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时分(一)

                                                  一

 

浩瀚星海广无疆,永恒深邃渺茫。分崩流火展辉煌,大熊舞天龙,人马逐白羊。

暗淡蓝点小日旁,银河水滴模样。虚生人兽与魍魉,梦里徒争抢,宇宙又何伤。

 

宇宙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据说有一百五十亿岁,里面大都是些超热或超冷、超轻或超重的无机大圆球,各自极速旋转着,体系庞大,看似杂乱无章,其实极其精密有序。在以光年为计算单位的宇宙中,我们地球的自转和公转加在一起,每天正好二十四个小时,其误差竟然是每年不超过一秒!科学研究发现,我们地球所在的银河系的形状像一个巨大的凸透镜,其直径约十万光年,中心厚度约一万五千光年,内有大约有三千亿个类似我们太阳系的恒星系统,其中的几十亿个太阳系中可能居住着类似我们人类的智慧生命。我们人类当代最先进的太空探测距离可以到达一百四十亿光年,在这一范畴内,天文学家们估计有不下一千亿个银河系统,一千亿个银河系呀!那倒底比我们地球要大多少亿亿倍呢?想想都头疼,好像地球在宇宙中就是一颗看不见的尘埃,而这只是人类能探测到的宇宙的一角,据说宇宙还在以加速度向外膨胀着!妈的,不能再往下想了,会疯掉的,还是说一说咱自己看得见摸得着的地球吧。

 

我们的地球据说诞生在四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前,刚开始的时候跟其它大小星球一样,没有海洋,大气层里没有氧气。在四十亿年到三十八亿年的时候,由于外星碰撞和火山爆发,地壳内部的水被以蒸汽的形式释放出来,形成了大气层和江河湖海,为生命的起源打下了基础。大约四十亿年前,地球上偶然生成了一个可以自我复制的有机分子,这个分子经过几十亿年的演化,逐渐生成了DNA和蛋白质等多分子有机化合物,这就是生命的起源,这些最早的生命形式只是生活在海洋里的一些藻类。十亿年前,藻类开始殖民陆地。七亿年前,陆地上出现了植物。四亿年前,海洋里出现了脊椎动物的祖先鱼类。三亿年前,两栖动物登上陆地。两亿年前,鸟类和哺乳类出现了。六千五百万年前,出现了灵长类。六千三百万年前,类人猿从其它灵长类中分离出来。一千四百万年前,人猿从其它猿类分离出来。一千万年前,人类同大猩猩分道扬镳。人类经过长期的进化,直到二十万年前,现代人从诸多其他人种中分化出来,他们凭借高度发达的大脑,凭借语言和适应环境的能力,主宰了世界,一直繁衍生息至今。

 

二十万年的现代人历史,对于仍然年轻的地球来说是极其短暂的,而有记载的人类文明却短之又短,距现今不过四、五千年,其中唯一保存完整并至今仍然繁荣昌盛的只有亚洲的中国文明。

 

翻开人类短短的历史,满眼都是意识形态和科技的发展,满眼又都是掠夺和屠杀。四大文明古国之一的中国曾经有几千年在世界上最为强盛,属国无不朝圣,远近无不视为上邦,而正是因为这种长期的优越感,再加上儒家思想的熏陶,使得中国人不但失去了掠夺的本性,甚至连防守的意识都变得非常薄弱。到了十八世纪,也就是最近三百年,从法国的“启蒙运动”开始,英国出现了工业革命,欧洲列国进入了“机器时代”,日本自“明治维新”之后也跟着进入了工业化世代。中国的资本主义萌芽其实在明代就形成了,如果从那时起,资本主义在中国得以顺利发展,那么世界历史必将改写。但是,早已失去了血性的汉族人却被野蛮落后的满族人打败了,明朝被清朝所取代,耻辱从此便笼罩着华夏大地。说到清王朝这二百六十八年,它对中国历史其实也有一定的贡献,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满人跟蒙古人一样非常崇尚和依赖中原文化,可见中原文化在当时具有高高在上的魅力,致使古老而灿烂的中华文明得以保存和发展至今。再就是清朝扩大了疆土,收复了台湾等地。不过,靠武力赢得的政权需要强有力的经济来巩固和维持,而满清政府发展经济的能力同当时的西方国家相比似乎相当薄弱,甚至连物产和人力资源极其贫乏的岛国日本也不如,虽然在“鸦片战争”和“八国联军之后,中国人开始觉醒,与日本“明治维新”几乎同时期开始了“洋务运动”,提出“师夷长技以自强”的口号,但由于清政府的腐败和少作为,工业化进展的步伐缓慢,更兼忽视军事和国防的发展,使得后清的军备远远落后于日本,结果“甲午战争”再一次将清政府的软弱无能暴露无遗,使中国这个有着五千年灿烂文明的泱泱大国再一次蒙受耻辱,使带伤的炎黄子孙再一次受到重创。

 

但是,近代史上,中国人的灾难远不止这些,那一次次屈膝投降,一次次割地赔款都只是个开始。遗臭万年的清王朝灭亡之后,改朝换代给中华大地带来的创伤还未痊愈,灾难深重的中国人还未来得及重建自己的家园,第二次世界大战便在一战的阴影下爆发了,德意志帝国由于工业和军事膨胀到了极点,便昏了头脑,要跟仇家们老账新账一起算,并要重新瓜分世界。与此同时,日本,这条一直觊觎中华大地的狼,再一次露出其非人的本性,獠牙利爪,扑向中国,凶残至极,嚣张愈盛,这一次,它非单要啖肉嗜血,而且要灭我中华。

 

被抢了又抢的中国已经是千疮百孔,民不聊生,而从此又被日本人强占了八年,他们烧杀奸淫,尽掠资源,犯下了人类文明史上最邪恶的罪行,每一个中国人都不会也不应该忘记。日本人几次三番犯我中华,他们从来就没有对中国人真正友好过,将来也不会。

 

二战结束后,中国又经历了三年多内战,最后,腐败无能的国民党政府逃到了台湾一隅,凭海抗衡,那时候,国民党还拥有海陆空三军共六十万美式装备的精良军队,并且把全中国的金银财宝都带了过去,其它不说,仅黄金就五百万两。可在台湾那个弹丸之地,仅过了五十年,国民党便由一个绝对强势的执政党变成了在野党,并从此一蹶不振,其无能和不得人心可见一斑。中国共产党在1921年建党,当时全中国只有五十名党员,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时,仅仅二十八年之后,已经有四百四十八万名党员了,而到如今,七十年之后,中国共产党共有近一亿名党员!在中国占绝对统治地位,应时顺势,如日中天。

 

