堰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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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泸州溯沱江而上,过富顺县城,将入内江地界的地方,有一小村,名花椒村。我的老家就在那里。

 

沱江到了中下游的花椒村,两岸依然有枕头大小的鹅卵石。江的东岸有约百米高,青石裸露的山岗。山岗背江的一侧,山脊从两边逐渐而下,合围成一个C形,中央的地方有一口堰塘。高于这堰塘只一口水田,其余皆旱地,种玉米,小麦,高粱,甘蔗,油菜同各式菜蔬。堰塘以下,一级一级的梯田出极好的稻米。田坎两侧常见缝插针地种有毛豆与扁豆。

 

堰塘是一个简单而实用的灌溉工程。雨多时,沿山脊而下的雨水自然就储存在这里。天旱时可放水保稻米,且可挑水浇坡上的菜地。偶尔遇到大旱年景,还可从山岗另一头的沱江里一级一级地汲水到一个接近岗顶的水渠中,再顺着人工渠道灌溉庄稼且通过那块唯一高过堰塘的水田往堰塘中注水。因此,地方虽偏远,乡民也不愁农事。

 

堰塘占地大概一亩有余,塘心深约两米,成人亦会没顶。堰塘靠下一级水田的一侧有一石头砌成的闸门,挡在田坎前。闸门下方是一个水凼,宽约一米,长约两米,深约半米。水凼内多肥草,有没踝清水。任何时节拿一簸箕压着水草慢慢撮去,起来时必然有几条活蹦乱跳的泥鳅。水凼下端是注入下一级稻田的瓶口。需要放水时,挪去石头闸门,用锄头挖开田坎,堰塘中的水就经过水凼,由那瓶口注入下一级稻田。其时又置一竹编鱼篓于瓶颈处,隔夜来取,必得半篓泥鳅同小鱼。

 

既已有堰塘,水深又不能种稻米,养鱼自然是最合理经济的选择。三十多年前,我大伯一家承包了堰塘。我印象中只一年有乡民觉得好事儿应当轮流来,包去一年却又亏损,其他年份都是我大伯一家打理堰塘。责任除蓄水放水之外,每年春节前须让村中各户任挑五斤鱼。

 

每年二月二龙抬头便是下鱼苗的好时节。大伯家下的鱼苗一般包括五种:鲫鱼,鲤鱼,草鱼,白鲢和花鲢。前三种一般居堰塘底层,后两种位于上层。这样可充分利用资源,并形成一个合理生态体系。鱼塘平时需要的工作并不多,主要是割草喂草鱼。而由于生态系统的正常循环,并不用对其他鱼种特别关照。

 

暑假的时候,我便会跟着祖母回乡下,同堂哥堂弟们一起满山遍野地跑,同时也学到一点学校不教的稀奇东西。堰塘里的鱼即是我最稀罕的物件之一。每当日头偏西的时节,跟着背个背篓的堂哥后面,沿着田坎走去,用镰刀小心翼翼割取两侧杂草放到背篓中。当山脊的影子将遮住半边堰塘的时候,把背篓里的草倒向塘中背阴一边。顷刻间,水面就打破了沉寂,依稀竟然听得到草鱼拖拽食草的悉索声音。坐在田坎上,盯着水面荡漾的波纹,听那细微的声音——真是永久的怀念。

 

有时乘大哥兴致好,磨着他许我去钓鱼。或得到了许可,便拿着鹅毛梗剪成浮漂,牙膏皮烧成坠子的细长鱼竿坐到桉树下,把身旁掘土得来的可怜蚯蚓穿在细细的鱼钩上,扔到塘中静等。有鱼咬钩时,浮漂先会一点一点地动。我便屏住呼吸,任凭心跳得咚咚的响,只攒紧了鱼竿,等待浮漂极速下行的瞬间。由于紧张,第一次上鱼时,我竟把一条两指宽的鲫鱼甩上了桉树枝。

 

快到春节,照例有一天整个村子会聚在堰塘旁围观捕鱼。天气转凉,地里的农活也不多了,男人们都会主动搭个手,也因此在应得的一份子上多分得几条以补充年货。捕鱼时,两个人站在一个打谷子时用的四方板桶中,一人拿竹竿做篙,而另一人一手拿渔网的长绳,一手攥住渔网一角,把渔网斜批在肩上,等待时机撒网。塘边各处皆有人拿竹竿搅动,把鱼往塘心板桶处赶。一个圆圆的网撒下,等四周坠子沉底之后,撒网人照例会抖一抖手中的长绳。于是,网中的白鲢和花鲢便踊跃着跳出水面,给撒网人及围观者一个满意的答复。收网时,随着吊在网边锡坠的出水,那支棱着的鱼鳍鱼尾便让这一网的成果一目了然。于是,水上的两人便把鱼从网中取出放到板桶里,又开始准备下一次出网。

