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有你(4) 母病我愧

半小时前,她在洗手间回电时,说了“你”字,这字与歧视黑人的negro发音相似,便被正蹲坑的前台黑妹告到了人事,说她有歧视嫌疑。灵芝舔着嘴唇反复解释,杰克因略知中文,危难之中也在旁搭腔相助,我的介入自然更助她一臂之力,在灵芝的道歉和人事和稀泥的寒暄中,此事总算画上了句号。

灵芝回到座位,眼中滚动着泪花,时时低头擦拭,我见了,心中不忍,约她晚上跟我回家吃饭,以借机疏导安慰,没成想灵芝说杰克已约她去酒吧,我皱眉,心里隐有一丝不安,可面上又不好说什么,只得提醒她凡事小心,保持手机通畅,有事打电话。

一下班,我便直奔郊外的养老院。在枯树野雪和暮色天空的衬托下,这座红砖古屋尤显寂寥,每每看到铁灰色大门,我的心便变得沉重起来。

两年前我把母亲从中国接到这里。美国的看护设施一流,医护人员耐心专业,只是母亲的病情始终不见好转。

推开会客室房门,母亲正直溜溜地坐在沙发上,歪头望着树上的两只乌鸦发呆。她皱纹满面,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是目光呆滞,脸上流淌着无尽的悲伤。

我关上门,轻轻走过去,跪在她腿边,静静地握住她那骨瘦如柴的手,轻轻地唤着妈妈。

母亲低头盯住我,伸出指头竖在嘴边,做个了嘘的动作,指指天,贴在我耳边,神神秘秘的,

“小声点。我女儿在天上睡觉呢。别吵到她。”

还是老样子,我失望地站起身来,旁边有护工过来喂药,我接过汤碗,重新跪下,满上调羹,小心地送到她嘴边。

母亲突然大手一挥,黄兮兮的汤药撒了一地,她摇晃着站起,狠命地撕扯头发,歇斯底里地大叫,

“你们这群妖精,害死了我女儿,现在又来给我下毒!”

我被这阵势吓蒙了,端着空汤碗,呆呆地跪在原地,不知所措。

这时门吱的响,有人影一闪,随即一人闯了进来,快速跑到母亲身边,一把扶稳了她,将她护到沙发旁坐下。

“苑杰,苑杰。”母亲抬头望向那人,泪流满面,

“信,带来了吗?”

我注视着眼前的景象,张圆的嘴半天才合上。他那高大的身影缓缓蹲了下来,靠在母亲膝边,他从包里拿出张纸,铺平展开在母亲的眼前,读了起来,口调亲切,口音清晰,

“妈妈,我在天上很好,这里有许多漂亮的天使陪我。白云姐姐的被子很柔软,太阳公公的火炉很暖和……”

母亲渐渐平静下来,她闭眼,脸上展开一丝笑意,沉浸在无限惬意的冥想中。她缓缓地站起身来,在他的搀扶下返回了卧室,边走边叨唠着,

“我就说我女儿在天上,还给我写了信,他们都不信,瞧,苑杰都把信带来了……苑杰,明天你啥时来啊?”

目送母亲远去的孱弱背景,我泪如泉涌,抹着眼泪,狂奔着冲出房门。

刺骨寒风吹在面颊,如刀割般疼痛,但那痛感远还不及心痛的百万分之一,因心痛来自于我深深的内疚和自责。

母亲疯了,我便是那罪魁祸首、始作俑者。

我和苑杰青梅竹马,母亲看着我们长大。

在我母亲眼里,苑杰是女婿,是儿子,和她女儿一样,是她的心肝宝贝。

可我,在母亲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我弃旧爱迎新欢,这举动把母亲彻底气疯了。

母亲失忆了 。

苑杰,是她唯一的记忆……

在与博轩相处的日子里,我们达成了许多共识,比如都对外卖有所成见,我因而苦练烹调技术,功夫不负有心人,简简单单的一日三餐,像一只大网牢牢地拴住了博轩的胃、捕获了他的心。自打结婚后,除万不得已的应酬外,我俩很少再光顾酒店饭馆,不过今天特殊。

结婚那年的圣诞,我偷偷地退掉了博轩送的操作极为拗手的摄像机。打那以后,我们弃繁文缛节,将圣诞礼物的赠与方式更加实用化,我不再客气,直接张口要,博轩按单订货,去年我要了条水晶项链,今年的圣诞礼物吗,嘿嘿,我自有考量。

我每周六下午一点在附近的中文学校做助教,风雨无阻,已经有三年时间了,所谓助教,其实就是在课堂上帮主讲老师收收作业、解答学生疑虑的义工。明天是圣诞节,今天我准备先去中文学校,然后和博轩在餐厅会面,我们约好下午四点,还是那家每年圣诞必去的法式餐厅。

在中文学校宽阔的走廊里,我会拉动耳根、扩大耳廓,任由清脆亮丽的童音撞击耳膜,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笑脸,让我全身像接受了洗涤一样地通透清新。

我坐在教室后排,抬头放眼望去,全是学龄前稚嫩童真,刚想把视线收回来,两条晃动着的小麻花辫吸引住了我,我不由得重新把目光投过去,小姑娘看着眼生,像是新来的,四、五岁光景,端端正正的坐着,皮肤白里透红,浓密眼睫如蝶羽,黑亮眼睛扑闪扑闪着。

“果果,到老师这里来,和小朋友们认识一下好不好?”随着主讲老师温柔的话语,小女孩站了起来,一蹦一跳地来到了讲台前,脸一红,面对全班的小朋友,奶生奶气地说道,

“我叫果果,今年五岁了,刚从中国来,就住在学校旁的大房子里。”

“果果说得真好,欢迎果果!”老师摸着女孩的头含笑地表扬着,并带头鼓起掌来。我跟着笑了起来,这小女孩太可爱了。

下课后,我收拾好教讲,刚想离开,却见果果安静地坐在墙角,等家人来接,我顿了顿,转身走了过去,蹲下,陪她一起做游戏,女孩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笑,我的心如同触了电般一阵痉挛,好像和这女孩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灵感应。她那与生俱来的淡淡的忧伤,让我想起了《城南旧事》里的小英子。正想得发呆时,就见着一位穿着整齐得体的中年女人匆匆赶过来,嘴里果果,果果地叫着。

“姑姑,”小果果站起身来,兴奋地扑到那女人怀里。

女人将女孩的小书包斜挎在肩,手牵着孩子,向校门口走去。

一大一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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