新中国成立之初,中国当时的状况真正是一穷二白,经历了长期战争和掠夺的中华大地一片废墟,可当时,贫穷并不是中国面临的主要困难,中国当时最主要的问题是来自周围的威胁,比如苏联的反目成仇、西方资本主义阵营的仇视和封锁以及台湾国民党做梦都想的反攻大陆等等。后来的历史证明,中国共产党确实是一个有能力的、能不断自我修复的、适合中国国情的执政党,它领导中国人民克服了种种困难,奋发图强,只用了短短七十年的时间,就将中国从一个贫穷落后的国家再一次建设成今天的国民生产总值排名世界第二的经济强国,其发展速度之快震惊世界,让当今称霸全球的美国惶恐不安。

 

美国建国虽然才两百五十年,可它的文明史可不能只算这两百五十年,它的文明史应该从欧洲的起源算起,有文字记载的可追溯到三千年以前。在这三千年的变迁过程中,欧洲的白种人更是经历过数不清的屠杀和掠夺,以更加野蛮的方式谱写了欧洲和美洲血腥的历史。在北美洲,来自欧洲的强盗们杀尽了印第安人之后,建立了美利坚合众国,它是一个纯粹由资本驱使的资本主义国家,它的本性就是获取金钱,一切自由、民主、平等、博爱等口号都是幌子,它狡诈阴险,唯利是图。它的祖先确实很聪明,杀人的方法很高明,而且屠杀的规模越来越大,他们最早发明了枪炮,在这个基础上又发明了各种五花八门的器械,天上的和水里的。再后来,他们嫌TNT的分子和原子间力对人类作用得不够猛烈,就又从原子核内找到了更高效的毁灭途径,制造出了原子弹,这真是人类最伟大的杰作,其释放能量的机理竟然跟太阳相同,也就是说他们可以制造太阳了!伟大不?简直可以跟神相比美。你若惹了他们,他们就可能把一个人造小太阳扔在你身边烤你一下,让你灰飞烟灭,连灵魂都瞬间蒸发掉,据说灵魂也是物质的,而且,爆炸过后的核辐射还会接着诅咒你上百年。目前,美国有五千多个这种人造小太阳,足够烧烤整个地球几百遍的。中国当然也不能被落下,据说也弄了两百多枚出来,烧焦美国几遍不成问题。美国在一战和二战中发了横财,如今跃居世界霸主的地位,拥有最先进的武器和最庞大的军队,触角遍及全球的各个国家和地区,到处都有它的驻军,正强势地操控着世界的政治和经济。而目前,全球第二大经济体的中国正以极快的速度腾飞着,其经济和军事实力越来越接近美国,而且在不久的将来就有可能超过它,令美国深感不安。而且,中国的社会主义理论体系与美国的资本主义是不可调和的,是对立的,所以,美国及其帮凶英、法等国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遏制中国、瓦解中国甚至灭亡中国。

 

宇宙总是按照自己的使命和方向,以它自己的步伐向前推进着,渺小却聪明的人类早年就发明了时间,虽然短得可怜,不过还算精细。人们从此便把自己从生到死,把过去和未来都摆在这个刻度密集的时间轴上,运用从一个单细胞进化过来的头脑精打细算,分秒必争,求生存之余,无非是想让自己这个有机体能多多享受到各种所谓的满足,这就是人性中的欲望,它能使美的更美,丑的更丑,它能在短短几千年内就把人类文明推到今天这个高度,也能顷刻就将人类灭亡。

 

聪明的人类早早就认识了欲望,知道它有巨大的潜能,知道必须正确去规范和运用它,所以,统治者和先知们便出台了一系列法律、宗教和规章制度等约束,小到人与人之间,大到国家和种族之间,并不断完善,才使人类相对稳定发展至今。在全球范围内,虽然区域性的意识形态差别很大,冲突不断,但诸多约束和承诺仍起着一定作用。目前,在美国这个世界警察的全盘维护下,世界自二战之后才又小心翼翼地走过了算是看得过的七十几年,但这个所谓的“和平”却有个前提:就是世界都得服从美国的摆布,谁也不能动摇美元的主导地位。

 

咱们的故事就从时间轴上的这一点和平地开始了。

 

2020年4月底的南加州是一个绚丽而浪漫的季节,太阳用它那亿万年不变的热情普照着这片土地,这里总是碧海蓝天,山青云淡。几百年没有硝烟和战火的圣地亚哥被美国人治理得井井有条,小区和公共设施规划得十分齐整。这里的古迹虽然年代不很久远,但都尽可能以最原始的状态保存完好。现代建筑优美典雅,错落有致。几乎完全是人工灌溉的植被覆盖了每一个角落,到处香花铺地,绿树成荫,整个城市就像一座大花园。

 

La Jolla Mesa小区离海边不远,是一片中档的住宅区,周围房子都是三四千尺的独立屋,价值约一百五十万上下。靠Moonlight Ln街拐角处的一栋住宅里此时静悄悄的,这栋住宅分上下两层,楼下是客厅、厨房和一间客房,楼上是主卧和另外两间卧房。房屋内部的装修结实实用,客厅的地面是褐色实木地板,厨房和卫生间是深色大块瓷砖的地面和印度红大理石的台面,家具方面除了客厅靠窗边一架价值不菲的Steinway三角架钢琴之外,其它的无非是一些讲究实而用的木头家什儿,加上一些精品摆设和几幅油画。下午的阳光斜射进来,抹过落地窗帘和镂空花架子上的一盆君子兰,照在一只懒散的波斯猫身上,它可能是在阳光里晒得腻了,便挪动那肥胖的身子站起来,使劲儿拱起后背伸了个懒腰,听一楼客房有说话声,便转身朝那面走去。

 

波斯猫蹑手蹑脚地走进客房,十分不痛快地看着地板上散乱的衣服,东一件、西一件地乱扔着。它走到一个乳罩旁闻了闻,知道这是女主人的东西,又走到另一堆衣服前闻了闻,一股土腥味儿。它家男主人身上是油炸食品的香味儿,而这个男人的衣服上总有一股土腥味儿。

 

一双脚从床上挪下来,吓了波斯猫一跳,它急忙逃到了门边,在那里停下来,瞳孔大大地回头瞧着,看见那个身材结实的男人一丝不挂地去了洗手间,回来后便开始往身上穿衣服。

 

“珍珍,我得走了。”男人很快穿好衣服,弯下身,拂开床上那个女人的乱发,去睡眼上轻轻亲了一下。“大鹏那面还等着我呢,说好的事儿咱不能掉链子,是不?”