 

刚上小学那年捕鱼时,我趴在塘边的一棵桑树上,看得起劲,却一不小心翻到塘中。幸好冬天枯水,塘边的水并不很深,身上只是略微浸湿,因此兴致未减。不过大伯却拿着高粱杆把我赶回家去,烧了一大锅水,在一周前杀猪烫毛的大脚盆里,逼着我提前做了个新年前的大清洗。那天灶王菩萨升天日子,腊月二十三,我便按俗语洗了一次神仙。

 

养鱼最怕塘中出鲶鱼、乌鱼。但凡出现了这些捕杀小鱼的鱼类,第二年鱼苗投放下去便会严重减产。大伯家的堰塘有一年就出现了减产的情况。照例,清塘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于是,在放去大部分水之后,大人们架好水车,希望能把塘里的水尽量排出以方便人工清塘。水车为木制,若干平行木板通过木条拼接起来形成一个往复循环的链条。人扶在一根横木把手上,左右脚依次踩踏一个木齿轮上伸出的踏片,齿轮的转动便带着链条单向转动。链条上的木板在下方从一个长槽中依次上行,带塘水至高处并翻过田坎排向下一级水田。木板再从上方被链条送回塘里以再次提取塘水。木制与人力的结合是如此精巧而完美,在没有蒸汽与电力的年代,这真是惊人的杰作。我是喜欢新奇东西的,看大人踩了一会儿后,便自告奋勇要踩踩试试。几番尝试之后,我发现踩齿轮上的踏片也有诀窍:踩得不能太快,否则水车会摇晃,而机械关联处往往会卡住;踏片上行走也不能太慢,否则水还没提上来便有一多半从板与槽之间的缝隙流回到塘中。这不急不慢的要求却很不符合十来岁的我的性格。既已玩过,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便专心等着下塘去摸鱼。

 

塘里的水最终排到只剩半尺左右,加上脚踩到底部淤泥里的陷坑,水大概没过小腿肚而并未至膝。于是或拿了鸡笼,或徒手走入水中来抓鱼。拿鸡笼的看着水里游鱼形成的水纹忽然猛地罩下去,四周坐实之后便从鸡笼顶上伸手进去搜索被关在里面的鱼。徒手的就全凭手感和动作的迅捷,跟鱼做个比赛。后来,我便逐渐发现一个诀窍,走过两步之后,稍作停留,回身却来搜寻刚才在淤泥里留下的脚印,多半会与鲫鱼鲤鱼来个短兵相接,大大提高了效率。主意虽好,也确实有效,却不料水中蚌壳的碎片猛地扎了我手指一下,拿出看时,中指指尖已血流如注。于是只能敷上大伯治蛇毒的秘制药酒,包扎好后作壁上观。

 

清塘结束后,我的两个同宗堂哥发现一巨大鳝鱼洞口,便取来锄头,慢慢顺着洞的走向小心挖去。挖了好一阵功夫,果然找到两条巨大的黄鳝:一条一斤半,另一条一斤二两。那两条酒杯口粗细的黄鳝让围观者无不称奇。兄弟俩拿竹背篓装上,喜滋滋地回家去了。第二天我便问其中的一个:“七哥,昨晚你们家那黄鳝真大,一定很好吃吧?”七哥笑笑说:“才不安逸呢,那肉太老了,嚼不动,稀里糊涂吞进肚子了!”我倒是觉得他真真是得了妙处却来卖乖。

 

渐渐地,我回乡下的时候越来越少。从高中开始,我已经有三十年不曾在乡下过夜。我的大伯已八十,而他的长子,我的大哥,连同隔壁的七哥都在五年前的正月因消化系统癌症去世了。大伯最小的儿子已经不再承包鱼塘,却背井离乡到广州帮城里人清理珠江河道去挣每月三千多元的工资了。堰塘里还蓄着水,也有新的承包人继续养鱼,但不再投放草鱼,尽管田坎两边多得是适合喂草鱼的草。春节也不作兴分鱼了。按大伯的话来讲,那鱼真值不了几个钱,不稀罕。由于农药的滥用,堰塘闸门下的水凼中已不再有泥鳅,黄鳝也很难在田里看到了。虽然这小村远离城市,也决计不会被纳入城镇化建设,但现代经济的发展却分明波及着这个地方,并改变着这地方的一切。至于我那一点点复杂情绪,在这历史的潮流中终将被冲淡、散去。我知道。

 

二零一九年九月五日,于北京,倒时差中。二零二零年七月十日校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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