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宾楼的掌柜郭七,是范有贤初到奉天时第一个结识的奉天人。
那时郭七年近六十,他的质朴善良是东北人的集中写照。对于外乡人范五爷全方位的关爱,丝毫没有地域狭隘,也没有结交朋友只图利益的劣根。
在范有贤飞黄腾达后,郭七也没有去讨一丝富贵。反到是在范有贤等人借尸还魂,用他侄子郭六替下赵安殒命这件事上,表现出大义,他没有埋怨范有贤,没有把对范有贤的恩情作为筹码声讨。
这就是一个普通人,普通到几乎没有笔墨深入描写。他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中的一具,像我们一样,一生也在为推动人类社会进步努力着,但人类社会又曾记得几个。
范五看到一个人在跟小伙计说话,那个人就是阴魂不散的郭七。郭七死了,终老而亡,带着失去亲侄子的遗憾和自责死去。
在故事结尾范五寥寥数笔就完结了郭七,而后又去忙活其他男女主角。他没给郭七一个交代,盖棺却未定论,这也许就是郭七不愿往生的原因。
郭七认准范五就是范有贤,不管范五是否答应。郭七的生命里只有范有贤,他知道五爷有件事没办完,他在等着这件事终结。
范五最怕郭七,他怕郭七在徐麻子跟前乱说,搞乱徐麻子的思维。本来生意人心眼就多,刚刚与徐麻子成为莫逆之交,郭七哪句话不妥惊了太姥爷,再想从他嘴里套出些秘密就难了。
此时刚好后厨传菜,小伙计把菜用托盘端出来,郭七随手接过来,努努嘴,小伙计奔门口揽客去了。
徐麻子背对郭七,范五正好面对,看着郭七一步一步走过来,范五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怎么才能在最短时间内支走郭掌柜成为头等大事。
上菜是功夫,没几年的根基不像样。右手举起托盘,托盘里面是两个七寸盘子,或者一个大汤碗。
行走的时候手臂不能摇晃,稍微一摇盘里的菜就移位,难免不把盘子周边染上汁液,那么这道菜就不是出自手艺人。如果是汤菜那更难看,汤汁菜叶挂满汤碗,客人肯定摔碟子掀桌子。
郭七在行进中不但要躲闪身边的客人,还要小心食客忽然转身或者站起来。所以腰盘转动腾挪,举托盘的胳膊却一动不动。
好功夫,这哪像六十多岁的人呢。
范五有点看呆了,现在饭店里可没这样的人。虽说饭馆几乎没有国营店,服务员也很小心的招待顾客。可是这个行业几乎没有传承,早已没有必须遵守的规矩。
在一些小店,你吃饭的时候,服务员大姐会抓紧一点空闲大张旗鼓的扫地,有的拎着酱油桶给每个桌上的酱油瓶加满,包括你这张桌。还有的手拎抹布站你身边,等你最后几口吃完,她好收拾。就像等你咽气她收尸。
郭七穿着长衫,一路小碎步来到范五这张桌。
范五假装才看见:“哟,郭掌柜亲自伺候,这哪好意思。”
郭七把右手放低,左手捏着盘边把两道菜布上,这才拎着托盘微微屈身:“二位爷慢用,不对口就说,我让大师傅重做。”
徐麻子看是郭七笑了:“郭掌柜亲自上菜,不是我有面儿,是我兄弟有面儿。”
这句我兄弟引起郭七疑惑,他看看徐麻子,又转头看向范五。好像在说,五爷什么时候结拜了这样一位兄弟。
徐麻子和郭七一定认识,但也不过是掌柜与客人的关系。范五的朋友郭七大多认识,也就是范有贤的朋友。比如:赵家哥俩,伊藤、菅直,贺长发、阎旺野等人,这位徐麻子不是书中人物,什么时候成五爷朋友了。
范五知道得解释解释,于是道:“徐老爷是我朋友,我呀,在他院里有间房。我现在跟那儿住呢。”
郭七眉头紧皱,奉天城隍住在徐老板家的院子里,还有间房?这哪说得通啊,城隍爷该住庙里呀。
场面人就是懂事,范五的担心是多余的。郭七笑了:“原来这么熟呢,那我也不用拘束了,二位慢用,有事喊我一声。”
郭七点头哈腰的走了。走到大堂中间过道时停在那里,身体朝向门口,眼睛却不停的往这边扫。
范五松了口气,徐麻子已经把酒满上,举杯等着呢。
“来!喝一个。”范五倒也爽快,仰脖干了一个。
俩人闷头吃了一阵子,待肚子有了底儿,话也开始多了。
“兄弟,你那朋友啥时候能把事办利索。”借着酒劲,徐麻子开门见山。
范五哪知道钱老板啥时候能把事办妥,想了想:“要说这事有个小差头,田五牛啊怕房契丢失,他给寄放在另一个人手里了。这人跟我不太对付,我不能亲自去要,只好托钱老板帮这忙。”