 

男人说完,又从头发梢儿到脚后跟儿把女人的身体使劲儿看了一遍,捎带着连白床单上的几缕皱褶也一起印在了眼底,才去枕边拿过口罩,恋恋不舍地朝门口走去。

 

‘曲向东呀曲向东,你个滑头。’男人一面走一面在心里自嘲着:‘你就说自个儿急着去苟且不就得了嘛,还啥掉不掉链子?虚头巴脑的。’

 

珍珍懒懒的不愿睁眼睛,波斯猫看见她扯了扯嘴角,好像笑了一下,算是送向东出门了。

 

向东出了磨花玻璃前门,穿过满是花草的前院,来到小区街道上。他打开自己那辆白色福特工具卡车的车门爬进去的时候,膝盖略觉得不太灵便。他打着了车,放下车窗,摸出一支中华烟点着了,这面转动着方向盘,那面又回头瞄了一眼珍珍家的白色焊花铁门,摸着短短的寸头,心里觉得好笑:‘你说说,来前儿怕传染,说好了就隔着玻璃窗互相瞅一瞅、唠唠嗑儿,谁想这一瞅就忍不住了,便改成了戴口罩和手套干活儿,你说那不是隔着靴子挠痒嘛!最后怎的?呵呵,啥病毒不病毒的?都摘了,不管了,还是肉儿挨着肉儿得劲儿。’

 

卡车刚行了几十米远,向东就感觉不对劲儿,车身好像向右倾斜得厉害,他赶紧停下来,下车绕到右面一看,见前面的轮胎瘪了。“妈的,又搁哪儿给扎了?刚整的新胎这是。”向东一面骂着,一面熟练地用千斤顶把车顶起来,卸下坏胎,换上备用胎,前后不到二十分钟,便又开上了车。

 

卡车在市区街道上行驶着,虽然这半下午的车不少,但比起以前正常时候还是松快了许多。街道两旁,商圈和办公区的停车场空空如也,大小饭店都挂着“只送外卖”的临时横幅,街上寥寥的行人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都戴着口罩。去年底的这场新冠病毒已经改变了每一个人的行为和意识,改变了正常的社会秩序,并将长久地改变人们的生活。

 

‘唉,人类的科技水平实在不咋地,应付自然灾难的能力也真是脆弱,这么一个小小的病毒就把全世界整得一团糟。’向东用粗糙的手拧开一瓶矿泉水,一口气灌了大半瓶下去。‘妈的,哪儿哪儿都关了,谁还敢再开新店?我上哪儿赚钱去呀?不过,这场灾难倒是一个不错的小说题材,比我原来要写的移民美国的事儿可强多了,嗯,我得好好琢磨琢磨,注意收集点儿新闻和故事啥的,说不定还真能整出点儿东西来,要是因为这个病毒再引起啥大事儿,比如暴乱或战争什么的,那就更精彩了!操,我这不唯恐天下不乱吗?那样,我不也没好日子过了吗?......’

 

向东一头儿七十三、八十四地胡思乱想着,一面把车开到了一家餐馆的后门,他关掉发动机下了车,迎面碰上餐馆的老板从后门走出来。

 

“哎我!东哥,你可来了!急死我了快!操,也不敢催呀!”餐馆老板苦笑着,微胖的脸上挂着汗珠。“中午已经丢了不少客人了,晚上要是还不行的话可就真完了!这大周五的。”

 

“我说大鹏,你咋跟个青瓜蛋子差不多?呵呵?我来了,它能不行嘛。”向东笑着说道:“噢,见了面一句拜年的嗑儿没有,烟儿也不先整上,就催我干活儿?”

 

“我操!说得对!说得对!”大鹏赶紧掏出一包中华。“我这不给急得嘛!妈的现在只能做外卖,本来就勉强持平,这又......!嘿嘿,抽完再说,你来了我就放心了。抽完再说。”

 

“呵呵,就想练一练你这性子。”向东抽了一口烟,笑道:“不是跟你说了嘛,上不来火,我估计是减压阀堵了,小事儿一桩,有啥好急的?你现在把炉火都关了,等我瞅瞅。”

 

向东说完,去车上拿下两个扳手和一个新的减压阀,到厨房里关了煤气总阀,叫老墨帮忙把炒台挪出来,拧下旧阀,换上新的,重新打开煤气点着火,大大的火苗便立刻从喷嘴里射了出来。

 

“正常来讲,你这才开了两年,它不应该堵。”向东把旧阀扔进垃圾桶里,一面洗着手说道:“我估计是你这铁板烧的油烟太大。这回咱这样,你看见上面那个细弯管了没?那是透气用的,我把它给朝下弯了。你回去准备几个易拉罐,剪个能扣上去的形状,我下回来时再整点儿防火棉来,把下面给封上,以后应该就没事儿了。”

 

“哎哟!真是太谢谢你了东哥!”大鹏笑嘻嘻地又递过来一支烟,问:“呃......多少钱?”

 

“一千五!”向东一面点烟一面咧着嘴笑道:“妈个逼的,还‘多少钱’?我今儿正好有时间,也想来瞅瞅你,这两根烟儿就顶了。哎?你们这......都不戴口罩?”

 

“有!有!”大鹏说着,便从裤兜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白口罩,拿在手里晃了晃。“可厨房里这么热,哪里戴得住呀!还不得妈的给憋死?唉,管它呢,好像也没什么。”

 

“你自个儿整厨房......能行?”

 

“不行怎么办?连我老婆还要经常进来帮忙呢!妈的,请不起人呐!哎东哥?你那儿生意怎么样?受影响不?”

 

“可能不受影响?”向东叹了口气,单手抹了抹长方形的脸颊和寸头,说道:“现在谁还敢开新店?我正琢磨着要不要整一些民宅的装修和维修等业务,不过老实讲,我是真不爱干住宅的活儿,尽和一些老娘们儿打交道,算钱的时候斤斤两两的,不定啥时候再告你一下。唉,这年月,能吃上饭就不错了,好在我的房子已经付清了。哎对了?我看你家......那什么......付清了没?”

 

“我前年初刚来的时候就一次性付清了,所以,压力倒也不是很大。”大鹏抱着白皙的胳膊,十分惋惜地说道:“不过,这个新冠真是耽误事儿,眼瞅着好生意没了,我那面还看好了一个店面,眼看就要签了......”

