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爷是怎么死的

虽然我小时候是在姥姥家长大的,却从来没见过我的亲生姥爷,倒是有一位和我妈不同姓的后姥爷,对我关爱有加,常常掏钱给我买好吃的好玩的。亲生姥爷据我妈说,早死了。再问怎么死的,回答是,你问那干啥?

姥姥是地主出身,生前在街道受尽歧视和打压。文革时几次被揪斗,强迫跳忠字舞,姥姥不会跳就被大声呵斥。但是姥姥的生活在我看来,无论如何跟地主挂不上钩。她住在火车站站前中国旅行社背后的一个大杂院里,走廊尽头的一间小黑屋,门口放着做饭的炉子,旁边是她养的兔子和鸡。上厕所要走到后院去,一个巨大的蹲坑厕所,一排至少二十个坑。那些又大又臭又深的坑常出现在我小时候的恶梦里,每次去都撑开不长的小腿勉强蹲下,生怕掉进去。

楼上开着一间河南馅饼铺子,香味常飘到楼下,但是从来没见姥姥和姥爷买过一个---他们实在太穷了,没有任何经济收入,只有我父母给他们的一点照看我的钱,还有我老姨不时的接济。门口的兔子和鸡都是喂大了拿去卖的,从来没舍得自己宰了吃过一只。据我妈说她小时候我姥姥曾养过一大群鸡,一大群兔子,那是他们1947年刚从郊区到城里时养的,那时我姥姥一个人带着四个女儿,六岁到十八岁不等,两手攥空拳来到这个巨大的城市。怎么生活呢?我姥姥和两个大女儿去工厂做女工,两个小的在家喂鸡喂兔子,将将混个温饱。

然而1948年11月的一场大火,却把这一切都毁了。鸡和兔子跑得一只不剩,她们连一条被子、一件衣服都没落下。五个人瞬间成了无家可归的人,这是东北的十一月啊,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捱过来的。一个老单身汉收留了她们,这就是我的后姥爷。他年轻时是当裁缝的,专做京剧演员的戏装。本来也算一个手艺人,但是因为好喝两口,什么钱也没攒下,加上嘴是歪的,到老了也没娶上媳妇。我姥姥是一个勤劳能干的人,也不乏聪明,配他实在是出于无奈。

就这样,后姥爷收留了五个无家可归的女人。大的很快出嫁了,剩下的三个,一个继续去工厂当女工,两个小的去上学,结果成绩都不错。一个上了师范,因为包伙食;就算能考上更好的学校也不敢去想,家里情况明摆着,继父是不可能供的,这就是我的妈妈;另一个考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学,到那时我妈师范已经毕业,可以从每月微薄的工资里拿出一点供妹妹了。后来这姐妹二人都熬出来了。

至于我的亲姥爷,几乎从来没有人提起。我断断续续地听说他是开大车店的,家里雇了几个人,还有一位账房先生。据说土改时他被“镇压”了,我理解就是枪毙了。至于我姥姥为什么在1947年带着四个女儿离开了“那个家”,我妈口风很紧,只有一次她跟我爸说话时提到“生的都是丫头片子,人家看不上”,我在旁边听见了,仅此一次而已。

到今天,我妈已经去世,几个姨也都作古,只有老姨还健在。我想到有些事如果现在不问,就永远没处问了。于是大约一个月以前在微信里问老姨,我亲姥爷的名字是什么?她回答了。于是我得到一个生疏的名字。但至少我知道了,这样似乎和那个给了我四分之一基因还有一半地主出身的人有了某种联系。我很满足了。

但是昨天老姨又在微信里写道:“你可能不知道,我的父亲,你的亲姥爷,晚年可能是乞丐,死在街头。”我震惊了。再问,得到如下信息:1948年土改中,他确实被镇压了,但是没有赏他一粒子弹,似乎那样太便宜他了,而是没收全部所有,扫地出门,把他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只能要饭活命。老姨关于他最后的记忆是,一次他要饭攒了几个钱,买了煎饼,到火车站前来看那五个女人。然后没过多久,从前的账房先生就来告知,他死了。

