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株菩提一尊佛(13)
在阿里呆了半个多月,准备返回拉萨。罗布思家心切,提出从狮泉河一天赶到改则,也许对于思念家的人来说,归途是一种真实的体验,而对于我这样无家可想的人,归途则是另一次旅途的开始。我们从狮泉河出发得很早,到了革吉县后天色才已大亮。中午到达盐湖休息,发现做饭用的喷灯坏了,这就意味着这一路我们将无法做饭。罗布情急之下找到一家牧民,我们花30元人民币买了一只绵羊,请这位牧民帮忙宰杀后煮成手抓肉用布袋装上,我们今后几天的口粮就是这只羊了。
下午的气温骤然升高,太阳在没有一丝云的天空中喷射着无始无终无穷无尽跳跃的波光,把戈壁荒漠的一切都蒸发成一片干枯,车轮激起的漫天黄尘被旋转的狂风席卷为巨大的冰激淋甜筒状直冲天际。在昏昏欲睡中突然看到前方跳动着一片茫茫的绿洲和绵延的商队,大家精神一振但随之明白这是海市蜃楼,虽然这在戈壁中行路是常见的现象,但这次似乎延续的时间特别长。漫漫商队变成一串黑点消失在光影之中,绿洲又变成了波光粼粼的湖泊,湖边耸然有着一座巍峨的城堡,隐约可见有人在湖边的村舍活动。这样的景象不停变幻了几个小时,我想在既无电视又无报纸的荒野之中,大自然却以如此神奇的造化向这里的生命传播着外界如此美妙的信息,这也是我们这些认为凡是现代技术达不到的地方都是蛮荒之地的人们所料不及的。
天黑之后来到冷清沉寂的改则县城,轻车熟路进了我们来时住过的县招待所。由于我们自己无法做饭,因此到招待所食堂要求为我们做饭,几个承包食堂的四川人满口答应,并告知我们饭好了来叫我们。于是我们回到房间等待,一个多小时之后饥肠辘辘仍无人前来呼唤,我们来到食堂,发现那些四川人并未做饭,而是在屋里关着门打麻将。贺诚大怒,一脚把门踢开,进去把麻将桌掀翻,举拳就打。几个四川人急忙解释说是炉子坏了,于是在我们的监督下修好炉子,匆忙煮了一盆面条,大家只有在如豆的灯火下胡乱填饱肚子。夜里睡下后不料又逢怪事,原来一对当地少男少女在我们窗下谈情说爱,卿卿我我之声此起彼伏,骚扰得大家烦躁不堪。贺诚轻声加以制止,也许其时正到妙处,因此两人不予理会,反而变本加厉。罗布忍无可忍,披衣提枪大骂冲出门去,只听窗外脚步声急速远去,一对野鸳鸯落荒而逃,众人抚掌大笑,自叹可以睡个清静觉了。
天明即起身赶往措勤,在戈壁里行车一天,头天装在布袋里的羊肉已开始有些发臭,但在没有其它食品的情况下也只能聊以裹腹,这也倒省了停车吃饭的时间。时近黄昏,却看到了宛如童话般的一幕:路边不远的一个圆形小山丘顶站着一只孤独的藏羚羊,在猩红的火烧云形成的明亮背景下它修长敏捷的身躯静止成迷人的剪影,两支弯曲尖利的长角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线。我仰头看它,它一动不动仰头看天,看着暗蓝色天穹几颗明亮闪烁的星辰。我为它那庄严优美的存在感到晕眩,在这夜暗的荒野中,山丘孤独,星辰孤独,生命也孤独,所有的灵魂都无家可归。我仿佛看到它眼睛里流动的暗红,是否在沉思中寻找自己?一种奇异的光芒在天空中回旋,也许只有年逾古稀的老人才会依稀记得那与自然心灵相通的往昔。而我们,是否也应该在夜里来到这山顶,仰望星辰,像这骄傲的羚羊,即使自己的存在没入黑暗,也需要渴望,也要去想象,只为,仅仅只为这生命本极一种完美的简单。
在浓厚的暮色中进入措勤,罗布提出我们带的羊肉可能已经变质,因此应尽快赶路,今夜不要在此住宿,晚上拉夜(西藏司机对走夜路的说法)走,大家一致同意。我们找了个饭馆吃饭并准备歇息一阵再行上路。
晚上10点我们离开措勤,出县城进入戈壁,浓烈得化不开的黑暗中便只剩我们两点如莹火虫般的车灯在隐隐绰绰的游动。我不禁为罗布的举动捏一把汗,要知道在藏北的戈壁里走夜路是西藏的司机们最忌讳的事。由于茫茫戈壁行车全靠太阳和车辙辨认方向和确定路线,否则极易在荒野中转圈而无法走出,而这些条件只有在白天才具备,所以极少有人敢这么做,只有罗布这个自幼熟知戈壁的司机才能这样胆大妄为。不久,我们便发现情况似乎更为糟糕,因为突然下起了纷纷扬扬的暴风雪,昏暗的车灯照射下只看到大片密集飞舞的雪花,其余的一切都看不到。而气温也急剧下降,大家都不得不穿上了皮大衣。我不由想起了天黑前见到的那只屹立于山顶上的羚羊,这些大自然的精灵,是否在仰望星辰的时候就预知这场大雪的降临?而心无神灵的我们,却只能在无始无终的自然中落寞地挣扎,而无法抓住与之有过的全部丝缕?
