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甸血祭

“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选载作者论著章节和新论新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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緬甸血祭

【聯合報╱傅正明】

2007.10.22 03:18 am


緬甸人尊重詩人,傾聽詩人,在內心應和著詩的呼喚。在這次遊行示威的行列中可以看到:一名老僧高舉著二十世紀緬甸大詩人和民主鬥士德欽哥德邁(Thakin Kodaw Hmaing)的相片……

在緬甸,檢查制度是一種龐大的工業

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說,檢查制度是「隱喻之母」。在緬甸,檢查制度是一種龐大的工業,它的背後,是崇尚暴力的「國家和平發展委員會」(SPDC)和「國法和恢復秩序委員會」(SLORC)等權力機構。據說,書籍報刊和言論無不處於嚴密監控之下,諸如火災、空難、學運、民主、翁山蘇姬等話題,均在違禁之列。就連「親嘴」、「流血」這樣的字眼,也是犯忌,作家只好把「親嘴」寫成「碰下巴」;提到鮮花落地,就意味著學生在「動亂」中被殺害了;籠子外面有隻孤鳥,就是說一個孩子的父母被抓到牢房裡了。

這種恐怖,只有緬甸良心犯才能真切感受。為民主運動身陷囹圄的翁山蘇姬,在〈死寂的土地〉一詩中這樣寫道:

這是一片死寂的土地

假如有人竊聽

為了他們可以出賣的祕密

染紅土地的血便是告密者的酬金

無人敢於發出獨裁者們難以承受的聲音

最近,於無聲處爆發的驚雷再次打破緬甸的死寂。十多萬僧侶和民眾走上仰光街頭發出自由的怒吼,結果再次遭到暴力鎮壓,他們直接地告訴世界:數千人被捕,至少十多人被軍警打死。這樣說雖然少了些詩意,卻張揚了正氣。

這是緬甸又一次血祭。

不可移易的「鐵血定律」

血祭,原本是原始的宗教儀式,由動物之血的供神發展到人血獻祭,再發展到殘酷的人祭。

緬甸有悠久的血祭和人祭的傳統。詩人櫻翁(Thiha Aung)在〈為人民的緬甸軍隊〉一詩中寫道:緬甸歷史的每個時代,「志士仁人/獻祭了他們的生命和熱血」。翁山蘇姬在〈我為什麼必須抗爭〉一詩中,就寫到她為緬甸獨立而奮鬥的父親和姐姐的遇難。獨立之後的緬甸依舊腥風血雨。1988年翁山蘇姬發動民主大遊行,尼溫軍政府屠殺了三千人。今年逝世的流亡詩人吳丁模(U Tin Moe),在寫於2000年的一首無題詩中描繪了這樣的悲慘圖景:「人民如今都是窮叫化子/僧侶也是乞丐……國中許多(佛陀)弟子獻身」。詩人寫於同年的〈遇見菩薩〉,回顧了1988年大屠殺,讀來卻是今日緬甸的寫照:

軍隊存在僅僅為壓迫人民

——那些對他們畢恭畢敬的人民

他們要人民替他們磨礪喋血的劍

這是暴徒的避風港

強梁之王

尼溫的軍隊

只懂得開火和欺詐。

1992年發動政變推翻尼溫政府的丹瑞將軍,同樣是喋血的「強梁之王」。2003年5月,一夥暴徒在緬甸北部迪笆蔭襲擊翁山蘇姬一行,殺害了百餘人。在歷史鏡頭中,我們可以看到翁山蘇姬頭部血汙的畫面。

現代社會,血祭和人祭日益消失,但原始的血腥觀念卻根植於人類心理。殖民統治者說:你給我血,我給你獨立。獨裁統治者說:你給我血,我給你民主。實際上,即使流血也難以換來民主,因為獨裁者的邏輯是:殺幾十萬人,保幾十年穩定!因此,人們把鐵血現象視為不可移易的「鐵血定律」,統治者可以用來威懾畢竟有點怕死的民眾,激進的自由戰士則可以用來作為別無選擇的暴力反抗的依據。

抗爭的吶喊翻開緬甸政治的新章

古稱驃國的緬甸,一度是禮樂之邦。唐代有「驃國獻樂」的故事。白居易〈驃國樂〉一詩,以「君如心兮民如體」的比喻讚譽驃國「體生疾苦心憯淒,民得和平君愷悌」的盛世。那正是慈悲的佛教在緬甸興起之時。白居易把君臣與百姓的關係理想化為身心合一的統一體,如今,緬甸的君臣之「心」,卻挖空心思從民眾之「體」吸取更多的血汗以滋養自肥。

