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登当选,疫苗开打,好似天开一线,但总还是提心吊胆, 好不容易岁月匆匆到了年关,过年过年,转眼已是元宵!
颓废一年,再难也要把这难忘的2020年一脚踢出去!我弟弟以前常说投胎是个技术活,也要稳准狠。我们这帮能避开文革来中国投胎,一投就是上海,总算有点水平,长大后没有经历过老一代”年年难过年年过“的日子,所以觉得今年特别难过。一年没出门,三百多天没有在好餐厅安坐举杯,每天倒是成了灶下老厨,柴米油盐真是有点久了。我这种俗人向来贪好吃喜精作,一纸餐厅封店令对我潜意识暗精神的打击不亚于对厨师老板们的。杯酒不欢,却向何处觅春风?旧金山的朋友前阵子偷跑回台北,传话来说,在那里碰到我的同好老朋友们,很久不见,都问同样问题,说我这么久不能出去吃饭,憋着怎么办啊? 想不到行走江湖二十多年,想想群众的眼睛还是雪亮的,这就是我为大家留下的担忧!其实一个人到底干什么事快乐能有他自己贴心朋友知道实在是福气,就像那位”床前明月光“的李白,别人都仰望他顶礼他为诗仙,可是杜甫记载他的却是”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再读那几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千百年后,依然是荡气回肠! 做诗仙只是过日子的表象,不难, 成酒仙才是内心的渴望,到死都难!
过年过年,转眼已是元宵!中国人不就是忙点吃喝吗? 曾经有一个娶我们同胞的高知白人问过我,说中国人为什么把过年的吃喝看得那么重。对着哈佛毕业的,我很慎重地回答,这是一个包含人文历史和哲学的问题,很多中国人自己也搞不懂,可以在哈佛专门研究。 简单地说第一是中国人以前在农业社会一年三百五十天里日子过得辛苦,没什么吃的,借着天寒地冻,年底结账休息吃点好的。这是一个人的本能欲望。 第二当然是一家之内的团聚,在外的人回来不是只图吃的,而是弥补些情感世界的欲望,古人没有手机没有电脑,很多人不会写信,天南地北,这一年的话要憋到过年讲,没有比围炉暖酒三代同堂更让人恋家了! 第三是以前农业社会聚族而居,平时各忙生计,借着祭祖吃喝等行为凝聚家族力量,读读红楼梦里过年那些节目就知道男人们要一起做什么了,祠堂里磕头是虚应礼节,一顿顿一群群吃吃喝喝才是真心快乐。古时候仁义道德,一本正经的规矩在新春期间大大放松,年夜饭团团圆圆坐下后是精神放假,口腹放纵,在热热闹闹中完成了个人和家庭,家庭和家族的和谐,从而让人带着幸福感继续面对新一年的挑战。吃喝是肉体的基本建设,过完连着吃喝的大年却得到更高层次的精神滋养,这是我们中国人特有的心理疗养!我们不必像法国人一样拿一杯酒集体坐在马路边和朋友没事聊半天,也不像意大利人到处赞叹身边走过的陌生美女,从而在投来的一笑中得到”自己还行“的满足,各个古老文明各有高低,我们的吃喝我们的过年像打气筒,把一年需要的内气都打满了!随着家族观念被淘汰,农村城市化, 城市小区隔离化,个体家庭铁门化, 现代人理论上是各自成就也各自痛苦,再也不用这么兴师动众地过年了。
搬来旧金山后,历年来我有一个规矩,农历小年夜起自己放假过年。 犹太人可以过他们的年,我为什么不能?为了有点怀旧年气,从小年夜忙起,总要做一席细致一点特别一点的菜,传统和创新间杂,每年菜谱不一,叫上几家朋友,他乡故知,杯酒当年。 大家稀里糊涂吃上半天,一座尽欢,朋友们都说在美国我这样已经算夸张的了,我虽忙碌一番,却找到难得的年味。 有一年春节在NAPA乡下,旧金山音乐学院四把小提琴特意上门助兴,正当山脚下梨花林满,绿草嫩青,他们在树下奏起贝多芬的春天奏鸣曲,我虽不懂音律,却突然穿越,眼前恍若魏晋的春天,心里好像和七贤在一起。 这个记忆从未告诉别人,今天写来还能听到树下的琴声!
