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位于福州路西端西藏中路和云南中路之间的红灯区,距公共租界南京路上的丰泽的伊甸园酒店仅几条街之隔。上海也人称福州路为四马路,因为它是主要干道南京路以南的第四条路。下午五点左右,丰泽的汽车带着丹凤驶入福州路。他们经过大小书报馆和那些载着乘客来回穿梭在商店各种彩色横幅广告和“大减价”条幅下面的东洋车和汽车。店铺餐馆的伙计们喊着叫着唱着在招揽生意,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福生停了车,开门让丰泽和丹凤下来。丹凤跟着丰泽进入了一个石库门,只见几条均匀排列的小巷,每排都立着结构相同连在一起的楼房。天还大亮着,小巷里已是流行歌曲柔和着戏曲的靡靡之音和各种已经点亮了的招牌:“美凤”、“初红”、“爱卿”、“云雨”、“诗迎”、“孔雀”、“醉情”、“春霞”、“珍君”、“依侬”等等。
“这些牌子是妓院的名字吗?”丹凤问,一边在找“牡丹亭”的牌子。
丰泽道:“不,这些是妓女的名字。是不是听起来就叫人脸红?好人家的姑娘是不会这样起名的。不过这也不是这些妓女的真名。”
丹凤还在琢磨这些名字的意思,他们就来到了这排楼的尽头、像横在“丁”字上面那条线一样的一座很大的砖砌建筑跟前。深灰色的翘檐下是醒目的红色的半开着的大门。撩开珠帘就看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丫头在给一个大眼睛、宽鼻子的半老徐娘捶背。那女人坐在那里抽着烟袋,眯着眼看他们穿过帘子进来。她身穿红灰色花锦缎旗袍,脚蹬红皮灰边细跟尖头鞋。再往上看去,她卷过的头发夸张地盘得很高, 带着西洋的俗气和上海的时髦;脸被厚重的脂粉包的紧紧的、裹得严严的。总之,她身上每一寸能加工的,都加工过了。远看一丝不苟,近看却有点儿狰狞。丹凤看不出她究竟有多大,只注意到她那没被遮住的脖子和手皮肤都已松弛,还有斑点。那女人把烟袋子放下站起迎他们,旗袍的腰部横了几道坐纹,身上散发出烟和香水的混合味道。
“哪阵风今天把您给吹过来了,华老板?好久不见啊。”她的声音底且嘶哑,有点儿像玫瑰的,只不过更低、更嘶哑,但调控得恰到好处,像歌唱演员般一样非常中听。小丫头看见来人,连忙进里屋去了。
丰泽道:“我忙得都忘了现在是猴年马月了,秦妈。”
秦妈向丰泽身后的丹凤挤一下眼道:“1925年中秋,今天是中秋了,华老板。”
丰泽道:“我知道。”
丹凤已从公司想租牡丹亭未果和上次玫瑰和丰泽想向牡丹亭借旗袍一事知道秦妈的厉害。来的路上丰泽告诉她秦妈年轻时陪着一个法国军官在巴黎生活过两年,后来碾转去了维也纳,据说她还亲眼见过奥地利美丽的伊丽莎白女皇,但不知怎么又被卖到阿姆斯特丹红灯区当瑶姐,最后跟一个福建商人回到上海。一生饱经风霜,却是见过不少大世面,所以各个方面与本地老鸨子有所不同。
秦妈一眼就看出丰泽的心情就像他今天穿的灰色竹布长衫一样阴沉无趣。她笑笑道:“你来的真巧。姑娘们今天都去庙里烧香许愿去了,我腰疼,没去。不然真要叫你吃个闭门羹了。”
丰泽问:“腰怎么了?”
秦妈说:“搬箱笼的时候闪了一下一直疼,现在这右腿走起路也跟着疼。老毛病了。”
丰泽道:“那可得多躺着。明天我叫人送几贴膏药过来贴帖就好了。”
秦妈说:“不用麻烦了。昨天西医给我掰了一下说要我多活动。这是哪门子道理?过两天还这样疼我就去针灸。”说着瘸着腿引他们进入白玉地砖和古董家具装置的客堂大厅。上回她和丰泽端坐在这里的时候,是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他们一个要把玫瑰赎走,一个要把她留下,两人讨价还价直到最后桌上的银子堆到开始往下掉才拍板。老鸨子叹了口气,知道他现在也被玫瑰甩了,觉得他们终于同病相怜,便道:“玫瑰的事儿我听说了。这个姑娘真没良心。”
玫瑰跟着老鸨子过了近二十年。其实丰泽很想知道老鸨子最近有没有她的消息,但却心是口非地一挥手道:“再也不要提那个女人!”