车子继续在风雪中小心翼翼地前进,这时在灯光的照射下看到前面隐约站立着几个黑影。大家有些纳闷,在深夜风雪交加的戈壁滩上是不可能有人的。这时罗布提醒说几年前听到过这一带有越境的武装土匪活动,这样一来大家都有些紧张,随即把长枪短枪全都压满子弹上好膛。当车子以极慢的速度接近时,发现只不过是虚惊一场, 路上原有一座小桥,我们看到的是桥两边被积雪包裹的几根栏杆。过桥后我发现这里也并不是没有人,就在路边的低凹处整齐排列着几个五颜六色的登山帐篷,周围停着几辆越野车,可能是某个外国旅游团队在此宿营。整个营地悄无声息,显然帐篷里的人早已进入梦乡,全然不知外面我们这些仍在风雪暗夜里赶路的旅人。
午夜以后,大家已是疲乏不堪,贺诚替换罗布开车,让他休息片刻。这时外面风雪仍然凛冽,车过格布日山时,我只能透过布满白雾的车窗看到车灯下露在积雪外黑色的悬崖从车旁掠过,似睡非睡中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丝恐惧,接着又感到一种释然。我们是否能走出这戈壁,让山做主吧!到了下半夜时极目望去只有浑然一片白色,路已无法辨别,贺诚不得不时常停车,下去徒步探查路况。由于车内极其寒冷,我也就时睡时醒,听天由命地任随车子在暴风雪中颠簸爬行。
到达22道班时天已发白,大雪也变成了稀稀落落的小雪花。休息够了的罗布精神抖擞地把贺诚替换下来。天色大亮时我们已经到了拉孜的雅鲁藏布江渡口,过江后已无一点风雪的痕迹。早晨的太阳使得冻僵的我们倍感温暖,贺诚和顾伟在后座上早已是鼾声四起。几近麻木的我却为在暴风雪肆虐的戈壁荒漠中饥寒交迫地挣扎一夜能够奇迹般地劫后余生感到后怕,我想昨天夜里上帝一定站在我们一边。面对着天际线上金潮汹涌的朝霞,后面的路再怎么都只能算是一马平川了。
过分的一帆风顺有时就暗藏着乐极生悲,温馨的阳光彻底解除了我们的紧张。正当我与罗布聊得眉飞色舞,突然发现前面路上横亘着一条引水沟,罗布一脚急刹车,我猝不及防一头撞到挡风玻璃上。由于我当时双手抱着照相机,没有任何抓持,所以撞击力量极大,整面玻璃顿时满布密如蛛网的裂纹。罗布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惊恐地想着我的头上将会出现一股鲜血流到脸上,但这情况没有发生,因为我戴着的厚厚皮帽缓冲了撞击,只是头上起了一个不大的疙瘩。罗布见此放下心来,但又为回去如何向他的领导交代被撞的玻璃而发愁。我告诉他回去就说路上被牧羊小孩偶然扔的石头打的(这类事其实极其罕见)就行,罗布听后回过神来,我们又继续前行。
进入日喀则已是下午,在荒无人烟的藏北戈壁呆了近一个月的我们觉得这个简陋的小城是如此的繁华。街头走过的任何一个女孩都让大家的脑袋像拨浪鼓似的转个不停,我开玩笑说我们都得了“戈壁滩综合症”。当然大家对连吃 3 天发臭羊肉都记忆犹新,所以当务之急是找到一家饭馆痛吃一顿。结果天还未黑顾伟就已酩酊大醉并呕吐不止, 我们把他送到招待所扛到床上,出门换家饭馆再接着吃,直到夜深所有人都喝倒方才罢休。
回到拉萨后我仍然有空就在西藏各地游走,直到1989年中国发生了“六四”天安门流血事件。事隔十几年后的今天这次事件的内幕仍鲜为人知,中共政府也缄口不言,不再提起。但这次事件将对中国的历史产生久远的影响,并会影响到整整一代仰或几代人。“六四”事件是对自中共统治以来硕果仅存的中国人文精神和人文知识分子的最后终结,从此之后,实用技术主义和功利的商业文化与公共政治权力的结合成为了权贵集团追逐利益的强大动力,同时也就结束了中国近代以来历时100多年先天不足的人文启蒙进程。新生的技术官僚集团迫使最后的自由人文知识分子和他们的精神日益边缘化并濒于消亡。考试取代了读书,工具取代了价值,大肆作秀的弱智社会性快感使得大多数中国人包括所谓的“精英”们丧失了反思的能力。而对于那些当年进藏的热血青年来说,“六四”事件使得他们对中共可能有所改变所仅存的一丝幻想破灭。失望之余,很多人选择了离开,而我认为这是无可厚非的,因为那时大家都感到我们已经完成了自己选择的这一段生命历程。
一年以后,我也离开了西藏。高级法院的同仁们和我在拉萨的朋友们为我举行了各种各样的欢送盛会,一直持续了半个多月。那些日子每天我不停的喝酒,脖子上挂满了人们送的哈达。而当我终于在一天黎明依旧坐上一辆大货车,依旧是穿过布达拉宫前的马路向格尔木驶去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被困在了西藏,因为今后无论走到哪里,西藏都已成为我一生的宿命。(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