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菩提一尊佛(11)一一西藏,凝眸七年(连载十四)

第二章  一株菩提一尊佛(11)

阿里突然如儿时梦中的幻影出现在我的面前,并让我遭遇了与从小熟悉的所有一切截然不同的情景与体验。这种不同并不仅仅只是它的遥远、荒凉和神秘。而是一种不为大多数人们所知的文化现象,即本土文化的衰落和朝圣文化的兴起。如果不谈那些曾经发生在这里的艰难的跋涉、盛大的庆典和惨烈的征战,阿里在历史上作为与南亚、中东来往的重要通道,曾经有过古波斯——印度文化甚至古希腊文化与中亚文化所铸就了的融合之辉煌,也不乏冲突的动荡,所以至今仍拥有着世界上最复杂、最奇异的梦幻般的文化碎片。在经历了千年激动人心的繁华之后,阿里开始沉寂了下来,并淡出了现代社会关注的视野。在古格王国覆灭之后,阿里的人口日渐减少,恶劣的生态环境和凋蔽的民生使得那里的经济已无规模和能力去光大衰落的原住文化。但出人意料的是那些在荒野中沉默地展示的无数神山、圣湖和殿堂、洞窟废墟以及其中难以计数的壁画雕塑却神奇般地成就了另一种独特的生存形态,即朝圣文化。这些残留的圣迹以无法抗拒的力量吸引着世界各地许多人的心灵,成为这些人们最后的精神家园。他们来到这里以令人感动的方式观想和体会着人类文明遥远而神秘的源头,在这里行走着并聆听感知着我们祖先各种文化荟萃交融所产生的一种超越内心的体验。这就是那些在阿里大地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涓涓细流般川流不息的朝圣者。

阿里朝圣文化的创造、发展和延续是由那些来到阿里的朝圣者世代薪火相传来完成的。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是藏传佛教、耆那教、印度教和苯教的信徒,分别来自于西藏和中国各藏区以及印度、尼泊尔等南亚诸国、欧美乃至世界各地。几个世纪里这些分属不同国家、不同肤色及不同族群的人们沿着湍急的河谷溯流而上,或顺漫长的山路跋涉而来,膜拜于神山圣湖和各个圣地的遗址之间。在这些永恒的朝圣道路上徜徉的千千万万的人们并不是为了生计奔波,而是为了平淡的人生和普通的灵魂得到终极的关怀。他们漠视缺氧、寒冷、饥饿、疲劳、疾病甚至死亡,只为了完成他们一生的夙愿和淋漓尽致的解放。因了他们的存在,这里便成为了一片充满善良和希望的土地,没有杀戮,没有欺骗和歧视,只有无私的相互扶助和回肠荡气的善举,尽管有无数的异乡人倒在旅途之中并从容化入大千世界,但我们可以知道他们的灵魂在这里并在与后来者的对话中彰显出人性神幻般的崇高与伟大。在西藏的几年中我曾经无数次地远远地观望着他们或与他们擦肩而过,但我明白如我这样一个被现代商业精神扭曲得面目全非的灵魂来说是无法对他们的行为和心灵进行理解和解说的,即使是对他们默默相互凝视的眼神、有力的拥抱和握手以及意味深长的激动和流泪都不能,我只能茫然于被这些一起目睹死亡,一起受苦受难的平常普通而又决不颓唐的生命魅力震撼着和感动着,在他们的面前,灵魂中那种无力的感觉是所有人从未有过的。