 

“哎呀兄弟!千万可别签呐!这疫情上哪儿看去啊?说句不好听的话,这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咋过呢,尤其像你们餐馆这种服务行业,前景渺茫啊,你可千万不能瞎整。”

 

二人又了聊了几句闲嗑儿,向东便告辞走了。

 

大鹏送走了向东,赶紧回到厨房,开始准备晚上包sushi需要的材料。大鹏虽是个国内的富二代,家底殷实,可他从父亲那儿继承了勤劳和勇于开拓的基因,不肯做一个坐吃山空的碌碌之辈。

 

晚餐到八点多钟就早早的没生意了,大鹏只好收了厨房,关了店门,把老婆要的肉和菜什么的都拿了,开车回到了家。大鹏的车刚倒进车库,珍珍听到车库门响,便开门出来,她扎着围裙,身后带出来儿子练琴的声音。

 

“今儿生意怎么样?炉头修好了没?”珍珍一面帮忙从车里面卸东西一面问。

 

“修好了。东哥还真够意思,一分钱没要。”大鹏拿出背包,又捧出来一个食品袋。“生意嘛,妈的,应该不陪。这是几条寿司,我下班前现包的,生鱼不用也得扔,你一起带给她们吧,每家两条。”

 

“哟,那我得现在就出去,这么晚了,真是的。”珍珍说着,一面摸出手机打了出去:“喂?梅姐,我现在过去呀?......不是,大鹏又给你们包了几条寿司,今晚儿不吃就糟蹋了......哪里呀,那生鱼不能放......没事!乱客气。好了,我过去了,你告诉Lilly一声。”

 

十分钟后,珍珍的Tesla3驶进了梅姐家的小区。每回过来,珍珍都会有一种羡慕的心情,她一直都梦想着能在这里买一栋房子。这个小区修建得实在太美了,住宅高档,房屋间距又大,每栋房子起码要两百五十万,虽然不是海景房,但小区跟海滩只隔了一条街,真是最理想不过的地方了。

 

珍珍把车停在梅姐家三个车库门前的车道上时,梅姐早打开车库门,靸着拖鞋迎了出来,她戴着口罩,看不见表情,只是冲着车前灯直招手。珍珍戴上口罩走下车,打开行李箱一面往外拿东西,一面笑着说道:“真是的,这大黑天儿的才给你送过来。我下午拉儿子去游泳了,所以没去店里。”

 

“哎呀,什么黑天白天的,不都一样?反正我都是在家待着。”梅姐接过珍珍手里的东西往车库里面的一个冰箱里放着,一面笑着说道:“让你跑过来一趟,还这么客气,我该过去拿才对。”

 

“这个袋子里面是寿司,别放冰箱里。哎?Lilly呢?”珍珍又搬出一个纸箱,里面有两条真空包装的新鲜牛排。“她忙什么不过来?”

 

“她呀,唉!”梅姐皱起眉头连连叹气。“她姐姐走了。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她姐姐不是好了吗?怎么......?”珍珍一下子愣住了。

 

“谁不说呢?可这病毒还有反复,你说说。”梅姐从珍珍手中接过沉甸甸的纸箱,说道:“给谁受得了呀?一家四口,不到一个月,就只剩了个小的,才刚上高中,纽约又没个实在的亲戚,唉!”

 

“那......梅姐,我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她呀?这么近。”

 

“唉,算了,你甭去了,我也不去,她不想见任何人。”梅姐停了一会儿,接着说道:“等她熬过了这一阵子再说吧。另外,今儿当面我还想再多嘱咐你几句,你们家做餐馆没办法,得开门,但整天接触人,你俩千万可要小心。再有啊,你儿子还游什么泳啊?那些活动都停了得了,都是些危险因素。”

 

“嗯,知道,最后一次了今儿。”珍珍说话的时候,尽量与梅姐保持着一定距离。“他也是在家待腻了,盼着游泳呐。哎?你那两个怎么样?还待得住?”

 

“大的还行,他们医学院的课程忙,所以也没功夫儿瞎扯。可二的不行啊,三天两头商量我要出去会那些以前的高中朋友,我说‘行,只是你出去就别回家了。’真是的,我整天挨个房间的伺候他们,送水送饭,洗呀、消毒的,她这要是一接触外人,功夫不就都白费了?”梅姐叹了一口气,说道:“听特朗普瞎说?我们学医的最清楚,像国内那种强制隔离是对的,只是美国这儿......看来难啊。”

 

“可不嘛,我们家Jason还不是一样?”珍珍说道:“他说他不怕,因为年轻人即便传染上了也没事儿的。梅姐你说,这些孩子怎么都这么不懂事儿?快上大学了这都,整天净想着自个儿。”

 

“嗨,这些美国长大的孩子都这样。我听说有一家白人就为这事儿,儿子不听管教,爸爸竟开枪把他打死了!什么人呐这都!”梅姐摇着头说道:“咱这些孩子吧,还算不错,也难为他们了。我们家老朱也憋得没法,又是跑步机,又是乒乓球桌子的,都买回来摆在车库里,你看,那不在那儿?要做长期打算了这是。哎?净说话了,多少钱?”

 

“哎呀梅姐!什么钱不钱的!咱们......。”

 

“你又来了,做生意哪儿那么容易呀?尤其是现在。连Lilly的一起,三百够不够?”

 

“哪用得了那么多呀梅姐!也就两百五六十吧,再不?Lilly那份我带回去也行。”

 

“啧!拿着!跟我还客气,你这都帮我大忙了,省得我去超市了,路上再碰到一些蠢人看见我们戴口罩吧,还会骂我们。你不看新闻上说?纽约地铁上的亚洲人因为戴口罩还被打了呢。”梅姐数了钱硬塞给珍珍,说道:“什么世道呀这是,我觉得美国真是越来越左了,所以呀,还是小心点儿好,以后还不知道能糟到什么地步呢。行了,见一面、说说话儿就可以了,你早点回去吧,明天又要忙活生意,这么晚了还跑过来一趟,真是过意不去。”

 

“哪里的话梅姐,不的也想来看看你,这都多久没见面了。”

 

梅姐目送珍珍的车开走了,转身关了车库门回到家里,去厨房把寿司切了,分到两个盘子里,连辣根酱一起分别端到两个孩子卧室门外的小折叠桌子上,然后敲门告诉他们有吃的,又嘱咐他们早点儿睡觉,便回自己房间去了。这次疫情给社会秩序和家庭生活带来的影响真是太大了,学校、图书馆等一切公共场所全部关闭,好像除了网购和运输等有限的几个行业比较兴旺之外,其它大大小小的生意都处于半停滞甚至关门状态,人们惊慌失措,各自按照自己臆想的可怕的前景疯狂地囤积东西,从诸如手纸、瓶装水之类的日常生活用品到柴油发电机和枪支弹药等极端情况下的应急物资都抢购回家,那枪店门前排的长队可以同国内抢房子的队伍有一比。梅姐曾经看过一个新闻媒体采访那些排队买枪的人,问他们原因,比较无趣的一些回答是防身、保护家人等,有一个高高大大的老黑回答得很直接,也很符合他的逻辑,给人印象深刻,他说他已经没工作了,家里有四个孩子,只靠他老婆的一份低收入和政府救济金过活,一旦他老婆也丢了工作,家里吃不上饭的时候,他就会拿着枪去不管什么地方弄一些钱来,因为等着挨饿好像是极其不人道和令人难以接受的。这就是很多美国人真实的想法。

 

