解开心愁,心事了,

  心花飞。”

陈蕙觉得多年来的心事,心愁就像这漫山遍野的丁香结在这一分钟内,全都解开怒放了。

前面山路上转出一家人来,女的穿著浅紫色起深紫色叶片的长裙子,边唱边跳,男的穿著白族民家服,吹着笛子跳着,跟在妻子身后为她伴奏,一个五六岁穿着桃红色起浅金色叶片小纱裙的女孩,像蝴蝶穿花似地在两个大人中间飞来飞去。

  “丁香结,仲春开。

  别时容易见时难,

  落花流水春去后,

  天上人间。”

这一家三口渐渐远去了,陈蕙转了第二个弯,没走几步就看见了上山的石阶小路。她顺着小路往上爬,紫色,白色,樱桃色的丁香花密密匝匝,就像走在花海里,香气袭人,陈蕙感到了从所未有的平静和舒畅。

山腰上有三幢乳黄色小别墅,陈蕙敲响了5号的门。隔壁别墅的窗子打开了,陈蕙大吃一惊,窗前站着的是电影明星杨丽坤,她还是穿着电影《阿诗玛》里的撒尼族服装,正在戴耳环。陈蕙愣了一会儿,转念一想自己都觉得好笑,杨丽琨已经去世许多年了,怎么会在这里呢?这位撒尼族姑娘也太像她了。

“大姐,你来找简明霞吗?她家三口刚走,你没有遇到他们吗?”

“简明霞!是不是穿一身紫色长裙,她丈夫是个白族青年?”

“是呀!那个穿桃红色小纱裙子的女孩是他们的女儿丫丫。”

“啊!”

陈蕙大叫一声,忙着朝山下跑,去追赶那一家三口。

陈蕙顺着山路快走,转了个弯一看,已经不是来时的路径了。一座大桥通到对面山上,桥下全是白云似的白丁香花,转身看看,一片片晚霞似的丁香花挡住了去路。陈蕙豁然明白了花溪白云乡是什么地方,她顺着桥走,自己也有了想唱起来,跳起来的冲动。

傍晚,骤雨刚过。云层中出现一道明艳绚丽的彩虹,彩虹的一端落在了白云乡山顶人家5号的门前。木楼边开着白花的萝卜地里积满了水,女主人正在地里挖沟排水。一抬头吓一跳,看见上周住在她家的那位大姐就站在自己面前。那位心事重重整天愁苦着脸的大姐,现在笑得那么开心。

女主人吃惊地问:“大姐,你从哪里来?”

陈蕙笑着说:“我刚从花溪白云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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