与那些虔诚的宗教朝圣者不同的还有另外一些朝圣者,他们并不属于任何宗教的信徒,但却不懈地追求和追逐着人类悠远而又博大、宽广和深邃的文化精神。这些人们中的大多数并不是从事职业的文化工作,他们中的许多人在从事着各种各样的谋生活动之余终于有幸以探险或旅游的身份来到这里,流连于那些被时间和风沙剥落的塌圮的遗迹之中,在无穷高深的天地间和生命时隐时现沉浮的痛苦与欢乐中对自己的人生进行一次刻骨铭心的追问。在本质上他们和那些宗教朝圣者是一样的,尽管他们认为他们所获得的是一种超越宗教的体验,但事实是:当你置身于历史的深处并在炽热的阳光下去感悟和触摸那因岁月的侵蚀而变得无以名状的图境,沉重的历史感和归宿感就使得所有的宗教形式都已变得微不足道,无论你是信徒还是俗人,你获得的都是一种终极的精神关怀。当然两类朝圣者的体验过程还是有区别的:信徒们得到的是一种生命的升华完成后的欣喜和激动;而文化的朝圣者更多的却是对人生存在价值的观顾和反省。

朝圣无需深刻,虽然跋涉的艰辛和信仰的虔诚容易使人深刻。文化也无需记忆,虽然有些东西已流淌在你的血液里而无法抹去。因为不管是个人还是民族,都需要通过一种穿越时间追本溯源的活动才能获得并维持自己的同一性身份,并同时得到生存的信心和力量。所以每一个以类存在形式延续的本源性民族都具有强大的追本溯源的意志和能力,只有与历史中绝对的本源,即那个绝对的他者(天道或神圣)保持密切的关系,人们才会因有安全和归宿的感受而生活得心安理得,而历史上的先人和遗留的圣迹则是与那个绝对的他者有着息息相关、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宗教以信仰和仪式,人文学以思想和文字不停与先人和圣迹进行着沟通和解读,也许这就成为了朝圣文化的社会历史心理基础和初始动力。人们离开了原有的时间、空间及旧有的自己,集体旅行到一个超地区的神圣地方来是为了完成一次非凡体验和个体超越自己的旅途。青山无数,绿水无数,白云依旧无数,朝圣千百年来已成为一个群体仰或一个民族共同的梦想和集体无意识。我想只要人们还在对生命的来处和去向进行最终的追问,人们必然会通过朝圣的梦境来获得状态的改变和超越正常空间和时间存在的信息,并由此得到自我身份的认同,那么朝圣的文化就会是一个永恒不变的故事。

阿里的圣迹基本集中分布在被称为上部阿里三围的普兰、扎达、日土三县,因此朝圣者的足迹主要是遍布于这三个地方。著名的神山岗仁波钦和圣湖玛旁雍措湖就在普兰县境内。扎达在地理上西与古波斯及克什米尔相接,南望印度和尼泊尔,东边是西藏和中国内陆,北靠新疆,各种欧亚及中东文化在此相遇碰撞,因而大多的文化遗迹都带有明显的佛教、印度教和伊斯兰教甚至天主教相互交融的痕迹。这里也是古代象雄王国的中心地带及西藏本土宗教苯教的发源地,有着壮美的地貌奇观扎达土林、宏伟的陀林寺和亡于1635年的古格王国遗址。日土则与印占克什米尔接壤,西去克什米尔首府列城只有约300公里,因此这里有大量的古代克什米尔拉达克王国和后来历朝历代的各种城堡、寺院和岩画等遗迹。不过对于绝大多数朝圣者来说,他们一心神往和膜拜的还是神山岗仁波钦和圣湖玛旁雍措,于是,我们就去了普兰。

从狮泉河一路折往东南,就是往普兰的方向。路都是在喜马拉雅山脉和岗底斯山脉南北相向的谷地草滩上用车轮压出来的,满是砂石,走起来就是一缕黄尘,其颠簸的程度还算可以忍受,只是有的山坡较陡,在震耳欲聋的发动机吼声中,蓝天和山峰都在车窗外不停地倾斜变幻。出发不久经过噶尔昆沙,这里在20世纪60年代之前是阿里的行政首府,西藏噶厦政府和中共的阿里政权机构都曾在此驻扎。不过现在我们看到的只是荒滩砾石之间的一片残垣断壁在风和日丽的阳光下发出耀眼的金光,旷野奔走的风在窗洞壁缝中穿过,用时而低吟时而高亢的音调一层层地剥离残存的泥土。我难以想象在如此寂静的地方曾经有过的繁荣和喧嚣,只有空旷而斑驳的墙面记录下沧桑变迁世事更替的些许痕迹。也许在这个世界之外的人看来,这里的政府官员总不免有些游牧的习惯,一旦生存环境恶化便拔寨而去,择地另居,可谓是入乡随俗,当然这也只有在阿里这个地方才能如此行事。

