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人而言,最大的不幸就是不喜欢自己,或者说,体会不到自己的价值。
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在这个问题上挣扎和盘旋。
当年,寄养家庭的妈妈告诉我,家里没有男孩,所以我得争口气别被人看不起。我记得自己小时候挺喜欢干农活,甚至干得比别人家男孩子更快更好,每次有人夸奖,我就会觉得自己很有用。
由于农活儿太多了,我整天都在忙着,尤其是看管果园的那四个月,我几乎完全处于隔离状态,一天见不到一个人,说不上一句话,更别提和同龄孩子社交了。中午的时候妹妹来给我送饭,一般也是丢下就跑,不为别的,只因为她在路上偷偷地把好吃的肉都吃了,剩下的一点儿菜根给我,她怕我揍她。我自幼干活力气大,性格怪异,真发起火来别人都害怕。
我生活的那个小地方民风彪悍,村子与村子之间时不时也会有矛盾激发,慢慢演变成打群架。有一年打得特别厉害,村长一家家来关照说,让孩子们一个人出门尽量绕开隔壁村的主干道,以防万一。我没有当回事,仍然大摇大摆地经过他们门口,里面的人瞧见是我,什么也没说,甚至还微微点了点头。
我的父母亲一年来看我两三次,给寄养爸妈钱和礼物。姐姐经常跟着来,给我她的衣服、书、练习册还有旧了的随身听。她比我大了7岁,每次都给我讲一些城里的新鲜事物,再三关照我要多读书多做练习册,只有学习好才能把我带出这个地方。我告诉她我喜欢读书,看果园的时候,学习是我唯一的娱乐方式,更何况,看书比下地插秧轻松愉快多了。
“那就好,”我姐说:“过两年我就出去上大学了,你也该小学毕业,我一定想办法让你回城里去上学,不能再留在这儿。”
除了姐姐,我父母亲很少和我说话。当然,主要原因还是在我。我常常冷眼看着他们俩滔滔不绝地讲,一点儿反应都做不出来。我是没有父母教养的孩子,再加上没有机会正常社交,小时候的我绝对是大人眼中的异类。
认识Hayley以后,我才第一次听说什么叫做“Daddy issue”。
“If a child doesn’t have a father figure in their life consistently, this could lead to an insecure attachment style later in adulthood. ”Hayley看着网络上的解释对我说:“You have a fucked up relationship with your dad.”
我不知道这种说法究竟有没有根据,但是我的确一直都喜欢年纪大一些男人。
比如从农村回到城市里,初中一年级的我不会写作文。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为什么40分的作文部分是空白的。我告诉他,我不知道什么叫作文。他严肃地批评我,不知道你就空着么?等我来给你写?考高中你也空着?考大学你也空着?!后来,他每周二四下课后给我从头开始补,一点点把我教会甚至写得比其他同学都好。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喜欢他,当然,是悄悄的喜欢而已。每一次的补课我都很珍惜,尽管如今我已经不怎么想得起来他的样子甚至他的名字,他也不会知道,当年他的存在,给我内心造成一种什么样的依恋。
在我的生命中,从来没有一个成年男性如此关心我在意我,哪怕我知道他不过是为了升学率或者自己的考核业绩才帮助后进生,我仍然觉得无比美好。他给了我学习的动力和决心,一定要让他对我刮目相看。
进入高中后我开始更疯狂地学习,这种疯狂一直持续到美国的法学院,持续到进入Wyndham的律师事务所。
我需要觉得自己有价值,只有这样别人才会喜欢我。
Hayley警告过我,Wyndham has eyes like a hawk.
从orientation那天,他一眼就看出我有这个问题。当时他没有和我有过任何交流,但是他一直在观察。后来,Hayley选择了我做室友,也是因为他定下的几个条件,班里只有我能符合。
“You are the only choice.”Wyndham对我说:“I knew she would have picked you.”
“Why?”我不太理解:“Why me?”
“I love girls with daddy issue.”Wyndham毫不掩饰地对我说:“Always so eager to please me.”
“你算得可真好,”我讽刺地对他说:“不仅仅在工作上我拼命讨好你,在床上我也一样拼命讨好你。哪怕你这么直白地告诉我真实想法,我都没法控制自己。”
Wyndham丝毫不在意我的语气,他把我搂在怀里,让我就着他的手抽了一口烟,淡淡地对我说:“你的经历导致了你不断地需要被肯定,需要获得‘贡献感’来寻找自我价值,或许你会认为这是一个大问题。”
“或许?”我把他的手拽过来再吸了一口烟,说:“这就是我最大的挣扎。”
“如果你换一个角度呢?”Wyndham问我:“重要的,并不是你被经历赋予了什么,而是如何利用被赋予的东西。”
“什么意思?”
“还不明白吗?”Wyndham不客气地拍我的脸,让我觉得火辣辣的疼,接着道:“你可以用你的daddy issue,在我这儿得到任何你想要的。就像S&M,受虐方才是真正拥有权力的。你仔细想想,我为你做过的事情,或者说,你在我这儿得到的东西。”
“你是说我在事务所里的工作和位置?”我挣脱他的胳膊,愤怒地说:“我付出了多少辛劳和努力,我自己挣来的!”
“Come on Zoe,”Wyndham按灭了烟头,双手抱在脑袋后面对我说:“你不能至今还这么幼稚,或者选择性失明,假装看不见事实。努力和辛劳怎么了?很多人都不比你差。这个世界从来就不是完全公平的,性别、人种、民族和国籍差异从来就没有彻底解决过,如果没有我,你觉得你会在哪里?我可以告诉你,还在JL的Doc review room!In the fucking dog house!”
我抿紧了嘴唇不说话。
Wyndham抬腕看了看手表,翻身起来穿衣服。他的手工衬衣和西装把他的身材包裹得刚刚好,细微之处也妥帖安稳,手腕上的袖口闪烁着价值不菲的稀有金属光泽。
“我下午要出庭。”他穿戴整齐之后,站在床边低头看着我,冷冷地说:“这么多年过来,你有没有回头再去看看当初的自己是什么样的?I carried you. I educated you. I raised you. 你比Hayley更像是我女儿,我把你‘洗’成现在这个样子,说你脱胎换骨不为过吧?”
他的表情严肃到有些狰狞起来,瞪着我:“你自己努力挣来的?你有脸说这句话?”
Wyndham走到门口打开门,回头再看了我一眼:“Fucking think about it!”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