梅姐全名叫贺红梅,是牙医助理,老公朱光明是麻醉师,二人是中国医科大学八九届英文班的同班同学。95年到美国后,贺红梅一人扛着家务和孩子,支持朱光明考下了行医资格证书,贺红梅的学习成绩其实比朱光明好,但苦于多年被家庭琐事缠着,四十五岁的时候才拿了个护士的执照。红梅和光明有两个女儿,大女儿茜茜生在中国,来美国后起了个英文名字叫Angela,现在是Duke医学院三年级的学生,二女儿Nicole是来美国后第二年生的,去年刚考进UCLA。红梅是个聪明要强、心地善良的女人,她和光明作为第一代移民能在美国打下这一番天地,可以说主要是她的功劳,用光明的话说:老婆是不登科的进士,没加封的功臣。如今,疫情在美国开始泛滥,学校纷纷关闭,孩子们只能上网课,红梅便早早就把女儿们劝回家住了,自己则辞了工作,回来专职照顾他们父女三人,每天做饭、清扫、消毒、监督隔离,把个四千五百尺的住宅维护得差不多跟一个无菌实验室一样洁净。

 

Lilly姐姐家的生意随着他们夫妇俩的去世而停摆了,纽约曼哈顿的唐人街从此不见了“富华精装”这个招牌。Lilly让郑通在家照顾孩子,自己去纽约料理了姐姐和姐夫的后事,把外甥Kevin带了回来。Lilly是一个房屋代理,挂靠在Century 21公司,从前一整年下来,她也只能成交三两所房子,如今经济萧条,人心惶惶,卖房子的人倒不少,可哪有什么买家?从纽约回来后,Lilly难以从痛失亲人的阴影中走出来,极度伤心之中又看淡了许多事情,整日郁郁寡欢,徙倚恍惚,所以,她跟梅姐一样也是全天待在家里。郑通是苹果在圣地亚哥分公司的业务总监,加州居家令一开始就在家里办公了,他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搞业务、开视频会议,工作上也没什么大影响,反倒觉得轻松自在,有时闲了,就在车库里做点儿手工,他的嗜好是组装机器人和做家具。两个女儿Sophia和Anne都是美国出生的,一个在初中三年级,一个是小学五年级,蜜罐里长大的两个小姑娘,在南加州这个族裔混杂的亚裔社区里,她们跟所有其他聪明勤奋的亚裔孩子一样,比白人的优越感强得多。

 

再说向东离开大鹏后,去眼下仅有的一个外卖店装修工地待了俩小时,帮刘师傅把一个12尺长的排油烟罩子吊上去,又在烟道外面缠上防火棉,便提早一小时收了工,因为今天大女儿要回来。向东离开工地后,去大华超市转了一圈,买了两条野生红鲷鱼、三磅带头虾和几样蔬菜水果,临出门时又给自己买了一瓶泸州老窖和一条中华,虽然现在进不来钱,但这两样仍属于他的生活必需品。

 

向东两手提着东西,一步一喘地走进家门,好像忙活了一天的样子,就见艳玲脑袋上包着塑料购物袋走过来,微胖的身上勒着黑色吊带弹力运动套装,汗渍渍的脸上挂着不愉快,一面接过向东手里的东西,一面说道:“三个工地的时候这个点儿回来,一个工地还是这个点儿回来,我看你不是想着我们娘们儿,惦记的就是这口酒儿。”

 

“家里有啥事儿需要我?你不早就不上班了嘛。”向东把烟放到柜橱里,这面撕开泸州老窖的封口,往小茶杯里盖了个两指多厚的底儿,一仰脖儿掫了下去,然后就又是呲牙咧嘴、又是紧鼻子夹眼睛的,仔细咂吧着那股热辣辣的烧酒,感觉就像一股岩浆从喉咙流经胃肠直奔向小腹。“哎我......!真那啥!”

 

“进门就先喝上了?等下还怎么去接Jessica?”艳玲过来就把酒瓶子拿走了。

 

”你去接不行?我开一天车了都。”向东说着,转身去车库里脱了脏衣服,光溜溜只穿一条内裤走了进来。

 

“听你那意思,我是在家闲了一天了?”艳玲放下手里的活儿,从厨房那面走过来,她活了四十六岁,最终发现人生最大的烦恼,也是乐趣,就是跟老公较真儿。“我从一早开始就收拾家、洗衣服、做饭、挨个屋伺候,然后又是洗碗、消毒、检查Mike作业,他上回数学考了个B你知不知道?二宝要换眼镜了,我今天都没时间陪她去,我自己还有事情呢,哪轮得上?刚抽时间染了个头,这面就又要给老大准备......”

 

“啧啧,比他妈特朗普还忙。”向东不等艳玲说完,早拖着一身滚刀肉上楼去了。

 

当向东的车驶到美联航出口的时候,Jessica已经站在路边等他了。Jessica生在中国,三岁随父母来到这里,在美国优越的生长环境和宽松的教育体系下,她出落得又高又壮,直溜溜1.72米的大个儿,满脸的朝气和自信,在人堆里很显眼。向东停好车戴上口罩,开门走下来,Jessica便张开双臂想抱一抱爸爸,被向东躲开了。

 

“ 你口罩呢?用啥不戴?”向东问。

 

Jessica轻笑着耸耸肩,张开的双臂变成一种无奈的姿势。

 

“你坐后头吧,前面都是我的烂东西。”向东把女儿的行李塞到前面副驾驶坐位上后,递给她一个口罩。“真是的,还学医的呢。”

 

Jessica又一次摊开双手,十分不情愿地坐到了后面。向东回到车上,打了转向灯,把卡车慢慢开进稀疏的车流之中。

 

“飞机上人多吗?”向东从后视镜里看着女儿问道:“你一路都没戴口罩?”

 

“Dad,新冠病毒跟普通流行性感冒没什么大的区别,死亡率还不如前者高呢。”Jessica没戴那个口罩,手把着向东的靠背探过头来。“所以你不用这么紧张。”

 

“你坐回去,系好安全带,我耳朵不背。”向东正了正口罩,说道:“你没看新闻吗?不知道中国那面疫情的严重性?死了好多人,美国这里也很快就会那样的。”

 

“开什么玩笑Dad?中国的新闻你也信?”Jessica笑道:“我是学医的老人家,懂得不比你多?况且,死的人都是些年老多病的,他们本来就活不长。”

 

“净瞎说。”向东耐着性子说道:“我看新闻上说,有好多一家几口都死掉了,也有十几岁的孩子,你为啥这么不在乎?”