老姨那时小学一二年级,听到这个消息,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今天我也一样,为一个七十年前故去的亲人流泪。不知道他最后的日子是怎样度过的。肯定没有人收留他,否则不会到那个地步。我妈生前形容一个人的窘境时常说那人“强活”。但是我的亲姥爷强活也没能活下去。他夜里睡在哪里呢?是像美国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一样,在路边搭一个小棚子吗?生病时怎么办呢?是没有要到饭饿死的吗?还是在东北的冬天冻死的?这两天沈阳的气温都是零下二十几度……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其实我还有一位很远的远亲,也是同样的结局。我父亲的家远在山东某城,是一个大家族里较穷的一支。那个家族中富的一支据说曾经富可敌国。他们有一大片宅子,今天被辟为博物馆,里面有一个漂亮的花园,我没去过,但从网上的照片里仍可见当年的辉煌。那家的女主人曾经坐着华丽的大马车,从街市上招摇而过,身前身后十几个仆人伺候。我爷爷奶奶很早离开老家去了东北。大约在1952年他们回了一趟老家,看望亲人。他们的家庭出身很好,是“市贫”,又有国家干部的身份,可以坦然走在老家的大街上,不用有丝毫害怕。这时一个肮脏衰弱的女乞丐哆嗦着来到他们面前,请求一点小钱。陪同我爷爷奶奶的亲戚厉声把她呵斥走了。她走远了之后,亲戚问我爷爷奶奶,你可知道刚才那是谁?回说不知道。亲戚道,那就是“永春堂”的女主人!我爷爷奶奶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把这事带到慈爱天父的脚前。圣灵使我想起一节经文,“忽然来的惊恐,不要害怕,恶人遭毁灭,也不要恐惧。“(箴言3:25)几乎可以肯定,我的亲姥爷是没有接受耶稣基督而死的。他不仅在世上受苦挨饿挨冻而死,死后还落入了永远的沉沦。这其实是更为可怕的终局。圣灵说得对,我的眼泪的确带着惊恐,揭示出我自己内心对今世穷困生活的惧怕。如果他是坐在暖和的大宅子里,有家人围绕在身边,饱食终日、寿终正寝而死,我就不为他流泪吗?我更当为他流泪啊,因为财主进神的国比骆驼穿过针的眼还难呢(太19:24)!

使徒保罗在世的时候,也曾“受劳碌、受困苦,多次不得睡,又饥又渴;多次不得食,受寒冷,赤身露体”(林后11:27),死的时候经济状况可能比乞丐好不了多少,但是他这样说:“我活着就是基督,我死了就有益处”(腓1:21)。因为有对永恒的盼望,今生的结局就可以看得很淡。 我相信他是带着喜乐、归家的心赴死的,因为那美好的仗他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他也跑尽了,有公义的冠冕为他存留(提后4:7)。今世客旅、来世得永生的人生观可以使人在又饥又渴受寒冷的环境下仍旧保持一颗火热的心。

我因肉体的软弱、目光的局限,只看到我姥爷肉体生命的终结。我更当做的,是为他的灵魂叹息,并且从此带着对每个灵魂的怜悯去传福音。下次再碰到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我首先要做的就是把这能使人得救的福音传给他,而不只是一味的给钱、给饭食。从网上看到,美国无家可归的人平均寿命只有50岁。他们比我们这些寿命长的人更急切地需要福音。谁知道呢?这个冬天可能就是某人姥爷的最后一个。

天父,求你帮助我,轻看今生的荣华富贵,轻看肉体的舒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专心以祈祷传道为事,把目光放在永恒上,善用你赐给我的时间和金钱,抢救更多的灵魂。奉主耶稣基督的名求,阿们。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