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得志又大器晚成的大老倌

希望像读唐诗宋词那样读懂戏剧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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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倌曾经是我家的邻居,一家住在顶楼,我家住底层。 我出生的时候他家还在,他一个人下楼来恭喜我母亲,我懂事的时候他们已经搬走了。 外婆和家里的妈姐都是戏迷,所以我很小就知道我们曾经有过一个红到发紫的邻居。

 

一个著名的艺人说过,干他们这一行的既要少年得志,又要大器晚成。乍听之下觉得这话逻辑有点问题。大器晚成一般指中年过后才取得成就,那得40岁以后成名才这么说。既然都少年得志了,那再用大器晚成来形容就不恰当了。 大老倌用他的一生来示范给大家看如何做到少年得志又大器晚成。

 

大老倌是50年代从香港回国的,之前他在港澳和东南亚辗转不同的剧团做二帮。 我们区是老倌们的聚居地,经纪陪他看房子,他一眼就相中了我们楼的顶层即时拍板租下来,因为阳台1/3是厨房,其余是晒棚,他可以在那里练北派。我问母亲他住这些年有没有听过他在天台练嗓子,母亲斩钉截铁地回答,一次都没听过。

 

老倌回国后演的第一出戏就红了,成为名副其实的一线小生。他那时才20出头,就有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唱腔,戏里的名段家喻户晓,连猪肉佬都能哼两句。他高大英俊,风流倜傥,还喜欢骑着电单车到处跑,那时拥有一辆电单车比现在拥有奔驰宝马还稀罕,可谓春风得意马达急。那时也是粤剧的黄金岁月,所有的大咖处于人生的颠峰时期,母亲说她看过像马师曾,薛觉先,白驹荣等来拜访老倌,老倌在天台设宴,结果对面铁路局宿舍的小孩拿东西扔他们,让他们不得不把餐台搬回室内。 老倌在顶层从当扎一直住到文革,小楼见证了他最辉煌和最黑暗的时刻,期间与他生活在一起的还有他的父母,妹妹和两任妻子。

 

既然扎了,就有追星的戏迷。家里人就常见到等在附近的戏迷。有个女的让舅舅印象深刻。不知为何她没用眉笔而是用墨水画眼线,结果那天下雨,她脸上的墨水流成一道一道的, 成了大花脸。 还有戏迷为了保证他们的信能到达偶像手里,还偷偷给妈姐塞两毛钱,让她务必亲手交给老倌。老倌的名气还为他妹妹成就了一段姻缘。他妹妹患有脊椎瘤,走起路来背朝天。他的一名戏迷妻子已经去世,开始追他妹妹。 有人就开玩笑,问他看中的是妹妹还是哥哥。不过比起哥哥的婚姻,妹妹的则平顺很多。即使老倌后来落魄了,也没听说妹妹的婚姻出什么问题。

 

老倌怕鬼。三个楼里曾经的居民信誓旦旦地说见过鬼。一个是妈姐,但舅说我们搬了这么多地方她都说见到鬼了, 我问了她好多遍在哪里见到,长成什么样,妈姐都语焉不详,所以她作不得数。 但我姨和老倌对鬼的描述都非常具体。 姨说她是在二楼的卧室看见鬼躲在蚊帐的后面,女的,长发,白色衣服。 我问她你为什么肯定那是鬼,姨说因为那个女人没有脚。 老倌看到的鬼也是女的,常出没在后门的楼梯底。所以老倌晚上演出吃完宵夜回家,从来不会自己掏钥匙开门,不管夜多深,总是叫门,他家人就会开了楼梯所有的灯,然后到楼下接老倌上楼再关灯。我在那里住了十几年,进出后楼梯无数次,从没见过有鬼。 我舅小时候还专门到后楼梯找过,但他也很失望。

 

老倌的一家人里面,我们家人提得最多的竟然不是老倌,而是他的第二任妻子白女士。 老倌结婚早,第一次婚姻维持的时间短,所以我家人都没有见过他的第一任太太。 老倌在新加坡做戏的时候认识白女士,她当时是一名富商的外室,富商有间房子给她住,但不在她名下。 她与老倌私奔,据说富商弟弟很恼火,在香港只要他哥点头就有办法做掉他们。不过富商决定放过他们一马。 白女士做邻居的时候,在香港还有自己的小生意,省港两边走。 白女士跟老倌没有孩子,为了堵住老倌母亲老太的嘴,还在香港领养了一男一女带回国。 家人对白女士观感不一,但他们都承认一件事,白女士对老倌一心一意。大老倌的耍威电单车,新剧的戏服,都是白女士帮忙添置的。 50年代末,当老倌被削职降薪的时候,与大老倌双双自杀。就这样一位敢为老倌玩命的女子, 却是老倌几位太太里面结局最为悲惨的。 老倌不喜欢她省港两边走,要求她彻底搬回国,白女士告诉外婆这无异要她去死。 结果她把领养的两个孩子带回香港, 不久她生意失败,儿子又得了癌症死了,她自己在酒店的房间自杀。

 