在這種身心離異的對抗中,詩人發出的仍然是和平的聲音。著名作家德貢達亞( Dagon Taya),也是緬甸和平運動的領袖,從他的詩文中「蓮花」和「和平鴿」的意象,可以看出他的和平理念根植於佛教傳統,同時吸取了西方營養。始終堅持非暴力抗爭的翁山蘇姬在系列「緬甸來信」中,談到詩人和原緬甸海軍軍官沙雅貌塔卡(Hsaya Maung Thaw Ka)的事跡,令人動容。1989年,沙雅貌塔卡被軍事法庭以企圖在軍內策畫起義的罪名判處二十年徒刑。實際上,他是一位和平主義詩人。「即使在獄中最黑暗的歲月,沙雅貌塔卡的繆斯並沒有遺棄他。他祕密寫詩,以帶著劇痛的憤怒揭露軍事專制的無道。」1991年沙雅貌塔卡逝世之前,儘管獄吏動刑對他絕不心慈手軟,這個階下囚,卻像莎劇《威尼斯商人》中法庭上的波黠一樣,在磨刀霍霍的夏洛面前宣講「慈悲」(mercy)。他借用一首英文詩抒懷,成為臨終的絕唱:

慈悲無所不在,

慈悲,鼓勵思考!

慈悲,賦予痛苦以美質,

使人與他的命運和解。

另一位獄中詩人吳文丁(U Win Tin),在1988年「作家日」演講中指出:「我們國家的未來,需要青年以新的活力來開拓。今天的新活力翻開了緬甸政治的新的一章。它是用血和汗翻開的;它是用抗爭的吶喊和需求翻開的,它是用偉大的犧牲翻開的。」但是,吳文丁並不為「偉大的犧牲」尋求復仇。他身陷囹圄,缺乏的是健康和起碼的治療,富有的是道德。

丹達瑞公主一身民脂民膏凝結的珠光寶氣激起憤慨

詩人的聲音並不孤立。緬甸人尊重詩人,傾聽詩人,在內心應和著詩的呼喚。在這次遊行示威的行列中可以看到:一名老僧高舉著二十世紀緬甸大詩人和民主鬥士德欽哥德邁(Thakin Kodaw Hmaing)的相片。

被迫流亡的緬甸異議人士,也在密切關注國內局勢。翁山蘇姬在「緬甸來信」中,提到一首緬甸老歌曲,我把它中譯為〈瘦馬行〉,可以借來比況當今緬甸流亡者的困境:

離開祖國有多久時光?

準備和這匹瘦馬一起死亡?

老馬啊,你可感到疲倦?

我牽住你的韁繩如一支血管,

把你我的熱血連在一起流淌。

這首歌的藝術形象,與元曲中「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的意境有暗合之處。正是在這種絕境中,某些緬甸流亡者難以死守非暴力原則,把流血視為自由民主的必要代價。現流亡美國的學者翁南烏(Aung Naing Oo)2005年出版了《與將軍們妥協》一書,呼籲和解和對話。但不久之後,他又處在痛苦的矛盾心情中,認為「緬甸人已經開始相信,沒有別的道路———沒有通向民主或自由的捷徑———而只有通過流血」。

這次僧侶和民眾抗議活動的爆發,導火線是緬甸軍政府任意大幅提升石油等物價。喋血的受益者,如翁山蘇姬在〈死寂的土地〉一詩中揭示的那樣:「中國人想要一條道路,法國人想要石油/泰國人運走木材,『國法和恢復秩序委員會』坐享紅利……」

毫無疑問,「坐享紅利」的,首先是緬甸統治者。他們從活生生的人體,從遭受酷刑遍體鱗傷的肉體,從流盡最後一滴血的屍體中牟取暴利。緬甸因此淪為全球最腐敗的國家之一。去年丹瑞為女兒操辦豪華婚禮,從現場拍攝的紀錄片,可以看到丹達瑞「公主」一身民脂民膏凝結的珠光寶氣,激起緬甸大眾的憤慨。

這些年來,中國經由通往緬甸之路的大量投資,不僅是建造工廠,而且輸出坦克、砲艦,致使緬甸軍政府有恃無恐,而西方國家對緬甸的經濟制裁則功虧一簣。翁山蘇姬詩中以法國人為代表的西方國家與緬甸的關係,首先當然有經濟考量,但民主的西方有其人道底線。最近,國際輿論已是一片譴責緬甸軍政府暴行的聲浪。

當今世界,某些國家的不流血革命的成功,早已打破所謂的「鐵血定律」。緬甸非暴力的「番紅花革命」是一個美夢。翁山蘇姬曾借吉卜林小說《吉姆》最後一章的題詩來抒懷:

我沒有給一個帝王讓路———

我走自己主宰自己的國王之路

對教宗的三重冠我也不會鞠躬

……作夢的人,讓夢想成真!

【2007/10/22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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