今年旧金山闭门令还在,我也不敢像以往那样呼朋唤友,按我新年惯例还是要吃一顿,只叫上干儿子一家三人,菜式也简化,正好后院红砖碳木烤炉完工,以前上海人蹙人家眉头讲:“侬是新箍马桶三日香”,我也一样, 松木挂炉烤鸭,烟熏海鲈鱼,明火烧日本黑猪五花肉,全班用红砖炉一次完成,听起来容易,点火,煨碳,燃木,乌烟瘴气要搞两小时的玩火工程,食材进炉后要不断看火行事,拨火移肉常搞得两手乌黑,烟火熏脸才知道灶下火头工不容易。头伸进炉塘里的时候,心里会冒出毛主席一句金句”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我在外面搞炉子,厨房里叫两个美国长大的13岁的小孩学包上海春卷,黄芽菜肉丝火腿冬笋的内馅我隔夜勾芡做好,冰箱里拿出春卷皮子,示范一次,叫他们不要再守着电脑游戏,中国人要参与家庭做饭活动,生于安乐的孩子要体会吃口饭不是这么容易,特别要吃口好的。 年三十夜里微信上传来退休在达拉斯,美国华人中很少的教育家,历任德州大学,台湾成功大学,清华大学,最后澳门大学退休的上海前辈冯校长家细手细心的太太精心制作的春卷照片,冯先生加一句:“这是新年金条!” 我们这辈人多数没有见过称做大黄鱼小黄鱼的金条,一根春卷大小各家不一,套套口彩,不是老称十两大黄鱼的样子,也该是比一两小黄鱼稍大,小巧而适中,圆台面上筷子要捡得起来。想起八十年代,经济刚刚宽松,弄堂里老阿婆煤炉点火无证在街边卖一角一条的炸春卷补贴家用,放学回家油香扑鼻,春卷条条粗大比家里春节的要大一倍还多,一张看起来干净的黄色厚纸包了底拿着吃,隔壁邻居老头看了对我摇摇头,戳一句:“里厢就吃点面粉浆糊”,可是当年炸春卷家里只有春节有,手上这根确实面粉浆糊,确实没几根肉丝,但还是油香诱人,老阿婆当年没少赚我的零用钱。 不过还好当年科技落后,还没有地沟油,总算没有血管塞牢。
等我炉里吊烧火鸭好了,到厨房里面准备开炸春卷,一看到两个美国少爷面前,耳边厢像是听到京剧舞台上空城计里摇着令旗来报丞相的探子,一声大喊:“大事不好了”,我的上海春卷给两混蛋包成墨西哥大号豆饭包饼burrito尺寸! 这样的金条只有在中央银行的金库里才能找到! 而且全部给你包完,无可解救。为不打击难得听话帮忙的少爷们,只得热起油锅炸炸看,或有希望。油热香飘,一条下去,心里更像诸葛亮一样苦不堪言,他们的春卷太大,两头又没包紧,最后皮子的边也没粘上,结果春卷一旦外部受气,内部斗争,军心涣散,只落得四分五裂到处流窜,可惜了我那几块细细切来的火腿和年三十下午最后紧急排队买来的冬笋肉丝了!看来疫情果然厉害,今年想金条入口讨句发财口彩都难啊!还好冰箱里还有一包王致和的细红豆沙,锅里蒸了一大块大芋头,本来是要做潮州甜点翻砂芋头,灵机一起,怕豆沙太甜,快快把芋头压泥配兑搅匀,拿出冰箱里半瓶五年沉淀当年乡居时自己种到开花,自己採来阴干,自己用冰糖腌制的玫瑰花酱,请干儿子的妈妈赶快帮忙包几个小黄鱼尺寸甜春卷。油沸炸香,咬一口甜糯并存,玫瑰花香到心里,想起当年乡居种花弄草,种种辛苦乐趣,茫然久久都在这一口之中。 多年过去,玫瑰花至今才馨香入髓,好像便宜的配角豆沙和芋头把那股香吸到每一粒粉末里,包着春卷皮一炸,热油逼出法国南部香水之城GRASSE山上的气息,真的没想到这匆忙中所为竟然是今年春宴最大成功,最难忘的口福记忆!
