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寓言(7)——西藏,凝眸七年(连载四十九)

第六章   灰色寓言(7)

1988年的藏历新年似乎比往年寒冷,由于中共在去年骚乱发生之前,宣布恢复中断已久的藏历正月十五大昭寺和八廓街的传召法会及酥油灯会。不知是履行诺言还是粉饰太平,中共决定仍然按期举办。但为了防止再次在法会上出现抗议活动,大大加强了戒备,我们也被指定担任八廓街内的戒严任务。

所谓戒严,指在天黑之后的一段时间,八廓街不准普通民众进入,因为这时段是留给十世班禅喇嘛和中共上层官员们观赏酥油灯的,我们的任务就是在八廓街入口阻止老百姓进入。寒冷的夜里我紧裹皮大衣手提警棍,百无聊赖地在灯火辉煌但空空荡荡的八廓街上游逛,也乘机把那些难得一见、有数层楼高且制作精美的酥油灯仔细欣赏个够。

晚上十点,普通民众方可进入八廓街赏灯,这时汹涌的人潮急不可耐地冲了进来,把那些高大的酥油灯架子推挤得摇摇晃晃,据说因为人群太拥挤还踩伤了几个老人和孩子。这时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但所有同伴都已淹没在人山人海之中,我只好独自穿过如蛛网般密布的小巷回到法院。

新年过后似乎整个这一年都显得平静,其间虽然不时有喇嘛发动的抗议活动,但都局限于极小范围,并没有对西藏的整个社会产生太多的影响。同时中共也总结发生这些事件的教训并调整了自己的统治策略。对宗教活动的无限支持改为有节制地参与,宗教活动中已很少像过去那样频繁出现中共高层官员的身影。寺院和喇嘛的数量受到了政府的控制。

针对在骚乱中有部分下层平民失业者参与的情况,中共也对拉萨特别是八廓街一带老城区的贫困民众,采取了扶助和解决就业措施,试图从技术层面化解在中国和西藏都已初现端倪的,因经济发展与政治体制冲突引起的社会分裂。再后来,中共甚至免去时任西藏党书记伍精华的职务,由后来成为中共新领袖的胡锦涛(当时任职中共贵州省委书记)取而代之,据说因为他具有对付突发事件的经验。

不过中共进行的策略调整,并不能解决几十年累积的矛盾。仅仅一年之后的1989年3月5日,拉萨又再次爆发了大规模骚乱。 这次骚乱据说是为纪念三十年前在拉萨发生的那次最终导致达赖喇嘛流亡的起义。由十三名喇嘛和尼姑们开始的抗议活动,很快波及整个八廓街的旧城区,并演变成多数缺少组织的群众运动必然产生的“打砸抢”活动。参与骚乱的人群疯狂地向围观者扔石头,把停放的汽车推翻并焚烧,沿街的门窗被砸碎,中共的机构受到围攻,许多店铺的东西被一抢而空,房屋被焚烧,整个拉萨处在一片混乱当中。

中共派出的公安和武警到达时,双方冲突演变成了一场枪战,被中共称为“分裂主义分子”的抗议者从楼房向外开枪射击。武装反抗使中共加强了镇压的决心。几天之后,中共宣布对拉萨实行军事戒严,从中国紧急调来的军队进驻拉萨,控制了寺院前往拉萨的道路,以及所有可能发生抗议活动的地点,并开始对过往的路人和车辆进行检查。

根据中共公布的数字,骚乱期间,中共公安和武警被枪打死一人,受伤四十余人。骚乱参与者和围观民众死亡十人,伤五十余人,被毁损汽车二十余辆,二十多家私人商店被砸、抢。还有诸如中共城关区委、城关区公安分局、八廓街派出所、居委会、吉日派出所、治安服务站、雪域旅馆、亚旅社、城关区粮店、吉日小学和丹吉村居委会(上述这些机构和商店都基本位于以八廓街为中心的拉萨旧城区内)等被围攻和砸、抢。

这次的拉萨骚乱,本可以对中国和整个国际社会产生巨大影响,但不凑巧的是,仅仅一个多月后,发生在北京的大规模学生和民众的民主抗议活动,和随后而引发的“六四”天安门流血事件,吸引了中国和世界的注意,与此相比,拉萨发生的事情似乎不再引人注目。

“六四”导致了中共在北京实行了继拉萨之后的第二次军事戒严。中共也因此受到了世界的谴责,屠杀自己的人民使中共的统治合法性完全消失,其在国际社会的声望和可信度也开始破产。在这期间,拉萨的学生和民众,也举行了大量的对北京学生的声援抗议活动。世俗民众广泛参与的争取民主自由的愿望和运动,掩盖了喇嘛们“西藏独立”的口号,使他们在当时所作的努力显得有些黯然失色。

拉萨两次骚乱的原因是由诸多复杂因素混合而成的。它既有深层的历史因素也有表面的现实因素,同时还掺杂有中共、西藏的流亡者、喇嘛们和普通民众几方面的因素。中共的前现代野蛮制度,导致了社会的分裂,这是拉萨骚乱的重要因素之一,在这一点上,拉萨骚乱与北京“六四”天安门流血惨案有着某些类似。从流亡的达赖喇嘛和噶厦政府方面来说,他们否认策划和主使了拉萨骚乱,达赖喇嘛并因强调他的“非暴力运动”的主张而获得了1989年的诺贝尔和平奖。但不可否认的是,流亡者们在境外和西藏的活动对骚乱的发生还是施加了相当的影响力,当然从他们的角度来说是可以理解的。

不可忽视的变化是:过去的西藏是一个被宗教意识形态控制的世俗社会,因此喇嘛们的政治作用是巨大而无与伦比的。但在中共三十年统治期间,宗教日益淡出社会主流生活并边缘化,必然使得世俗的力量和感召力日益强大,仍然以喇嘛们为主体,来号召发动政治性的抵抗活动就可能力不从心。从当时拉萨大多数藏族民众即便内心支持,但行为持观望态度就可证明。即使是参与骚乱的普通民众,也多是出于因失业、生活贫困或社会分裂造成的不公等现实原因,对中共发泄不满和愤怒。对喇嘛们的同情支持,只是对其遭遇的不平而非过去的服从。(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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