妈姐:女人不能对男人掏心掏肺,她都没为自己留后路。

外婆:她本来手头上就不可能有很多钱,又买了这么多东西给老倌,家里又那么多开销,经常在这边生活又怎么顾得了香港的生意。

母亲:我看着他们两一起被人抬下楼。 但我觉得他们并不是真想死,只是一种姿态,一种抗议。 (白女士)她真的走到绝路了。 自己人老珠黄,老公另结新欢,儿子死了,生意破产,新加坡又回不去了,她如何活下去。

姨: 我承认自己是受她影响的。她是个很大气的女人。很敢拼。

 

老倌家每个人在我家人嘴里都很鲜活, 比如老太爷喜欢把自己的衣服挂到儿子房间的衣橱,跟儿子的衣服混在一起,因为老太有个毛病,总喜欢搜老太爷衣服的口袋,看看他有没有偷藏私房钱; 比如老倌的养子曾经从三楼窗口掉下来居然大难不死;白女士带回香港的养女后来在香港嫁了个司机;比如他姐姐很生气,因为老倌不知何故拒绝参加姐夫的追悼会。 但有一个人是例外,就是他的第三任太太,家里人鲜有提到,如果不是后来细问,我都不知道她曾在同一屋檐下生活过。 只知她是位后起之秀,与老倌育有一儿, 政治上很要求进步的那种,文革期间联合剧团的人写老倌的大字报, 把整栋楼从顶楼到楼下包成了木乃伊, 家人窗口都不敢打开,进出也战战兢兢,害怕一不小心弄坏了革命群众的大字报,那罪可大了。后起之秀坚决与老倌划清界线,离婚后带走儿子独自抚养。儿子长大后拒不认爹,说老倌一分钱也没养过他。

 

70年代后期某天,我与母亲站在家门口,老倌刚好从门前路过,眼尖的母亲一眼认出大老倌,并兴奋的喊来屋里的外婆。 两位女士热情的邀请老倌进屋坐。老倌犹豫片刻,不好意思拂了两位女士的好意,脸色尴尬地跟进了屋里。他们的谈话内容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我一直无法自拔地沉浸在想象和现实巨大落差的震撼里面。 这个哪里是大人口中那个春风得意马达急的青年才俊。 眼前的中年男子又黑又瘦, 头发稀疏,穿一件皱巴巴,洗得很旧的蓝色中山装,火脱脱一个80年代刚从农村来到城市的农民工。 老倌如坐针毡,小心翼翼地回答着两位女士的提问, 稍坐片刻就告辞了。 老倌离去后, 两位女士意犹未尽,依然热烈讨论许久, 为老倌终于回城感到高兴。后来看到老倌的自传,那时他应该刚刚从乡下调回,在剧团里当杂工。

 

老倌现身后不久, 外婆外公的娱乐活动又丰富起来了。 隔三岔五的,他们又去听他们喜爱的大戏了。 不过,外婆口里的角儿却换了一茬, 再也不是我早就听熟的名字, 像文觉非,陈笑风,郭凤女,罗品超,红线女, 林小群,郎君玉等等, 变成了倪惠英,曹秀琴,冯刚毅,林锦屏,彭炽权等等, 让我有个错觉,以为大老倌这代人已经唱不动了。 我好奇问外婆,新秀与老倌那一代人比,如何? 外婆思索片刻,回答, 嗯,都好。  后来,外婆外公出去看戏的时候渐渐变少, 我路过戏院,发现它排的档期大多是电影了。 再后来,戏院虽坐落在繁华的商业街,但售票大堂却冷冷清清,连电影的排期都少了,除了老街坊,大多数人已经不知道这里曾经是可以演大戏的。 最近回去, 一位戏迷的朋友告诉我, 有戏必看的他一年到头都看不到一场戏, 他只看整出的戏,而现在,只演折子系,根本没演整部戏的。 

 

如果小楼是老倌想回避的伤心地,他妹妹倒是在这里度过了一生最快乐的时光,那时她还有父母呵护,兄嫂照抚。不说她大红大紫的兄长,单单她的父亲就多年稳坐省港第一锣鼓师傅的宝座,与所有名角都有过合作,在剧团一言九鼎,因为按他们的行规,如果演出有失误,由锣鼓师傅裁判是哪个演员出的错。用大老倌的话,他父亲文革中是在贫病交迫中去世的。我看完老倌的自传后告诉姨故人的结局,姨说这怎么可能,我记得老太爷老喜欢把外衣当披风那样披在身上,养尊处优,可会叹世界了。文革后,老倌一家搬走了,但也在附近,他妹妹是我家的常客, 经常找外婆聊天。 老倌家里的所以八卦都是从她嘴里得知的。他妹妹告诉外婆,老倌又准备结婚了, 这回娶的是位老戏骨, 无论年龄,经历和名气都与老倌相近,不过老戏骨的儿子正申请她去国外定居,老倌也会同行。 客人走后,外婆跟妈姐嘀咕,这么亲事倒是门当户对的,但毕竟是半路夫妻,人家儿子跟你没感情,没义务抚养你,你现在去投奔人家就等于寄人篱下,老倌也已经60出头,戏是唱不动的了,估计国外也没人有兴趣学戏,他该如何过下半世呀。随着自己出国,后来外婆去世,那本来就没有什么交集的的舞榭歌台就彻底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我再次见到大老倌的名字已经是2010年之后了。逛书店的时候我偶尔发现一本他的传记,还附上他曾在杂志上发表过的文章,姑且算是他的自传。 说句得罪的话,我很诧异他那时还活着。 尽管他比外婆年轻一辈,但我心里总不知不觉地把他们归为同一代人。买回家翻阅后,慢慢把之前故事中遗失的碎片拼凑起来。我还不知道他曾经给打成反革命分子,家人从来没告诉过我他还有这样一个身份。 我以为他被人贴大字报无非是白专呀,或者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之类的,没想到罪名这么严重。 而他当上反革命,居然跟傅聪有关。 那时傅到英国领事馆申请政治避难,宣传部作报告的时候把事件定性为投敌叛国。 大老倌说他们以谈笑的方式来讨论, 他说就算我们偷渡到了香港也没用,因为党分分钟可以绑你回来,除非你到英领馆,好像傅聪一样,要求政治避难。 因为这句话,在文革被斗到甩了三层皮。 这就解释了当年他在我家里做客的时候为何那样坐立不安了。