 

“情况根本就没有你们担心的那么严重,看看CDC的数据就很清楚了,这就是一种普通的流感病毒,用不着太在意。”Jessica仍不以为然。“Shit,街上戴口罩的都是亚裔,校园里戴口罩的也都是中国来的,真让我觉得难为情,因为只有生病的人才会戴口罩。”

 

向东实在听不下去了,刚要发作,幸好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拿起来一看是卢杰,接了。

 

“喂?东哥,我刚才找你的时候没看见你的车,你还没回家?全加州就你玛玛儿最忙。”卢杰粗声大气地嚷着。

 

“哪里呀,我这接我大姑娘呢。”向东笑道:“啥事儿?”

 

“也没嘛事儿,就是尼玛儿闷得慌。”卢杰说道:“我都快尼玛儿断顿儿了,没活儿呀它!你还行?”

 

“也不好!妈的。”向东因Jessica在听着,便大声跟卢杰聊了起来。“疫情之下,别人都不好,我就能好?头两个月,中国那面疫情正凶的时候,美国这头儿跟他妈没事儿似的,还整天埋汰咱中国呢,现在可好,轮到自个儿了。”

 

“可不嘛!床铺那个大嘴巴,跟尼玛屁眼儿似的,全是尼玛儿屁话。每天一早儿尼玛玛儿睡不着就起来发尼玛推特儿,又是中国尼玛儿专制、没人权了,又是让上帝保佑尼玛儿美国了,又是他尼玛儿最懂介个病毒了,我看啊,他尼玛儿最懂鸡巴。”卢杰连笑带骂,把个天津话说得跟尼玛儿单口相声似的。

 

“中国的疫情早就控制住了,三月底就零增长了,你说你倒是学着点儿呀?可他们不的,话里话外净是讽刺、挖苦和瞧不起,妈的结果现在怎么样?舞丢不住了吧?”向东把话尽量说得慢一些、清楚一些,生怕身后那位听不懂。“咋整得?还不是中国政府整得有力度?大力宣传病毒的严重性,加强预防和治疗,上下一起抓。再说那老百姓也配合呀!叫在家隔离咱就不出来,叫戴口罩、勤洗手咱都坚决照办,是不?哪像这些美国人?他们才是被洗脑了呢!都到这份儿了,还不当回事儿,还不戴口罩,还集会、跑马拉松,猪脑子呀那都!我昨天在网上看到一组数据,说的到四月下旬为止,全球确诊人数共两佰伍拾多万,死亡人数快二十万了。其中,美国共确诊八十二万人,死亡人数接近五万,而且还在上升阶段呢;欧洲也很惨,也在不断恶化着,确切数字我记不那么真了,好像也死了好几万;而中国呢?统共确诊了八万人,死亡才四千多人,而且不再发展了,停了。”

 

“然后呢,这些俾养的不想办法控制尼玛玛儿疫情,反倒变着法儿的往中国这儿赖,齁不是东西!”卢杰抢着说道。

 

“啊?往中国这儿……?赖啥?”向东心理清楚,嘴上却故意这样问。

 

“赖什么?赖尼玛儿钱呗!”卢杰听向东这样问便来劲儿了。“美国、英国、澳大利亚、德国、法国......,都说这是什么尼玛儿‘武汉病毒’,让他们亏大了,说中国应该尼玛儿赔他们钱,弄得街上这些兔崽子们以为好像咱中国人都尼玛儿带毒、有钱,都尼玛儿好欺负。”

 

“对对对,成他妈新的八国联军了。”向东接过来说道:“看中国肥了这又,自己又懒得干活儿,所以又想结伙儿出来抢一票,做梦吧他们!”

 

“姥姥!”卢杰大声骂着:“脸皮真尼玛儿厚呀!张嘴就是尼玛玛儿几千亿!其它的我也记不住了,就记得英国介孙子,说中国应该赔给他三千亿英镑!个揍性!以为自己还是尼玛儿日不落帝国呀?真恨不能一洋镐把子我尼玛儿撂死他!我!”

 

这头儿聊着,向东的车已停在了家门口,他挂了电话,关了发动机打开车门,借着车内灯光回头看女儿时,见她闭着眼睛,两耳堵着耳机,靠在车门上睡着了。

 

‘妈的,讲得我嗓子都冒烟儿了,敢情白忙活了。’向东在心里骂了一句,对女儿说道:“哎,到家了。”

 

向东在前面拖着行李箱子,他打开前门,从门口桌子上拿起一个酒精喷壶,回身对Jessica说:“闭上眼睛,抬起手。”然后就是上下左右一通儿乱喷。

 

“Dad!”Jessica一面喊着,一面躲闪着。

 

艳玲早听见外面有动静,从里面走出来,推开向东,拉过比她高出半个头的女儿抱在怀里,一面嗔怪向东道:“瞎讲究什么?看喷着孩子眼睛!就你命儿高贵?”

 

Vickie这时也跑出来迎接姐姐,不过她没有过来拥抱,而是站在两米之外,笑着跟姐姐打招呼。

 

“祸根就在你这儿!个蠢货,没你这么护犊子的。”向东不屑地瞅了一眼艳玲,小声咕哝着,一面把拉杆箱拖进车库里,出来后说道:“三天后再打开。都回自己屋吧,Jessica你得隔离十四天,别把家里人给传上。”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好像我大宝贝就是个带病毒的。”艳玲斜了一眼向东。“刚进门,就没有一句暖和话儿?”

 

“晚饭还是各自在房间里吃,别想着凑一块儿的事儿。”向东懒得跟艳玲费口舌,他去厨房拿了泸州老窖,扶着楼梯旁边的栏杆,有点儿吃力地迈着步上楼去了。

 

晚饭过后,向东来到前门外,坐在马路牙子上,点着一支中华,就着鼻中老窖的余芳和满街区茉莉花的香气慢慢吸着,他很享受这酒后一支烟的感觉,尤其是在南加州这样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清爽的海风迎面一扑,能把他一天的辛苦和忧虑从体内都带出来,还他一个干净惬意的心情,飘忽自在地徜徉于掺着橘色路灯的藏蓝的夜幕之下。

 

向东忽然想起了自己如梦似幻的童年,那个圆脑袋、小细脖儿的男孩儿,会用葱嫩的杨柳枝做叫叫,吹出的声音跟短笛一样悠扬;会去海滩上摸鱼,黝黑光滑的脊梁跟泥鳅似的,头发梢儿上结满了海盐;会上房掏鸟窝、爬树偷果子,嘻嘻哈哈的,被大人们撵得满山野跑;会堆雪人、打雪仗、滑冰车;会把冰块儿塞进女孩儿的后衣领里,然后被老师教训,被人家哥哥堵着打......向东忽又想起了过世的父母,想起他们苍老而慈祥的面颊和永无倦怠的关爱......。

 

‘唉,曾经是父母的儿子,如今却是孩子们的父亲,人生真是短暂啊。’向东的意念在老窖的作用下变得轻盈飘逸,思想在大脑皮层上快速腾挪着。‘那么,活着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呢?就是老窖和中华?俗气!我觉得对于我来讲,人生的意义可能是写一本小说,死后留在这个世界上,管它几个人看呢,哪怕只有一个人看了,从中借鉴到了哪怕一点点东西,我也没白活一回,也能跟其它动物有所区别,也没白白受用这酒儿和烟儿。话说回来了,要想写好小说,这老窖和中华还是必不可少滴,要不?我能这么思如泉涌?我能......?哎?我不是在给自己这些俗气的不良嗜好找借口吧?不是,肯定不是,我都快五十的人了,还需要为自己找借口吗?就像写小说一样,我什么也不为,就为了自己喜欢不行吗?我这就是一个高雅的爱好,是吧?比他们那些俗人.....!”