过了年初一,就看到阿拉斯加的冬天搬到德州去了! 德州是我刚到美国学习生活十二年的异地故乡,却从没见过如此寒天!十二年里只记得1995年奥斯丁下了一场雨夹雪,顿时半城瘫痪,车祸连连,公司放假,店铺关门,温度也还悠然在零上不少度。想不到故交老友今年打雪仗堆雪人,还碰上断电点蜡烛,生炉火取暖的新年,真是节目不少!疫情加寒冷,真是雪上加霜,情何以堪?怪不得我一个八十多岁口袋里大大的有钱却天天节约的老长辈感慨之余发来短信说,人生到此他下决心要到南加州买一个房,要来拥抱加州的阳光。德州是个好地方,人情温暖朴素,还有老派美国人的味道,像一个小国家,自给自足,讲话腔调特别地方化,口舌含糊有韵律,颇像我们两广的特色,就是天气热点。想起当年刚来读书,穷而年青的时代,记忆里却是满满的甜蜜。九十年代初的德州比高架桥还没有的上海要先进,何况初到的兴奋还热烈着,大学里每天都觉得轰轰烈烈,赶着去非法打工赚点房钱菜钱也不为苦,夜里喘一口气的时间里唯有想念二十来教养我长大的外公外婆。没想到1992年春,大洋分隔三个寒暑,本以为今生再难见面的祖孙在德州相拥流泪,他们来和我一起过年!现在的人不能理解我们当年来美国,心里知道可能多年都回不了家乡,亲人们也没有什么旅游签证可办,也没钱来美国聚会看望,何况老人家都七十四五岁,他们这一代觉得六十岁就该是垂暮之年,这个年纪还能跨海飞到美国看爱孙,简直是不可思议!过年了,外公对外婆说,外婆能不能再包次宁波汤团给外孙吃啊?宁波老一辈男人基本不进厨房,想吃什么都只是说给太太听。今天在旧金山我可以买到冰冻的宁波最出名的缸鸭狗正宗黑洋酥白糖猪油汤团,而且还有一种糯米粉和馅分开包装,专对付我们这种怀旧的客,为一口过去的甜蜜可以不怕麻烦,满手白粉也要现包现吃。 可是1992年在德州要做宁波汤团却是一番波折。 第一是糯米粉,越南店里倒是有买,种类不少,不过哪一种适合却不知道,外婆都要买了来试。机器磨的粉很细,但外婆还是决定要用水盆在小公寓的阳台上避开阳光泡两天,再用细纱布老法挤干,水糯的口感终于成功。猪油黑洋酥每年在上海一直是外公亲手包办。新年未到,外公就去南京路宁波货特色店邵万生几趟,看哪天拿出来的猪板油好,那时候物资紧缺,要买点好东西真要跑脚头。板油来了,早上外公戴了老花眼镜,拿了一个小镊子,在八仙桌上照着阳光慢慢地抽除筋膜,雪白的板油最后是碗里堆砌起来一片片的雪花片,油亮厚腻。后来我喝茶喜欢上德化白瓷杯,有一种古董白瓷极品叫猪油白,我就想起童年八仙桌上的猪板油,确实神似!外公细心得很,他炒好碾碎的芝麻绝对细而均匀。加上碾细的白糖,粘上板油,就要像北方人揉面一样把三者合而为一,只不过黑洋酥不多,都是手指功夫,不能像揉面这样全身用劲。外公耐心揉捏,有一次对我说:“汤团不是油包,猪油不能结块,要用点功夫”,他抬头看看我家那只老式三五牌坐钟,“就像三五牌的三个五,吃口既要各管各,又要是一看就是三五牌”。外公在德州做的黑洋酥也是细功慢做,那时候不要说猪板油没有,连猪油都没有卖,结果老天大概被老宁波一片爱心感动,不识外文的外公竟然在墨西哥人店里看到一桶猪油!芝麻好办,不过外公说不够香。千难万难,总算在两个老人家一礼拜努力下,年初一早上,外婆用她近六十年的功力,戴着老花眼在美国外孙的破公寓里开始揉搓宁波猪油汤团,做完了盖上湿纱布,半掩婀娜,煮好了嫩白的糯米粉皮半透明,影着内里的黑洋酥,咬一口,热吹瀑烫,香油甜浓!
宁波人穷苦出身的多,里巷俗语最生动,过年里有乡言说“拜年拜嘴巴,坐落瓜子茶,猪油汤团烫嘴巴!” 读来如歌,生动形象地画出老宁波初一拜年时候人来客往的家常热闹,而一口滚烫现煮的自家汤团是要撑足面子的重大点心。小时候跟在外公后面初一去他的兄姐家拜年,家家汤团,有次从虹口回家路上我问外公为啥都没有我家的好吃。外公不响,鼻子里哼一声,手拉着21路电车的杆子,微微一笑,其中得意只在刹那间。
今日元宵,想起当年德州外公外婆包给我吃的宁波汤团,一时间这世上好像再没有更好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