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纪念兰州大学植物学教授张耀甲先生!
由于疫情的影响,一年多来都在家上班,我将闹钟设在早上9:30。说来奇怪,3月16日早上,我7点钟就醒了。我习惯性地开启手机,发现微信里从没有静音的朋友发来的四条新消息,原来是来自在美国定居的王静老师的四段留言。从留言中得知,我大学时的植物学老师张耀甲先生不幸去世了。王老师知道,耀甲老师跟我感情甚笃,我本科的论文就是跟耀甲老师做的。所以,在第一时间,王老师告诉了我这个不幸的消息。
2月11日我还从兰大生命科学院冯虎元院长那里要了耀甲老师的电话,但由于Voip很久没用,我的账号被冻结了。我后悔没有想法解冻我的Voip账号,没能在春节期间跟耀甲老师通话。没想到那次2017年毕业30年聚会时见到耀甲老师,竟成了永别!
1983级兰州大学生物系毕业合影;第二排左7为张耀甲教授
耀甲老师是一位优秀的植物分类学老师,我上大学时他教我们的“植物学(二)(植物分类学)”的前半部分,即孢子植物到裸子植物。后半部分则是由张国梁先生教授。“植物学”是那时生物系的大课,所有生物系学生都得上。耀甲老师用半学期的时间上完从孢子植物到裸子植物的所有类群。对没有多少植物学背景,特别是孢子植物背景的我们,耀甲老师的课无疑是天书,是无趣的。什么红藻、蓝藻、绿藻、苔类、藓类、松萝、地衣、蘑菇、麻黄、松柏,。。。那么多枯燥的名字和特征,又没有花枝招展,想要刚结束“魔鬼训练营”似的高考准备、刚拿到“铁饭碗”的1983级的大一学生喜欢并记忆,那是痴人说梦。半学期下来,喜欢耀甲老师的课的学生,几乎不存在。而且,耀甲老师还留给了大多数同学一幅刻板印象。
1983级植物专业全班20个同学;中山装是那个时代的印记
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我彻底修正了对耀甲老师的印象偏差。在一个周末,我们植专班几个同学跟耀甲老师和国梁老师从兰州附近的野外回来时,已近黄昏。教授有花植物并对西北有花植物了如指掌的国梁老师,那天自然又是受大家宠爱的对象。我注意着谦逊低调的耀甲老师一直跟在后边。我们路过一片水塘,见耀甲老师躬身去水塘里采集一些藻类,然后装进他预先准备好的小塑料袋。他见我很吃惊的样子,便解释说:“我想带回去在显微镜下看看,这究竟是什么藻类。”我问道:“张老师,您喜欢藻类这样的低等植物?”耀甲老师答道:“教学的需要,我们得熟悉各类植物!”我顿时对耀甲老师肃然起敬!原来,为了给我们上课,他花很多时间,熟悉那些没有花瓣的各类孢子植物。这也难怪,耀甲老师在我们毕业后的几年就写成《蕨类植物分类学》讲义,写成并出版了《颈卵器植物学》一书,后者获甘肃省优秀教学成果奖。
张国梁老师给大家讲解植物,张耀甲老师“躲”在后边
我们大二时,发生过一件事情,引起不小轰动:耀甲老师和张鹏云先生一起发现并发表了柽柳科一个新种——三春水柏枝Myricaria paniculata P. Y. Zhang & Y. J. Zhang,其模式标本采自甘肃临潭县。耀甲老师一生中还发表过另外两个新种,文县石栎Lithocarpus wenxianensis Y.J. Zhang, Z.X. Peng & K.L.Zhang(山毛榉科;模式标本采自甘肃文县)和肃南桦木Betula sunanensis Y.J. Zhang(桦木科;模式标本采自甘肃肃南县)。发现新种,对植物学家来说,是个不小的贡献。