前行不久遇到一条河流,河面只有10米宽,水并不深,但水流湍急。几辆大货车停在河边,车上的人都坐在铺在地上的羊毛垫上悠闲地喝酥油茶,他们说河水太急车子无法过河,他们已被阻在此两天,现在期望着今天夜里气温下降后河水会变得平缓。但我们肯定是不可能如此等候的。我和罗布卷起裤子下到刺骨的河水里去打探究竟,摸索一阵后发现上游不远处水流较为平缓,灵巧强劲的越野车完全可以过去。于是我们全体徒步涉水过河,罗布开车歪歪斜斜跌跌撞撞地避开河里 的大石头终于冲上了对岸,大家欢呼着庆幸自己不用在寒冷的夜里苦苦等待,并挥手向对岸运气不佳的人们告别。

中午在一个称作门士的地方歇息。这里有一个煤矿,这在西藏很是稀罕。整个西藏120万平方公里面积却只有两个地方有煤,一处是与青海接壤的唐古拉山附近的土门煤矿,一个就是此地的门士煤矿,而这两处的储量和开采规模都极小。也许是我的孤陋寡闻,在西藏的几年里,竟然不知这两地所产的煤用于何处,反正我是从未见过。静下心来仔细盘算,如此遥远的运输距离,那煤的价格肯定高得惊人。不过,那天我们到达门士时却没有看到任何工业化矿区的痕迹,也未观看到在这一望无际的平坦戈壁上煤是如何开采出来的。可数的几排平房之间只有几个老人、妇女和儿童在向我们张望,这只是一个保留着远古悠闲生活韵味的小镇。远处草滩上的羊群仿佛一动不动地镶嵌在蓝天的背景之中,时间开始变得模糊甚至消失,而生命的印迹和历史的端倪在温暖轻松的阳光折射下不知不觉地显现出来并在这世界的顶端扩散开来。

当呈金字塔形状神圣的岗仁波钦雪山出现在眼前时,我并没有太多的激动。也许是我在西藏的这些年里,已经见过太多的令人激动的圣迹和习惯了每天都会有意料之外的事物出现,何况我已在心里对这座神山作过无数次的描绘。这座海拔6656米的雪山是巨大山系岗底斯山脉西边尽头的主峰,岗底斯山脉长达1600多公里,西起阿里,东接横断山脉,横迤整个西藏高原。由此发源的4条大河中狮泉河是印度河的上游;象泉河流入印度后称为萨特累季河;马泉河即雅鲁藏布江的源头,流入印度后成为布拉马普特拉河汇入恒河;孔雀河也是在印度与恒河汇流。一座有着如此壮丽的造型和流淌着如此之丰盛的生命之水的山峰肯定有着众多的神话和传说。古代西藏苯教认为它是其祖师敦巴辛饶从天而降之地,有苯教的360位神灵在此居住;佛教则把此山指认为是佛学典籍中的须弥山,称为世界之中心。藏传佛教密宗认为它是胜乐大尊的圣地,据传其大师米拉日巴于公元11世纪曾在此战胜苯教徒那如本穷,从而奠定了岗仁波钦作为佛教圣地的地位;而早在公元6世纪在南亚流传的耆那教也认为此山是其先祖瑞斯哈巴那的发祥地而加以膜拜;当然作为印度河的发源地,岗仁波钦的地位在印度人的心目中也是至高无上的,印度教徒坚持把此山视为大神湿婆的神圣住地。对于众多趋之若鹜来到这里的朝圣者来说,他们并不在意岗仁波钦那自然造化的高度和壮美的外观,而在于千百年来它所赋与人们的精神和信仰的意义。实际上,这座神山的文化价值已远远超过了其在地质学和地理学上的价值,并因此成为阿里朝圣文化最重要的心理象征。

