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办完事离开后,我们四个游民呆在棉帐篷里,就更显得不伦不类了。那几位办公人员迄今都没正眼瞅过我们,也让我们缺乏存在感。过了半小时,张国刚第一个到达忍耐极限,提议回去。两个学员互相看看,也点点头。我虽然想耗到开饭,但一个人继续呆下去,那脸皮得多厚啊!算了,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地,还是走吧。
到得门外,见一人正沿着缓坡上来。我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又不敢确定,就停下来观瞧。来人一步步走到近前,终于近到我能够看清狗皮帽子下面的那张脸,近到我能够喊出他的名字——
“汪炳生!”
汪炳生抬头看到我,先是一怔,霎时满脸惊喜:“烟雨蒙!”
“你怎么在这里?”我们俩同时喊道,又不禁同时笑起来,跑上前去,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我激动不已!离开新场两个月,这是我第一次遇到故人,却实实在在已经跟他分别了一年多!
汪炳生大概看出我仍有不解之色,便说:“我已经离开右派队了,借调到总场水利规划小组。今天大烟泡刮完,我就赶紧过来送图纸。”说罢指指停在不远处的一辆小吉普,然后拉我一起重返大帐。我回头看了一下,张国刚三人已经去得远了。
进到帐内,我在炉边等候。汪炳生把图纸交给其中一名工作人员,后者马上打开,铺在办公桌上,另三人也凑了上来。汪炳生就把最新的挖掘路线指给他们看,并告诉他们各段标注的深度和宽度。这将是我们未来一个月的工作量。从他们之间的熟识程度可以看出,汪炳生已经来过不止一次。
他花了七八分钟交待完毕,转过身来找我,那四人接着研究任务分配。我俩搬了一条长凳,坐在炉子的另一侧。帐篷外的柴油发电机嗡嗡作响,为我们的谈话添加了一层保护伞。大概是憋得太久,汪炳生几乎不需我发问,就把情由和盘托出。我能感觉到他对我已无任何戒心——我俩现在都属于右派阵营,这是组织上建立的政治信任。再者说,他先前处处谨小慎微,结果又怎样呢?正应了一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到右派队呆了一年,明显放得开了,颇有点“曾经沧海”的意味。根据他的叙述,加上我事后从其他渠道了解到的信息,基本上可以把事情经过还原出来。
汪炳生从右派队放出,差不多就在我离开新场的时候。这是石涛在底下运作的结果。去年汪炳生被抓,石涛极为恼怒。他与三分场的关培基素来不睦,汪炳生被牵连进“血书案”,石涛事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公安当着他的面抓人,令他颜面大失,甚至弄出“重用右派分子”的嫌疑来,直接威胁到他在农场的政治前途。这种搞法就连姜书记也颇为不满。农场是准军事单位,一向搞独立王国,只有自己找公安支持配合,哪有公安不请自来?只是因为血书事件捅到了部领导,甚至可能惊动了中央,上边才直接按反革命案件处理,由公安机关直接介入。但案子查到后来,上边也明白了,属于“罪无可逭,情有可原”,何况已经逼疯一个,就没再往死里整,交由农场内部解决了。此事说到底是关培基搞出来的,却把石涛给捎上了。石涛心性极强,岂能咽下这口恶气?哪怕为了自己的脸面,也要把汪炳生给弄出来。但这案子终究是部里挂了号的,姜书记虽然偏向石涛,却也不能让汪炳生前脚进后脚出。经过几次折衷,最后决定关满一年再放,放出来的理由则是农场需要治水能手。
汪炳生在大湫洼搞出来的“蜈蚣渠”享誉867农场,他给关起来以后,新垦地的排水就成问题了,总场派两名水利专家过来也搞不定。当然他们认为不是自己能耐不行,而是今年桃花水大大猛于去年。虽说老地块上的汪渠仍然管用,但新地块更加低洼,治理难度更大,就算汪在也变不出把戏来。然而不管怎么说,新地块有一半成了涝地,直接导致石涛放不出“卫星”来,充分证明“没了张屠户,就得吃带毛猪”,所以他最后一次找姜书记要人时,非常理直气壮,说哪怕汪炳生有罪,也应该让他戴罪立功,怎么能扔到右派队里,跟一帮没有任何使用价值的画家和作家混成一堆?此人是能帮着打粮食的,现在天天呆在那里制造大便,有这样搞事业的吗?再者说,祸是三分场闯下来的,凭什么拿新场的人顶包?
姜书记知道石涛有情绪,但这情绪也并非全无道理,于是找主管领导商议了一下,到10月份开始冬季水利建设时,就把汪炳生放了出来,但没有把农场自制的右派帽子给他摘下,也没让他直接回新场,只说实行“劳动察看”,以掩人耳目。好在他已经“服刑”一年,就算上边知道,也能有个交代,政治风险不大。农场这种地方是讲实用主义的,同是知识分子,待遇大有不同。但汪炳生已经变成权力较量的一部分,他的命运实难料定。我是绝没想到他能这么快就放出来,之前雷菲跟我说起他的情况时,我还心有戚戚,谁知这会儿就见面了。
然而一年下来,汪炳生脸上还是留下了“改造”的印记。他瞧着比以前瘦了,少了几分书卷气,多了几分粗砺感。他说右派队定量少,吃不饱,肯定要掉肉。不过劳动强度并不比新场更大,那些大知识分子的身体多半不好,农场也不敢每年弄出几条人命来。王震对这一拔人还是蛮在意的,他们当中不少是全国知名的“大右派”,政治人脉相当复杂,有的甚至进出过毛泽东和周恩来的窑洞。汪炳生跟这些人气味相投,混在一处,也算长见识了。要不是没有人身自由,他倒挺愿意呆在右派队的——言语间好像放出来还有些遗憾。
我问他下一步怎么打算。他说先在总场借调一阵,开春后再回新场。我说我是不回去了,实在干烦了,挪个地方换换运道。他说挺好,如果能动他也想动,他才不愿被人拴在裤腰带上,不过眼下没什么选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二十多分钟。汪炳生说要走了,要不司机该等急了。我就陪他一同出去,沿着雪径走到营地边的小吉普。他跟我使劲握了下手,说声“保重”,就转身上车。我瞅见车后座上放着一顶狗皮帽子,心念一动,就问能不能给我,我有个哥们没合适帽子,冻得够呛。他说:“你拿去吧,这也不知是谁拉下的,我们那儿还有一整箱,都是军需品,管够。”于是我就把它带给了张国刚,免除了他继续当“白头阿三”的戏份。】
2019-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