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听到“小开”,眼前浮现的是黑白老电影,衣著鲜亮、风流倜傥、琴棋书画跳舞桥牌麻将网球,不甚精通,却能来一手的年轻男子。劳斯莱斯车门微开,铮亮的皮鞋踩到了地上,背影消失在百乐门的舞池。小开,有钱有闲,频现于社交场合。
上海小开不同于北方“阔少”,小开的含金量可大可小,依圈子而定。小开家不一定金山银山,却比周围人家有钱,坐劳斯莱斯的,父亲是大资本家大买办。街口斜倚电杆,烟雾之间掼派头的,父亲可能是弄堂口的杂货店老板。据说,小开是洋泾浜英文,爸爸有钱,是大王(king),儿子沾光,成了小King。
旧日的上海小开
几十年的革命,消灭了小开,然而这个称号却滞留在上海的语言中。我的小学里,有几位小开同学,父亲不是资本家就是小业主。小开跟眼下的“富二代”不尽相同,富二代的父亲可以从商、从政、从艺、行骗,小开的父亲却只能从商。
我认识的小开,绝非老电影里游手好闲之辈。他毕业于重点大学,曾跟我一起在大学认真教书,不过因为他又高又胖,家里又太富有,偶尔被同事戏称为小开。
1978年,我校一下子扩招进来几百名78级大学生,师资急缺,学校十万火急向上海各界招兵买马,有一阵相当热闹,每个星期都有新老师到来,由系主任领着,在校园里走马观花。
这位华老师,是在楼梯口遇到的,第一印象是身材高大,衣冠楚楚,皮鞋一尘不染,裤缝笔挺。且气色极好,面色红润,毫无半点受苦受难的迹象。他自信地直视着你,举止自如洒脱,不像有些新老师,刚摘了右派的帽子,一举一动拘谨谦卑。
系主任介绍说,华老师六十年代毕业于上海一所重点大学,被分配去了浙江大学,妻女在上海,为了解决两地分居,对调来上海了。即找到了一位愿意去杭州工作的人,两人对换工作,居住地的户口一进一出,就此回到上海。
华老师不跟我一个教研组,办公室也不在一个楼层,我自然把他甩在脑后。
有一天,办公室的一位老师一路笑进来:要听笑话吧?传达室的老师傅说,外语系来了个大块头(胖子),给猫打电话,说:猫咪,猫咪,那块肉在冰箱里。一办公室的人哄堂大笑,英文里“妈妈”可以叫mommy。老师傅听不懂英文,以为是猫咪呢。有人顺势问了一下华老师的背景,他们家有冰箱?一位老师说,他家是大资产(资本家),老婆家也是大资产,丈人是上海XX进出口公司的私方老板,住在愚园路,一栋很大的三层洋房。
那会儿,上海许多资本家都被“落实政策”了,补发了定息,归还了文革中被抢去的住房和存款。我校教师中资产出身的不少,见多不怪,关于华老师的议论也只三言两语。
大学没有坐班制,但每个星期四下午,必须参加政治学习,老师围坐于一室中,读报,虽然在座的没有文盲,但是读读也好,读报就不必发言了。系领导时而来参加学习,一本正经要大家谈心得体会,感谢有几个积极要求入党的,还有文革造反,需要将功赎罪的,喋喋不休,向领导诉说衷肠,其他人发一会儿呆,到点下班回家。
多数时间,领导不到场,有几位城府不深,包括这位华老师,也包括我,兴致上来,也说上几句。我不做评论,只报告大家,某外刊上一篇文章的内容如何如何。我们教外语的,挺幸福,学校图书馆来了不少进口的原版书刊报纸,有《时代》《读者文摘》《基督教箴言报》。华老师则会抓住敏感的词语,明知故问,一时间,老中青都话中有话,妙语连珠,会心一笑。
说话投机的缘故吧,我、华老师、和一位归国华侨走得比较近。四下打量一下,没有奸细,没有入党申请人,没有造反派,我们就畅所欲言。平时在学校扯,有一次他俩来我家。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华老师骑着摩托车,穿着彩格衬衣,突突突开进了院子。邻居事后见了我妈,打我的小报告:有个大“阿飞”来找你女儿。把我妈吓的,我再三解释是同事,她仍嘱咐我要注意影响。想想也够惨的,八十年代了,男人穿了件多于三种颜色的格子衬衣,竟能引起那么大的轰动。
1980年前后,加工资的消息在学校引起了轰动,文革后第一次加薪,上头的精神是,不是普遍加,要根据个人表现。表现,在那个年代,难免带点政治色彩。党员眉开眼笑,造反派愁眉紧锁,一般人私下里议论纷纷。又有消息说,这次加工资,最多就加5元。5元听上去不多,在当时,却可以买5斤猪肉,150-200斤青菜(青菜一毛钱三斤或四斤)。在加工资的刺激下,开会不再有人说怪话,有些人争相一早来办公室打开水、擦桌、扫地。
华老师对我说:5块钱,不要它,话随便讲!
一句话,醍醐灌顶。拒绝引诱,追随内心的召唤,你可以放弃利益,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个人空间。
为了个人空间,我八十年代初跑到了人烟稀少,土地广袤的美国大农村。一年以后,华老师成了自费访问学者,去了中西部一所大学。于是,开始了我们一个月一次的通信。他一边听课,一边去中餐馆打工,信里写的是他的打工记,结尾语是:“要知打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从邮筒里拿到他的信,没进门就迫不及待拆开,为了看他的打工记。他明明在餐厅辛苦,忍受老板娘的怪脾气,却写得诙谐有趣。
又过了一年,华老师决定放弃语言学,转修工商管理,同时把L签证换成F签证。届时,我忙着搬去另一座城市念博士。时隔数月,终于又联系上了,华老师已经搬到了洛杉矶。当中出了点意外,他无法念工商管理,签证也过期了。他毫不犹豫决定留下来:身份黑掉就黑掉!等移民局抓住我,再回上海也不迟。如此敢作敢为,令人佩服,却也担心他如何生存,不久又收到他的信(我们当时穷,根本打不起长途电话,全靠书信往来),在华人开的珠宝店找到了工作。
日子一天天,在千篇一律的忙乱中飞逝,我们不再频繁写信,鸡零狗碎消磨了曾经的幻想,让我们陷入迷茫。在一封信里,他抱怨了几句:我从小到大没有钱的概念,在家从来不数钱,现在却被逼得天天数钱,真是无聊透顶。
一个晚上,他突然来了电话,没头没尾地问我:你缺钱吗?缺钱就开口。在这里无钱寸步难行,有些女孩子撑不下去,就做些蠢事。小姑娘,你做蠢事就可惜了,有困难记得找我。我刚开口道谢,他啪地挂了电话。我拿着话筒,热泪盈眶。
九十年代初,华老师终于解决了身份问题,来电话说,要回上海了,回去做生意。我没有生意细胞,竟然没想起问问他,要做哪方面的生意。几个月后,收到过一封来自上海的信,在锦江饭店租了房子,不习惯在上海开车,雇了司机。对做生意十分厌倦,他怀念以前,大家没有什么钱的日子,彼此之间感情真挚,有说不完的话。眼下,人人谈钱,找他的同学朋友,连叙旧都是为了找钱。
之后,我给他打过几次电话,没人接,后来成了空号。他消失在上海的滚滚红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