新种往往具有很小的分布区,在全球变暖、生境破坏日益严重情况下,新种常常都是濒临灭绝的物种,需要特殊保护措施。耀甲老师也是参加植物学巨著《中国植物志》或《Flora of China》的的兰大18个校友之一。这些校友包括张鹏云(1946年毕业于甘肃师大,1948年到兰大)、彭泽祥(1947)、傅竞秋(1952)、张耀甲(1953级)、李沛琼(1953)、于兆英(1953)、刘尚武(1954)、马成功(1955)、周立华,潘锦堂(1956)、徐朗然(1956)、廉永善(1958)、王中仁(1958)、张明理(1979数学)、朱相云(1980)、葛学军(1985研)、张丽兵(1983)和何海(1984)。
张鹏云教授和张耀甲教授发现的柽柳科新种,三春水柏枝
大学二年级结束后,我们班去陇南康县阳坝做野外实习。我们班本来有20个同学参加野外的,只去了19个,因为短跑健将曾桂芳去了辽宁锦州代表兰大参加大学生运动会。19个同学,加上李吉宁和张晋宁(宁夏农学院,现已合并到宁夏大学),被分成了4个采集小组,分别由孙继周老师、蒲训老师、夏泉老师和沈剑明老师带队,还有掌管后勤的杨老师和校医院的一位医生也去了。纪周老师带队的小组包括宋秋华、罗劼、孙国钧、卢学峰、马尧和李吉宁;蒲训老师带队的小组包括鲁晓云、刘建祎、吴博、赵相山和张晋宁;剑明老师带队的小组包括肖虹、尚勇进、李朝周、崔书红和刘继峰;夏泉老师带队的我们小组包括了郑英、黄安、雷波、金文一和我自己。国梁老师和耀甲老师则通观全局。阳坝的野外实习,成了我们班大学四年中最美好的记忆。
康县阳坝野外实习,是我们班大学四年中最美好的记忆
短暂的三个礼拜的野外,我不小心“火了一把”:我们小组不仅采得最多种类的植物标本,我本人认得最多种类的植物。不仅如此,我小时候在农村练就的攀岩和爬树功夫以及吃苦精神,在采集标本时发挥得淋漓尽致,国梁老师甚是喜欢。实习结束后,我根据野外所见并查阅资料,编制了一个“基于叶片形态的种子植物分科检索表”,请国梁老师指正。有同学戏称我为“有叶植物分类学家”。一般的分类检索表主要基于花和果的形态,但这些特征经常缺失,所以基于叶子形态的检索表是有用的。
大三结束后的暑假,比一般男生还厉害的“假小子”、同班同学宋秋华和我受国梁老师之邀参加去宁夏沙坡头的植物考察。同去沙坡头的学生还包括82级的学长景海春和84级的一位学妹,当然还有国梁老师、耀甲老师、纪周老师、蒲训老师和掌管后勤的杨老师。
沙坡头位于宁夏北部重镇中卫市,是腾格里沙漠边缘、黄河岸边的一个小镇。
在那里可以感受腾格里沙漠的浩瀚,
可以触摸时断时续的古长城的苍桑;
可以鸟瞰沙漠上草方格固沙的壮阔,
可以聆听鸣沙山上响沙的嘶哑;
可以骑在骆驼背上观日出日落,
可以坐在黄河岸边看云卷云展;
可以跟朋友一起穿越一片戈壁,
可以独自乘羊皮筏子横渡黄河;
可以唏嘘柏杨树(杨柳科)挣扎后留下的残枝,
可以见识沙冬青(豆科)在逆境中的顽强;
可以尝试沙枣(胡颓子科)特殊的粉状的甘美,
可以品味沙地种出来的西瓜的脆甜;。。。
30年的植物学野外,我去过的地方无数,但沙坡头始终是我一生中去过的最美的地方之一。
沙坡头始终是我一生中去过的最美的地方之一;第一排右4为张耀甲教授
沙坡头的植物很特别,有很多蒺藜科、藜科(现在属于苋科)、胡颓子科、豆科、禾本科、菊科的成员。盐碱湖边成片的千屈菜、沙漠中开着紫红小花的柽柳、到处可见的开着艳黄花的锦鸡儿、田间地头容易见到的甘草、在沙漠中突然冒出来的白花棘豆、有着紫红色花瓣的胡枝子、我国沙区传统的野生食用植物沙米(沙蓬),都展现出沙生植物特殊的魅力,令人印象深刻。沙漠植物考察的近两个礼拜,是一段非常愉快的时光,我无意中觅得终身伴侣,却也因为分心而失去了国梁老师的再次信任。