 

大老倌文革复出后的第一场演出居然早在1979年,其实就在他到我家做客那段时间附近,地点在文化宫的劳动剧场。传记的作者找来当天的报纸,关于他的演出报纸只字未提。 至于演出场地,我印象中观众席上并无瓦遮头, 座位也是石做的条凳,坐号都没有划分,幼儿园的时候我都在那个台上演出过。 至于让他的演艺生涯再创辉煌的另一部力作,1985年在香港首演,并在那边的粤剧界引起轰动,该剧之前在我们城市没有公演,报纸也没有报导,难怪外婆以为大老倌已经在舞台销声匿迹了。

 

我不是戏迷,对以大老倌命名的唱腔也没有研究,不过有一首叫客途秋恨的南音我却非常喜欢,听遍了大小老倌唱过的所有版本。乐曲的旋律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邻音之间游荡,突然中间出现一个8度大跳,再婉转下滑,让人非常过瘾。 每到这里我都仔细去听每个演唱者的处理, 高音部好的人通常直冲而上,并在最高音稳守, 大老倌中低音很好,但高音一般,他就在最高音的前面设计了几个滑音,像在高音前面放了几级台阶,他踩着踏板借力弹到最高处又瞬间顺势落下。大老唱的不算是最好的版本,但让我听到了他的用心,也听出了他的机智。

 

不管令我最惊讶的还是大老倌精气神的巨变。视频里的大老倌双目有神,扮相俊朗,依然是老帅哥一枚,声音沉厚圆润,进退有据,俯仰得宜,我终于可以通过视频里的他遥想他当年全盛时期的风采。 大老倌扮演的仍然是书生,不过不再是那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龙女出水火的侠义书生,此时的书生已须发皆白,略显老态,但没有腐朽之气,他落魄失意,壮志未酬,但已经可以荣辱不惊,看淡生死。故地重游,想起早已逝去的爱人,不禁黯然泪下,只是仍有放不下的家国情怀,待王师北定中原,便可笑赴黄泉,与爱人相聚。 长达十几分钟的独白,大老倌演得层次分明,张弛有度。这部戏是亲历了粤剧辉煌时代的演员和编剧拼发出的最后余晖,是他们的谢幕之作,首演之后好评如潮,历演不衰。大老倌承认经历文革,他才叫做懂得演戏,他认为这部戏可以与胡不归媲美,成为传世的不朽经典之作。演艺事业以经典开局,又以经典收尾,作为艺人,夫复何求。

 

外婆一语成谶,大老倌在国外没呆几年,就跟他的第四任老婆离婚回国了。剧团对他很优待。给他分了房子,又有颇可观的退休金。他与儿子也放下旧日恩怨,他的自传里面提到儿子带孙女从国外回来探望他。他收了徒弟,办了从艺60年的晚会,与当年的拍档唱了他的成名之作,获得了终生成就奖,还娶了他的第五任太太,比他年轻20岁的他的粉丝。在一个访谈节目里面,主持人问他,你先后娶了5位太太,是他们离开你,还是你离开他们,是她们的错,还是你的错。 老倌从容作答,第一次婚姻,我们都很年轻,她才17岁,大家不懂事。 第二次婚姻,我们不算离婚,她离开是因为政治的原因,他脸上闪过悲色,我现在到新加坡还会去拜祭她。第三个,也是政治的原因。他把与老戏骨的婚姻失败归咎于双方的性格不合。第五任太太,我看她长得慈眉善目,左一句好好照顾他,右一句想办法如何照顾好他,弄得大老倌在镜头前尴尬承认,自己确实是个有福之人。

 

度尽劫波,大老倌到最后,不管事业和爱情,都算是赢家。

 
戏说-西关人 发表评论于
第一次听到分飞燕的时候,很惊艳。
我不太习惯红线女的声线,觉得太尖。
兵团农工 发表评论于
东莞20年,学了禅院钟声、分飞燕等几首小曲。

一同事据说拜师红线女唱平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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