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倉皇辭廟:副主計長冉鵬日記》
1949年,這個令幾代中國人都感到沉重的年份,竟也過去了70多年,我們大多數人只是大略記得那年國共内戰,是中國近代史中最激烈的巨變一年——中共軍隊佔領大陸篡政建立紅色政權,國民黨政府節節敗退,年底撤退至臺灣。在這時代大變遷中,多少家破人亡,多少妻離子散。2009年,作家龍應台出版《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已有描述。她選擇兩岸切割60年的契機,採訪了當年抵台的社會人士「隱忍不言的傷」,概括了一代人的悲情。
親歷一個政府失敗的現場
不久前的新書《倉皇辭廟:副主計長冉鵬日記》,則是以一位國府政務官當年的真實日記,記錄那天翻地覆的1949年的每一天,他身處行政院權力中樞,發生在他身邊的人和事。早些時候聽金鐘說,正在整理父親日記。他父親正是冉鵬。冉鵬是1931年全國首屆高等文官考試第三名錄取,「學而優則仕」,踏入仕途。那時的讀書人多有日記的習慣,冉鵬日記至1978年去世,共47年,從未一日間斷。惜1931至1948年的日記,離鄉前寄存在湖南桃源親友家,迄今下落不明。據金鐘說這18冊日記可能早已毀於五十年代初的政治運動。現留存28册,篇幅浩大,本書僅取1949年至1950年3月,共十五個月。
冉鵬先生1949年隨行政院撤離南京,經廣州、重慶而成都,最後和閻錫山内閣部員從成都飛往台北。在國共内戰的最後一年,冉鵬任參事、副主計長,負責瀕臨崩潰的財經政務,是戰時内閣首長的重要幕僚。國府五院體制,當時掌控全局職能的只有行政院,應對日益枯竭的國庫,沉重的軍費、和金融危機……高層的院會往往都是面面相覷、束手無策。而每次遷移,兵荒馬亂,更是一片混亂,冉鵬形容「無異於鑽牛角尖」「焉得不敗!」冉鵬親見自己服務近二十年的政府,在逃亡中一點一滴地流血,南京陷落那天,他在廣州閉門謝客喝悶酒,獨思時局敗壞之因,可以想見他內心的悲戚!他的這部日記可貴之處,就是提供了一個政府失敗的現場見證,而這在史料中是很難得的。
冉鵬深知,他終老異鄉, 感受到的無可奈何,失望、憂懼,和對親人的懷念、有家不能歸的痛楚,只有留給他心愛的妻子和子女的這部1949年以後的日記,可以訴說。促成冉鵬心願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兒子金鐘(冉懋華),1987年他在香港和朋友創辦並主編開放雜誌28年,後改為網刊至今。金鐘對我表示,整理出版父親日記,竟拖了三十多年,內心甚為愧疚。其實1980年金鐘赴港後,他和我們一樣,都屈於謀生的壓力,尤其是選擇了新聞行業,而且獨立門戶,正如他所說,已是「泥足深陷」。身不由己是無法抱怨的。金鐘母親1991年在台北病逝,他們兄弟姐妹爲父母舉行合葬儀式,實現其母「生不同衾死同穴」的遺願。一雙民國時代的佳偶美眷傳奇,埋葬在春秋墓園的夕陽下──現在父親日記的出版,也算是完成家族的一樁美事。
中共對「海外關係」的統戰無孔不入
説到這,不得不提的是,冉鵬和家人的聯絡。他隻身抵台後,兩岸斷絕來往,爲了不使深陷囹圄的大陸家人受到影響,他虛報自己「在馬來西亞經商」,因而大陸全家人,近三十年來都不知道他在台灣。當全國大饑荒,民不聊生,國家外匯奇缺時,當局改變華僑政策,開放僑匯,冉家「海外關係」變為僑屬,開始接受冉鵬的僑匯補助, 家中三位老婦人幸運的獲得瞻養。直到文革「清隊」再次受到衝擊。而子女和父親的通信仍然受到監控。長女和長子和父親的通信,都受到嚴格控制。因為要統戰冉鵬回國,阻止他多病的妻子出國相會。甚至單位領導審查信件,才准發出。可以看到中共對「海外關係」家庭的統戰洗腦無孔不入,工作做的非常綿密。金鐘和姐弟們,對於父母生離死別,終未在父親生前相會,感到極為遺憾和痛心!因為他們的父母三十年望穿秋水,忍辱負重,唯一的夙願就是在生命的最後能夠見一面。而這樣完全可以實現的微薄希望,竟被無情扼殺。
冉鵬先生日記不乏一些可讀的文字。謹抄錄兩段:
1949年中秋節將臨,冉鵬日記這樣寫道:「南國飄零,度此佳節,使人萬感交集,恨不能放聲一哭,消我胸中塊壘。……每誦東坡水調歌頭,輒爲之飄然,不意今夜無月,四更睡無眠,起來仰觀,仍是浮雲籠罩整個天際,足爲今日國家現狀之象徵。」
10月26日冉鵬日記寫道:「今日心情之落寞,無以復加。讀松舟辭職書,所謂對政府服務辛勤二十載,於今落得一個國破家亡,妻離子散,瞻念前途,毫無希望,人生到此,真堪痛哭!」字裏行間,流露著冉鵬當年對國家存亡和家庭離散的悲號,七十年後讀來仍令人有同情之感。
最後,以開放雜誌主編金鐘的一段話語作爲本文結尾:
「父親以『無端狂笑無端哭』形容他的家國情懷,最後,帶著一腔幻滅獨赴黃泉,和母親臨終一面既不可得,對共產黨圈養下的子女親情又豈可奢望?殊不知他的日記,喚醒了一個不孝之子沉睡的血脈覺悟。我們原來可以有一個憲政民主的國家,也應有一個團圓幸福的家庭。」
(寫於2021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