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花开店之九：最温柔的小偷

她叫妮可，是前店主留给我们的职员之一。高高的个子，丰乳肥臀，常常微笑着，笑出些许诚恳与温柔。说话，走路，做事都慢悠悠地。好在老马识途，每天她都知道该干什么。她主要负责后边冷藏室里上货，整理，下班前把垃圾和要回收的纸箱子送出去。垃圾箱很近，就在店后边。

我对她印象很好，不卑不亢的。能按时上下班，有事请假，虽然动作很慢，但不偷懒耍滑，这在黑人雇员里是难能可贵的。她和我也算对脾气，不忙时在一起家长里短的聊聊天儿，渐渐有些像朋友了。我从小就对胖胖的女人有种天然的亲切感。我们对她十分信任，忙的时候就让她到前台来帮忙。

妮可有两个儿子，常到店里来。长得天差地别。大儿子20来岁，黑黑瘦瘦豆芽菜似的，尖嘴猴腮，一双眼睛贼溜溜的，大概像其父；小儿子10岁，胖墩墩的，慢条斯理，也常常微笑着，像极了妮可。看得出来，小儿子是妮可的心尖子，每次提起他，妮可脸上都洋溢着希望和满足。

一天午饭后有人来买彩券，我来到彩券收款台前，突然觉得右手边柜台上空荡荡的，少了什么东西？首饰柜儿！我们放在柜台上的装首饰的小柜子什么时候失踪了。虽不是真金白银的高档首饰，但也比几件啤酒饮料贵的多。可真够狠的，就柜子给搬走了。马上告知LD，电话报警。

警察来后，调出录像看，正是午饭时最忙那一阵儿，一个贼头贼脑的瘦猴子随着顾客溜进来，先把首饰柜儿从柜台上搬下来，放到柜台一角地上，又若无其事地到这边排队买了瓶饮料，出门时趁乱把首饰柜儿顺走了。细看那人好面熟，正是妮可的大儿子。

大概在警察局是有案底的，警察办案效率很高，几个小时内就把那小子捉拿归案。征求我们的意见：赃物归还后，是把他关些日子还是警告一下放了他？看在妮可的面子上，我们选择了后者。

第二天妮可用个手绢儿兜了些首饰晃悠晃悠地过来还，说没见到首饰柜儿，可能已经被他大儿子卖掉了。我们查看，归还的首饰连一半儿都没有。妮可再三道歉，也气的不行，说话都喘不过气来了。算了，我们自认倒霉，还能怎么样呢？

妮可说起她这个儿子，竟是一无是处。说他从小就“邪恶”。我第一次听到一个母亲用这么毒的词语来形容自己的亲生儿子，莫不是真的伤透了心？妮可说，他三四岁时跟她索要什么玩具没得到满足，回到家就爬到沙发上拉粑粑，故意气她，报复她。“有这样的孩子？”不是说“人之初，性本善”么？再大一些就管不住了，跟些坏孩子一起参与打架斗殴，欺负女孩子，老师更管不了。养到18岁再也忍无可忍就把他赶出家门了。“他靠什么生活呢？”“那是他的事！不可救药。”眼睛里写满了一个母亲的绝望与哀伤。

人，有生来就“邪恶”的吗？有本质就坏的吗？雨果《九三年》里有个细节，一个杀人无数的枪手在生死关头被城堡里婴儿的哭声所打动，回去救出婴儿自己却落入敌手（如果我没记错）。人心里总有一个温柔的角落。何况妮可的大儿子还那么年轻。是遗传？是环境？还是妮可教育的失败？

我们对妮可还是一如既往地信任，友好，甚至有点同情她。EBT用不到月底，就赊账拿食物；没钱了就预支薪水；家人生病跑来借钱，我们毫不犹豫按她说的如数给她。她也自我感觉良好，有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工作态度，十分尽力。我甚至和LD商量，再观察一阵子，时机成熟了，可以把店儿交给她打理出去玩儿几天。

一天上班时，妮可带了一个小伙子，也不给我们打招呼就径直去了冷藏室。我们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我跟了过去问是怎么回事。妮可微笑着，慢悠悠地解释：“这位是我外甥，想来这儿工作。你不是下月就去中国吗？到时我去前台接你的工作，这里就交给他，我现在就开始培训他。”真是让人啼笑皆非，我们关系好，信得过你，你就拎不清自己是谁了？我说现在你让他先回去，下班时我再跟你谈。

以前妮可聊天时说过，她做事从来遵循她的内心。这一点我很赞同，甚至有点羡慕。我们做事总是顾及大局，顾及别人的感受，顾这个，顾那个，就是不顾自己的内心，活得很拘谨。

下班时找她谈，充分肯定她工作熟练，踏实，后边很多事不用我们操心。但是（很多事情就怕这两个字），我并不打算调她来前台。至于我回国时招不招新人也不是她应该考虑的事情，谢谢她为我们着想。我知道这样做有点残酷，破灭了她一个小小的希望。妮可人很好，就是不知道事情该怎么做。如果事先跟我们提出，也不是不可以考虑。人的心理都有点逆反。

紧接着发生一件事，没等到我回国就把她辞退了。

下班前，妮可照例把所有纸箱子拆散折叠放在小推车里，再到前台把垃圾装上，笑眯眯地跟我聊几句，就在她走向门口的时候，我仿佛看见小推车娃娃座那里有个橘黄色的东西被纸盒子盖着，像是瓶饮料，不能确定。我告诉了我家LD，LD跟着她出去。

不到10分钟他们便一起回来，LD气呼呼地：“给她结算，现在，马上，请她走人！”

我有点蒙圈。似乎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但不愿相信。LD用中文给我讲了。我一边结算，一边用目光询问妮可，看她有什么话说。妮可马上声泪俱下，哭哭啼啼地争辩：“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些啤酒，饮料是怎么跑到小推车里去的，也许是别的顾客所为，你LD不听我解释，全是误会。。”

原来LD跟她到垃圾箱，要帮她倒垃圾被她竭力阻止未果，LD小推车最下边一个没拆散的小纸箱子里发现两大罐啤酒，两瓶葡萄酒还有两瓶能量饮料。这样监守自盗，也不知多长时间了。

我给妮可结清了薪水，让她先回去，等LD气消了，回头再商量。

跟LD一起调出录像看，看不出什么，她很狡猾，知道如何避开摄像镜头。直到最后从外边另一个角度录像里看见她抱着那个小纸箱子从冷藏室出来，从容地把它放在小推车里，再往上堆折叠过的纸箱子。铁证如山，不容置疑。以前我还纳闷，她在店里买烟买食物买生活用品（我们给职工优惠10%。），但从不买酒类，原来一直有内部供应啊。

我们也反省，对妮可太信任，管理也有疏漏。有个成语叫慢藏诲盗，财物收藏不慎，等于诱人偷盗。这些人那么爱喝酒，每天工作又面对着冰镇啤酒，葡萄酒，各种饮料，大热天儿的，这个环境中的人，有多少能洁身自好呢？

我主张给妮可一个警告，继续用她。LD对偷盗行为是零容忍，坚决拒绝。我没辙儿。

妮可失去了工作，我们失去了妮可。后来她还常来买东西，仍然温柔地微笑着，从从容容像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