 

向东正抽着烟儿、眯缝着眼儿,有天没日地琢磨着,听见艳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哎,楼下的厕所都堵多少天了,你不能给通一通?喝完了就抽,过日子的事儿一点儿也不想,这个家就是个旅馆,好像钱交了就没你什么事儿了,我就是那拉磨的驴,应当应份的......”

 

“唉!”向东乜斜着眼儿,懒得听这些碎碎糟糟的埋怨,他叹了口气,手拄着地,费力地站了起来,心里学着卢杰的口吻说:‘你玛玛儿就是我天生的一对头,每当我想要寻梦高飞的时候,你总是把我拉进尼玛儿尘埃。’

 

“你也别跟我唉声叹气的,自己眼里没活儿,还不兴别人念叨?”艳玲跟在后面继续絮叨着,向东头儿里走着,不耐烦地皱着眉头,与二十几年前恩恩爱爱时相比,如今他们却都判若两人,这绝对是婚姻和爱情这个不等式的一种生动的表达形式。“叫你干点儿活儿就拉耷个脸。还不是因为大宝贝回来了,我把房间倒给了她,自己睡楼下沙发,要用这个厕所?”

 

向东也没去通厕所,那个厕所一直就不怎么通畅,他知道艳玲来喊他,无非是想就大女儿回来这件事儿发点儿感慨,便坐在皮沙发上,静等着她那些话儿。

 

“看看咱大宝宝出息的,我的妈呀!哎?你看见咱孩儿怎么好像一点儿也不兴奋呢?”艳玲只要一讲起她的三个孩子就激动不已,她好像没有自己,她的人生自打有了孩子起就转化成了零零碎碎的母爱,全贴到了孩子们的身上,她以此为荣耀,并从这个希望工程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二十五了都!还宝宝呢!”向东在沙发里歪着,满脸的不屑。“这就是美国医学院的精英?巨婴吧我看,四五六不懂的玩应儿。”

 

“你懂!没一句招人待见的话,看让楼上听见。”艳玲笑嘻嘻地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拿起一个鲜亮的富士苹果开始打皮。“她男朋友已经在弗吉尼亚大学医学院找到工作了,咱姑娘再有一年也......!我的妈呀!两口子都是医生,到时候一年得挣多少钱呀!”

 

“多少钱也不干你事儿,你兴奋个啥?”向东斜眼瞅着艳玲那一副贪婪相儿,没好气地说道:“哼,找了个犹太人,中国人都死绝了?结了婚就得信犹太教,什么《新约》、《旧约》的,到那前儿少他妈来烦我。”

 

“犹太教怎么了?我看也没什么不好,宣传的都是正道,比你什么都不信、满脑子歪门邪道的强。”艳玲把苹果去了皮之后,分了一半给向东。“要真是那样,我倒愿意改信犹太教,到时候,就跟我姑娘一块儿去教堂。”

 

“信啥呀你信?就是去赶热闹罢了。腆着个黄脸贴那白屁股,无聊。”向东咬着脆生生的苹果,把甜透了的汁液咽下喉咙。大女儿的前景的确不错,下面两个小的更是又会来事儿、成绩又好,想想他们,心里的确有一些满足感,但同时又有一些空虚。“好了,我得上去睡觉了,你自个儿慢慢儿兴奋吧。”

 

“哎哎?没说完呢!”艳玲说道:“我考执照这事儿你得支持一下哈!像现在这样不行,我哪有时间看书啊?如今大宝贝又回来了,家务活儿又多了一成,你能不能......?”

 

“你整那个破房地产执照有啥意思?显摆自己能啊?”向东不耐烦地站起来,朝楼梯口走去,用堆积起脂肪的后脑勺说道:“是个中国人都有执照,那执照比房子还多。疫情这么邪乎,卖房子的可能有,可哪有人买啊?就是有也轮不到你一生手。净做白日梦。我劝你还是实际点儿,整个相对安全的、力所能及的活儿得了。这玩应儿它不行。”

 

“我不行?你看谁行?当年你追我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个喜新厌旧的玩应儿。”艳玲咬着牙瞅着向东稍有点儿驼的后背,下耷的眼皮就像一副松弛了的旧套马索。“我要是不行?咱三个宝贝能这么优秀?你给我对他们好点儿!听见没!劲儿劲儿的整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我看你心里就没有我们娘们儿!不知道野到哪儿去了你!”

 

向东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拿过电脑斜靠在床头上坐了,支起膝盖,把电脑放在上面。疫情在美国爆发之后,这间主卧室成了向东隔离的单人间,这是这场疫情给向东带来的唯一的好处,每天回到家,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躲开艳玲,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看电影,写点东西,或者打打电话,享受一点单身汉的自在。他惬意地靠着皮床头,浏览着当天的新闻,可网上除了疫情和暴乱就是中国威胁论,没有什么打眼儿的事儿,看得他心灰意懒,脑细胞的活动渐渐迟缓下来,眼皮越来越沉重,身体从坐姿出溜到半躺姿,电脑则挪到大腿上,到最后,全身基本全放平了,只剩脑袋还立着蜷在床头上,电脑屏幕则站在肚皮上跟脸对视着,那姿势看着别提多难受了,可能只有那些瑜伽高手才能保持住这种姿势。

 

“妈逼的,睡了吧。”向东咕哝着,便合上电脑关上灯,从床上侧身滚到地铺上。他半年前就开始睡硬地板了,因为即使睡最硬的席梦思也腰疼。他把后背、尾骨和脚后跟等几个着陆点在平地儿上慢慢摆平的时候,嘴里困难地哼出一口气,好像罗锅儿硬被压直了那么难受。“哎我......哎......!这把老骨头,打一小儿睡的就是他妈硬土炕的,中间转了一大圈儿,床头这么讲究、那么讲究,床垫子从席梦思到记忆棉、从记忆棉又到席梦思,到头来还不是又回到这硬地儿上?净瞎鸡巴折腾,还不如像日本人那样一生下来就睡榻榻米,简单,少糟坏东西,接地气也。另外,平时每天就把入殓时的姿势练着给躺规矩了,省得到时候伸胳膊尥腿儿的,说硬,嫌硌得慌,对吧?再用那五颜六色的的和服一裹,嗯,挺好的,它喜庆......唉,什么呀这都,管它死后啥德性呢,还是想想眼下咋整吧,明儿一定要发几个广告,这苟且还得顾呀,不的,咋能有那远山和彩虹......?”