在沙坡头考察沙生植物;后排右2为张耀甲教授
从沙坡头回到兰州,国梁老师没有邀请我跟他去下一个地方考察;同班同学黄安成了国梁老师的“新宠”,陪同国梁老师去六盘山野外。黄安在六盘山展现了他同样出生农村的吃苦精神和谦虚态度,加上天资聪明,深得老师们喜欢。黄安也因此走上植物分类学不归路。大学毕业前,黄安更被国梁老师推荐上彭泽祥先生的硕士生,虽然黄安后来执意考取了华南植物所程用谦先生的硕士。
“失宠”于国梁老师,却让我有机会“得宠”于耀甲老师。大学毕业论文我便跟耀甲老师做。耀甲老师给我两个课题要我选:(1)兰州地区的裸子植物研究;(2)甘肃省的瓦苇属(水龙骨科)分类研究。由于对蕨类种类中的微观差异的恐惧,我毅然选择了前者。于是,在耀甲老师指定下,我走遍标本馆、兰州街道、各大温室,还有麻家寺、兴隆山,基本搞清楚了大兰州地区的裸子植物种类和分布。我在麻家寺采到一种很小的云杉球果,耀甲老师很惊讶,后来他向北京的傅立国先生请教。我毕业论文于我毕业后两年多发表在《甘肃林业科技》,虽算不上什么高级别的杂志,但那个年代大学论文能正式发表,已属罕见了。耀甲老师跟我一道发表了我作为植物学家的人生第一篇论文。
大学毕业前报考研究生。我决定考回四川,去探索跟大西北不一样的亚热带植物。我选择了中科院成都生物所的孔宪需先生的蕨类植物学方向。耀甲老师鼓励我说,做蕨类很好,孔先生的蕨类研究做得很好。当我本人真正开始研究蕨类植物后,当我得知84级的学弟于顺利考取了北京植物所林尤兴先生的硕士、并研究瓦苇属的分类,我惊叹耀甲老师当初在我选择大学毕业论文之前,已经洞察出瓦苇属的诸多科学问题,了不起!
毕业后,我如愿去了成都,后来远走德国和美国,为生活奔波,为事业打拼。很多年,都跟母校疏于联系,但心中的那份牵挂并没有减弱。也许,无论你在哪里度过你最美的大学四年青春,那里便在你心中永远占有一席之地,你便会爱它一辈子。于我,兰州是最美、是最令我思念的地方之一,尽管那里比沿海和内地确实闭塞很多,尽管那里冬天时不时会有沙尘暴,尽管那里的空气对于南方人来说,实在太干。
植物专业毕业答谢晚会
2017年毕业30周年庆祝,我们年级很多同学回到兰大。我们见到了植物专业的彭先生、耀甲老师、纪周老师和蒲训老师,以及别的专业的老师们。耀甲老师宴请我们植专班的6位同学。我给耀甲老师带去了我翻译出版的《国家植物命名法规》的《维也纳法规》和《墨尔本法规》。耀甲老师很高兴,他说,他一直在跟踪我的研究。我好感动!
我跟耀甲老师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比如我们都出生在贫苦的农村,虽然我们出生的时间相差32年,虽然我们出生在不同的两省,他出生在甘肃,我出生在四川,也虽然他出生在省会城市的郊区,而我出生的村子与省会城市有370公里之遥。可能由于小时候营养不良,耀甲老师和我都个头不高,我们性格都很腼腆,很谦逊。最重要的,耀甲老师和我都热爱我们所从事的植物分类和进化研究,甚至对蕨类植物都有浓厚兴趣。
善歌者使人继其声,善教者使人继其志。耀甲老师无疑是一位善教者。谢谢耀甲老师!谢谢兰大教过我和没教过我的老师们!
致谢 宋秋华、吴博和冯虎元提供部分信息,匿名同学和Susan Kelly提供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