徐麻子脑子转的快,但还是没想明白这都是什么朋友。田五牛把房契放在跟范五关系不好的一位朋友手里,范五还得转托他人去取。这只能说明田五牛不想把房契交给范五,那么所谓的赠与是假的吧。
范五看出来徐麻子在起疑,马上说道:“咳,我没说明白,不是跟我不对付,是我不乐意见他,关系是不错,可不是一路人。”
这话让徐麻子略放宽心,一边给范五斟酒一边说:“兄弟的朋友五湖四海,不在一路也不奇怪,得是多不招人待见的才惹得兄弟不爱来往。”
徐麻子还在套范五的话,他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拿着房契,钱老板能不能要回来,他心没底。
本来范五就想从徐麻子那打听些关于韦向天的事,这事不能问文澜,不能问石奉山,也不能问绝尘,他们都是一伙的。这些人嘴里只有一半实话,因为韦向天跟他们也是朋友,从他们的角度叙述免不了主观。
而徐麻子不同,他与韦向天没有任何关系,甚至从他儿子那算都应该算是敌人。徐麻子不会说假话,有房契跟着,他更会说出此事的凶险或者某些优势。
“徐大哥,不瞒你说,拿着房契这人是个土匪。”范五说完这句盯着徐麻子。
徐麻子也是一愣,他显然没想到范五认识土匪。或者说没想到田五牛认识土匪,田五牛在前清发生的那些与韦向天的故事时,徐麻子还没闯关东。等他在关外扎下脚根,田五牛和韦向天已经是过气的英雄,那些往事早就没人提了。
“哪个山头的胡子?”徐麻子问。
“千朵莲花山。”范五答。
“韦向天?!”徐麻子脸上已经尽显惊讶。看来韦大当家的名头果然响当当。
范五点点头。
徐麻子低下头,看样颇感失望。停了会儿才说:“钱老板跟他熟吗?”
果不其然,徐麻子非常担心房契。范五抓住这个话头说道:“我与他交往时,他不过是个逃亡的罪犯,在京城里做个隐姓埋名的土财主。后来他随石奉山从军,攻打张大帅,那时我已离开北平,后面的事就不知道了。”
徐麻子眉头皱着,一脸无奈,转着眼珠琢磨半天。
“兄弟,不太好办,这个韦副都统近年来跟疯了一样,劫杀日本人、满洲军无数。皇军围剿他数次,只因千山地势险要,那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范五一听语调不对,太姥爷要说山东方言版的评书。
“我听说他自封奉天副都统,还说为了顾及石奉山他爹的面子,不敢自称都统。”范五打岔道。
徐麻子又笑:“可不是吗,听说啊,韦大当家在山寨的时候按清军例,一会儿是副都统一会儿又是管代,下边人回话也得按清军规矩。得说回大人的话……”
徐麻子在笑,范五也在笑,这韦向天也太能作了。
“我听说啊,韦向天跟着石奉山攻打奉军,打了几次胜仗,眼瞅着要提升官职。不知道怎么回事不干了,石奉山解甲归田,韦向天拉走一半队伍当土匪去了。”
徐麻子一定有很多事不知道,他不知道石奉山和韦向天为什么不干了,而韦向天为什么又回去当土匪,这事得跟太姥爷说说。
“当年石奉山是受闵廉恩惠从军,闵廉是石奉山阿玛石振威的部将,后投身革命扯旗反清,石振威夫妇受株连下狱问斩。”
徐麻子听懂了,点着头。
“后来闵廉身为南方革命军司令受命镇守京师,没想到张勋率兵搞复辟,这事黎大总统有责,闵廉一气之下弃官挂印。石奉山自然也就不干了,可是韦向天不成。”
范五说到这喝了口酒,徐麻子还在等下文,他真的不知道韦向天因为什么去当了胡子。
“韦向天逃奔京城是因为什么知道吗?”
徐麻子支吾半天,又是好像又是听说,最后还是没敢说,废话浪费时间。
“韦向天在千山脚下枪崩了奉军营长薛自勇,他手上欠着大帅的人命,石奉山敢回奉天当百姓,韦向天他敢吗,他不当胡子行吗?!”
徐麻子张着嘴巴,这也许是他听过的最全套的韦向天前传,原来这老土匪玩了命的跟官府作对不是为了钱财,是为了保命。
这可真是不共戴天,鱼死网破,场场都是只许赢不许输,输一次就得没命。
范五看徐麻子呆住了,心中暗喜。只有这样才能说明获取房契多么的不容易,才能让太姥爷觉得自己费了多大劲,这份恩情才更值钱,自己欠太姥爷的重生大恩才能淡些。
“那……那钱老板……”徐麻子还想着钱老板,还惦记着房契。
范五话锋一转:“我倒是想知道韦向天现在有多强大,日本人拿他没辙?”
徐麻子手敲饭桌,猛然转身:“郭掌柜,求你帮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