 

向东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它们逐渐从他的大脑皮层上剥离出来,弥漫在静谧而原始的黑暗之中,它们没有了时空的概念,脱离了一切束缚,游走于六街三市,往来于过去未来,奇妙虚幻,随意所往。它们在世间腾移着,没有任何阻挡,比光不知要轻盈多少倍,须臾之间,便飘向不为人知的虚无中自在去了。

 

第二天,向东发了广告,两个星期后,果然揽到了一个私人住宅翻新的小活儿,屋主是一个六十来岁的白人老太太,工程是翻新一楼的一个洗手间。老太太几番比较之后,觉得向东的报价很便宜,所以,签合同的时候乐得合不拢嘴。向东也挺高兴,工程是小了点儿,可毕竟能让他稍微润一润干裂的嘴唇,感觉快渴死了都。

 

当天下午,向东回家前去超市买东西,一面乐呵呵地跟珍珍通着电话。

 

“得做多久?”珍珍从餐馆刚回家,正扒着冰箱门往里瞧着,琢磨着晚上给儿子做什么吃。“能赚多少?”

 

“两三个星期的活儿,材料费她出,工钱八千五。”向东推着购物车在海产品周围转悠着。“妈的,整点儿啥好呢?野生的那几种鱼也吃够了,这些养殖的破玩应儿谁稀得要?哎?这冷冻的小鱿鱼好像不错啊,才四块钱一磅。”

 

“可也是,我也不知道晚上吃点儿什么,什么都吃腻了,不行......就还青椒炒肉吧,再拌个黄瓜。”珍珍说着,就开始往外面倒腾东西。“哎?你怎么能看出哪一个是野生的?我都是挑新鲜的就行。”

 

“啧!个傻样儿,每一个下面都写着呢,这是美国的法律规定,你平时不留心罢了。”向东捡了两盒小鱿鱼放到车里。“再去整点儿羊排吧,别的肉也没啥味儿。真是的,吃啥啥没味儿,干啥啥不行,老了还是咋的?”

 

“你哪里有老?现在那些肉也确实不好吃。”珍珍这面做上米饭,那面开始切东西。“八千五?你自己做?”

 

“我倒是想,可有点儿整不动了。哎对了,再来两把韭菜,跟鱿鱼往块儿一炒,传统节目,是不?它壮阳啊。”向东心里想着一口韭菜鱿鱼、一口老窖的滋味,两条不太给力的腿儿便紧着倒腾起来。“我呀,叫小刘做,给他三千五就能挺高兴,我剩五千。另外,买材料还能整点儿回扣。”

 

“噢?美国这边也讲回扣?”珍珍不无惊奇地问道。

 

“可不咋的?材料这块儿,像瓷砖、橱柜、理石台面等,只要中国公司有的,价钱比老美的便宜不说,我还有10%的回扣拿。这回我估计得有两千多块吧,老太太不知道,嘿嘿,这就叫‘暗渡陈仓’。”向东笑嘻嘻地推着购物车来到收款处,忽然注意到排在前面的那个白人蓬发垢面,衣包褴褛,好像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他放在传送带上等着交钱的只有一个苹果。“哎珍珍?你知道一只富士苹果多少钱吗?我拳头这么大个儿的。”

“一个苹果?两毛?三毛?谁在意一个苹果多少钱呀。”珍珍把肉推进滚油里,哧哧啦啦地翻炒着,一面不在意地笑道。

“你等等啊……”向东看收银员把苹果放在秤上,输入货号,面无表情地对那人报了钱数,那人便掏出一些钢镚,认真地从中拣选着。“六毛八!不便宜呀珍珍。一个像是流浪汉的人,只买了一个苹果,唉,他应该比谁都清楚活一天最基本的开销是多少。”

珍珍沉默了一会儿,忽问向东道:“哎?你装我们家店的时候,那些材料和设备什么的,是不是也拿了不少回扣啊?我想想啊,最少也得有五六千吧?”

“不是,那时候吧......现在这价钱也太玄了!就这几样东西就要我一百多?那时候吧......它那啥......”向东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这面交着钱,那面支吾了半天。

“磕巴什么?说呀?呵呵!个奸商!”珍珍笑道:“我就说嘛,那时候整天开车拉着我们家大鹏东转西转,哪儿来那么大的劲儿?大鹏那个实心眼子还感动得直劲儿夸你呢,原来却是被你给‘暗渡’了不少钱去。”

“不是,珍珍,我可没有故意坑大鹏啊!人家看我的面子,不是还给他省了不少嘛!是不?这一行有一行的规矩,那家家店都是这样拉生意的呀,就算他自个儿去也是那个价儿,冒懵撞到老美店就更贵。”向东推着购物车出了大门,嘿嘿儿地浅笑着。“再说了,我们那时不是还不熟嘛,要搁现在......”

珍珍笑着不说话,回身把切好的洋葱和青椒块倒进锅里,一面扒拉着,一面等着听向东往下演说。

“搁现在,要再跟大鹏去,我起码会返他一半回扣。”

“还留一半?真是个奸商,无利不起早的奸商。”

“不是,那啥,那时候要跟你去,我就都返给你!一分钱也不要!咋样儿?这回可以吧?嘿嘿,要真那样儿,我兴许就能早几个月把你给‘暗渡’了来,也值了。”

“我废了你!我这一锅铲......!呵呵,个厚脸皮的,几千年的中华文明怎么就沤出你这么个没皮没脸的滚刀肉,丢人现世的!再说了,我就值那几个?”

“我这一锅铲子削死你!个丢人现世的!”向东一面笑听珍珍在电话里敲着炒铲笑骂着,一面学着她的语气重复着那话儿,感觉嘴里就像嚼着东北老家的磨叽一样软香滑口。他打着车,点上一支烟,放下车窗,慢慢把车拐出了停车场,驶入茫茫的车流之中。夜色初上,街市掩映在万家灯火之中,西边的晚霞刚刚失去了色彩,隐身于昏暗的天际,东边的树梢上却早捧出一轮明月,高高临于世间这些俗气的人造灯光之上,它晶莹剔透,银光四溅,把苍穹辉映成浪漫的宝石蓝色,近得仿佛触手可得。其实,那月亮真的不是遥不可及,你若想的话就够得到它,只要你把眼睛避开那些粗俗的灯光。(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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