秦妈有点儿幸灾乐祸地想:“你也有这一天。”这时刚才那个给她捶背的小丫头端着一个托盘上来。上面放了三杯茶。她放下茶又出去了。
秦妈道:“俗话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玫瑰即是戏子又是婊子,两样都摊上了,干这种无情无义缺德的事是早晚的事儿。”
两人都想起了当初在这里秦妈说玫瑰如何如何的好。丰泽还没想好怎么怼她,秦妈已经利索地拍了拍手,好像要把一本旧书合上搁置起来,问道:“好了,不说玫瑰了。今天我怎么能为您效劳?”她眼神娴熟地上下瞟着丹凤。“这个姑娘好漂亮啊。是新来的吗?”
“这是林小姐。她接替玫瑰在‘海上花’中扮演黛玉。我需要你教她一些你教给你的姑娘们的东西,不一定那么具体; 毕竟她只是演花姑娘,你知道我的意思的。”
“我明白了,” 秦妈道。
丰泽说:“丹凤,叫 ‘妈妈'。”
丹凤浅浅地鞠了一躬,道:“妈妈—”
“哎—这姑娘娴雅讨人喜欢。是混血儿吧?你多大了?”
“十五。”
秦妈瞥了一眼丹凤身上考究的粉红色羊毛大衣和手里精致的黑皮包说:“你看起来像是一个好人家的姑娘。”
丰泽解释道:“她是林翔的闺女,林丹凤。”
“我说呢。我早听说林老板有一个美貌绝伦的千金。原来就是你啊。”
丰泽触景生情还在想着玫瑰。他苦笑着打断秦妈道:“我得出的结论是,教一个放荡的女人正经远比教一个正经女人放荡要难得多。”
老鸨子咧开嘴笑道:“这话说对了!”她不止一次觉得自己做的生意其实和这些社会上体面的男人做的生意是异工同曲,只不过自己光明正大在太阳底下做着皮肉生意,而丰泽这样的男人们则是在电影院的黑暗里虚伪地做着意淫的生意;自己时时被警察流氓威胁,而丰泽们却被当作社会名流供着。她带着有点儿泄愤的得意说:“女人尝着了自由的甜头,就再也过不了受束缚的日子。离开我这儿出去嫁人的姑娘不到三年的时间有大半抛弃了她们的丈夫。”她还想说她的姑娘们摩登、独立意志强,但看到丰泽并没有听她说话才止住了。
丰泽自言自语地说:“不幸的是,我喜欢的女人常常具备这两种品行——正经又放荡,是贞女又是淫妇——听起来很矛盾,是吧?”
秦妈安慰丰泽道:“我相信您很快就能找到这样的女人。”
丹凤坐在那里傻傻地看着。他们对话的每个字她都听见了,但却没听明白。两人似乎都含沙射影,但又惺惺相惜,同病相怜。
秦妈瞟了一眼腕上的小金子表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开始吧。华老板,您想看我们上课还是我叫小丫头过来给你捶腿?刚才说过其他姑娘全出去烧香去了。”
“不了。我只想在这里自己躺一会儿。”
“那好。我叫人给你送一条热毛巾和鸦片过来。”
* * *
秦妈拉着丹凤的手,慢慢走进旁边一件屋子。屋里灯光明亮,褪了色的深红色的天鹅绒帷幕遮住了窗户,墙跟前围着几张长方型的梳妆台和椅子,每张桌子上头都挂着一面椭圆形的大镜子。窗子好像从来没开过,空气里弥漫着香水、香烟和略略发霉的味道。若不是在牡丹亭,丹凤还真以为这是一个电影公司的化妆室呢。
老鸨子接过丹凤的包,又脱掉她的外套一并挂在门口的衣架上,拉她在对着门的那个梳妆台前坐下。她站在丹凤后面,一边盯着镜子里的丹凤,一边用手指梳理着少女的头发,目光一直未离开丹凤的眼睛。
“看着我,心肝儿。”老鸨子坚持道,但是丹凤被她长时间的注视压迫得不自在起来,眼睛转向别处。老鸨子笑了。“你这双眼睛很特别啊:一圈褐色,一圈绿色,一圈灰色,这在洋人中也不多见。不好好用它可惜了。”她打开桌子上一个印着双妹的罐子,拿出一块,剥开糖纸,露出一颗晶亮的松子糖慢慢送到丹凤嘴边,看见丹凤用舌头接住,方才罢休。
“心肝儿你记住:一个不知道如何施展魅力的美人是一个死人,即使她再好看,也不能为自己的命运做主。”
这话丹凤都听见了,但直到一二十年后她才开始真正领会、运用。
老鸨子拖了把椅子近挨着丹凤身后坐下又说:“男人是靠不住的,所以女人要学会用心、用身和他们打交道。世上只有两种女人不怕看人和被人看——一种是老师,另一种是妓女。老师的目光是有权威性的,可以威慑她看的人。所以提起女老师,男人都害怕。但叫人害怕多没意思,是不是?一个高超的妓女的目光却可以融化她所看到的男人。一切都在你眼里。你首先要学会用眼睛说话。”
丹凤含着糖问:“用眼睛怎么说话?”