不过我并没有因此而追随那些朝圣者去转山膜拜(转一圈约70公里),甚至没有太靠近它,因为我仍然坚信雪山只有从远处看才是美丽的。我们在一个地势较高、一望无际的土坡停下,正面对岗仁波钦云雾缭绕的峰顶,向东南方可看到30多公里外海拔4588米、面积400多平方公里被称为“神湖之王”的玛旁雍措湖,远方是喜马拉雅山脉的纳木那尼峰白雪覆盖的山脊如行云般流动,除了风声,整个世界一片寂静。大家都若有所思地面对岗仁波钦静坐着,沉浸在各自的冥想之中。这时远处的天际升起巨大的黑色云层,很快漫延到大半个天空,阳光却仍从剩余的蓝天照射下来,将大片的砂砾渲染成浓烈的金色。在前方百米处有一个向神山缓慢移动的黑点,那是一个孤独的朝圣者。

这个独行者从黑暗的天幕深处走来,在荒原的阳光下披上黄金的颜色,头上裹着的白布显示他来自喜马拉雅山脉那边的印度次大陆,风涨满了他高大瘦削的身躯上一领虔诚的白衫,生命的梦背负着卷成长筒状的毛毡,背负着一路倦怠的荒凉,手中的木制水壶随步伐不停晃动,身边一只黑色的小狗边走边与他嬉戏,这可能是他遥远孤寂旅途中唯一的旅伴,从他那黝黑脸上杂乱的胡子和赤裸干裂的双腿来看他肯定已在旅途上走过了漫长的时光。我想也许对于他来说时间已经汇聚成无边,也许他早已把出发地遗忘,也许没有人告诉他家园是否已经毁圮,只知道在路的尽头便可以再回沙漠,然后可以去重复灵魂的雨季,重复梦中的悬崖,或者重复那想象中的金色夕阳,也许他在永远的跋涉途中已经千百遍地颂诵过了那些发白的箴言,一直与他自己的生命一起经历完美的祭典。

其实对于这些将信仰看得比生命更加重要的朝圣者们,我只能做一些胡乱的猜想:他们渴求的会是什么?是否一座雪山高傲地死去,会被另一座回忆?他们来到这里,高昂着冻硬的头颅,身无分文,是否为了在与河同行的时候与神同行?

人是人的原因,人却不是人的结果。掬一束残阳握一把苍凉,朝圣者的足迹漫延成一条无影无形的心路。

光线又一次因陨落而辗转为黄昏,乌云以旗帜的姿态覆盖四野,云层缝隙里喷薄而出的余晖把面前无声无息的戈壁照耀成一把泛着青铜光芒的、锋利的弯刀。那个身穿白衫的朝圣者仍在眩目的色彩里行走。或许精神在纯粹的高处已无可选择,跋涉千里,只为了无来无去,就像从一幅古老的壁画中走来又走回到那壁画中去。

我在感谢上苍,感谢那在漂泊中带着一丝苦味的夏天。不管今后我走到何处,朝圣者的脚步都会在我的耳边萦回缭绕,一刻不止,即使我不能再回来,我知道我的灵魂已经留在那曾是一个故事的地方。(待续)

风版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噢颜颜' 的评论 : 谢谢读评!
风版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安宁河' 的评论 : 很多藏人认为一生至少要朝圣一次,无论是拉萨的大昭寺还是冈仁波钦。
风版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嵩山南路' 的评论 : 有些藏人一生都在朝圣的路上。
安宁河 发表评论于
期待下一篇,这两天侄女她们正在阿里,也谈到朝圣者的执着,真希望有一天能亲眼见见
噢颜颜 发表评论于
谢谢。
几年前去阿里时中人文感受类同,今日读到这些文字,一些记忆如那位孤独的朝圣者从古老的壁画中来又回到壁画里去。
嵩山南路 发表评论于
作为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人,很钦佩这些朝圣者的执着,但是也从内心认为这种生活方式只能是极少数人的选择。希望有机会可以亲眼看看你文中的风景:),期待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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