老鸨子用深沉而嘶哑的声音在丹凤耳朵边轻轻地说:“你先笑一下......”
丹凤这时终于明白为什么玫瑰会天天这么神经兮兮的。跟这样一个老鸨子在一起生活不发疯才怪呢。但想着要演好黛玉这个角色,便一一照她的要求去做了。
* * *
秦妈带着丹凤回到客堂大厅丰泽身边的时候,他正斜躺在一张古色古香的大硬木鸦片床上对着一盏旧油灯阅读张恨水的小说《啼笑姻缘》。灯旁一个老榆木花架上坐着一盆石榴盆景。几个小红石榴挂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地上香炉里一柱香已快烧完了,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味儿。
“怎么样?”丰泽从老花镜上方看着两个女人问道。
秦妈看了一下八仙桌上的小钟。“这个姑娘聪明。再来两三次就行了,”她一边说一边坐下。
丰泽合上书坐起来问丹凤道:“来,叫我看看你学到了什么?”
丹凤捏紧了手里拿的外套,有点儿紧张地摇了摇头。
丰泽不以为然。“这不行,小姐, 你得给我快点儿学。今天已经星期五了,下周一我就要你在摄像机面前表演。那个时候你哭都来不及别说摇头了。”
丹凤尴尬地向秦妈做了个鬼脸。
丰泽说:“秦妈,按老规矩,你回头叫人把账单给我送来,我转给姗姗。现在都是她负责开支的事情。”
秦妈道:“不急。我们最后一块儿算吧。老客户了。”
“也行,”丰泽道,转向丹凤说:“我让你来这里,你确定你的父亲知道了不会开车撞死我?”
丹凤嬉笑着建议道:“我们不告诉他不就行了吗?”
秦妈非常赞同:“这个主意好。”她本想去前边拿她的烟袋,但又觉得不好把她的客人撂在这里,临时决定伸进她的旗袍口袋里拿出半包香烟。
丰泽继续有点儿自嘲地说:“上海滩有名望的家庭都希望把他们你这个年龄的的女儿送到McTyeire什么的中西女塾学习社交礼仪和外语,但是我却带你来这里学习怎样去勾引男人!”
秦妈笑道:“其实他们拐弯抹角不也是想这样替闺女们找个好夫婿嘛。还不如送到我这里学的快。”
丹凤自豪地说道:“一年前我从中西女塾辍学就是为了当演员。”其实这话她不久前在丰泽办公室告诉过他一次。
秦妈从桌上拿起一包火柴,点燃了香烟,吸了一口赞不绝口道:“这敬业的精神可嘉!”她的底而嘶哑的声音到这个时候让人觉得有点儿发烫。
丰泽微微扬眉说:“我不知道有这事。”他把书放回老榆木花架下道:“这《啼笑姻缘》书不错,哪天我把它改编成电影。”他站起来从他面前的桌子上拿起帽子。“丹凤,不早了了。穿上大衣,我们走吧。”
“不在这儿吃晚饭吗?我们新来了个广东厨子。他的招牌菜是姜葱螃蟹还有月饼。姑娘们都说他的月饼比莲香楼的都好吃,你们真得尝尝,” 秦妈说,吸了一口烟。
“不了,谢谢你秦妈。我今晚还得工作。丹凤,现在你认识门了。下次自己来吧。”
丹凤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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