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下身从没有像这次这样流血,也从没像这次这样地痛。一觉醒
来,又过了中午。起身一看,床单上又有一团湿漉漉的红色,赶紧到
浴室冲澡,洗掉浑身的腥味。
洗完澡,换上衣服,拿毛巾在雾蒙蒙的镜子上擦了擦,里面浮出
洗完澡,换上衣服,拿毛巾在雾蒙蒙的镜子上擦了擦,里面浮出
一张黄黄的脸,黄得好像得了黄疸;黑眼圈还在老地方。我抹上一层
玉兰油,又掏出香喷喷的粉扑子把脸弄白。然后三下五除二,抹口红、
涂眼影、喷发胶、头发刷得又光又亮。
我对着镜子忏悔。是的,我,谢小秋,对昨晚的举止十分羞愧。
我对着镜子忏悔。是的,我,谢小秋,对昨晚的举止十分羞愧。
沥川明明不要我,我还撒什么娇?不是他神经,是我神经!不是他有
病,是我有病!我荷尔蒙紊乱,我无原则花痴!我对自己说,谢小秋,
你别不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知草有蛇,偏打草里过!你的爱不
过是冬天里的一把火,却烧了整整六年,烧掉了你的青春,烧毁了你
的感觉,烧坏了你的内分泌,难道还没烧成灰?难道要等着被烧死?
想到这里,我冲回卧室,从行李箱里找出我的救生符——一瓶满
想到这里,我冲回卧室,从行李箱里找出我的救生符——一瓶满
满的乌鸡白凤丸,认准商标“同仁堂”,就着昨天的剩茶,仰头吞掉
六十粒。我又问自己,为什么不能恨沥川?是的,我恨不了他,因为
我还欠他的钱,一共二十五万!虽然从工作的头一天起我就省吃俭用,
每月都寄给那个陈东村律师两千块,细算下来,还清这笔钱也需要十
年!就连陈东村都打电话来笑我:“谢小姐你这是何必呢?王先生在
乎这个钱吗?他买龙璟花园的公寓,一买就是两套,上面自己住,下
面空一层,就因为怕吵。”不论陈东村怎么说,我硬把钱塞给他,还
逼着他打收据。无论如何,那笔钱让我爸多活了一个月,让我多享受
了一个月的亲情。王沥川,我爱他没希望,恨他倒要下决心。这无间
地狱,何时才能解脱!
我打扮妥当,戴上眼镜,到走廊上走了一圈。沥川的套房就在我
我打扮妥当,戴上眼镜,到走廊上走了一圈。沥川的套房就在我
的斜对面。他房间的左边是王总,右边是苏群,再过一间,是张总。
每天早上八点,CGP都有一个三十分钟的碰头会,各部人马汇报
每天早上八点,CGP都有一个三十分钟的碰头会,各部人马汇报
自己的工作进展。不过张少华说我可以不去。因为我是翻译,实际上
只为沥川一人工作。怎样工作,由沥川和我协商着办就可以了。既然
老总发了话,我这个懒散的人乐得清闲。索性一个会也不参加。
我溜到餐厅,要了一碟辣椒鱼块和一碗红米稀饭。
正是午饭时间,我四下看了看,餐厅里却没几个CGP的人。我只
我溜到餐厅,要了一碟辣椒鱼块和一碗红米稀饭。
正是午饭时间,我四下看了看,餐厅里却没几个CGP的人。我只
看见了两个绘图员,小丁和小宋。其他的好像都到项目现场去了。我
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来慢慢地吃。吃着吃着,眼前忽现一道阴影。我抬
起头,看见了苏群。
乍一看去,苏群长得很有点像刘德华。只是皮肤比刘德华黑,鼻
乍一看去,苏群长得很有点像刘德华。只是皮肤比刘德华黑,鼻
子没有刘德华高,个子倒是差不多。CGP里的北方人多于南方人,所
以他的个子就算是矮的。听说他也是建筑师出身,不知为什么又很快
改行做起了行政。苏群的职务是总裁助理,级别上与张总同级,因与
沥川关系密切,大家和他讲话都十分客气,拿他当上司看。他整日地
跟在沥川身后,和沥川一样寡于谈笑,不像助理,倒像保镖。
我以为他也是来吃饭,不料他只要了一杯茶,坐到我身边。
“安妮。”
“苏先生。”
“别那么客气,叫我苏群吧。”
“哦。”
他喝了一口茶,看着我吃饭,忽然问:“安妮,你以前,认识王
我以为他也是来吃饭,不料他只要了一杯茶,坐到我身边。
“安妮。”
“苏先生。”
“别那么客气,叫我苏群吧。”
“哦。”
他喝了一口茶,看着我吃饭,忽然问:“安妮,你以前,认识王
先生?”
“不认识。”我坚决摇头。
“可是——”他沉吟片刻说,“你好像……嗯,和王先生,有矛
“不认识。”我坚决摇头。
“可是——”他沉吟片刻说,“你好像……嗯,和王先生,有矛
盾?”
“没有。他是上司,我是下属。他说什么我听什么,没矛盾。
“没有。他是上司,我是下属。他说什么我听什么,没矛盾。
”我的语气斩钉截铁。
他冷眼看我,面如寒冰。过了片刻,他说:“昨天晚上我有事找
他冷眼看我,面如寒冰。过了片刻,他说:“昨天晚上我有事找
他,正好看见你怒气冲冲地从他的房间里跑出来……”
得,我做了那么多好事,没人看见。一做恶就给人盯上了。
我知道昨晚的事是我有情绪太冲动,只好厚着脸皮狡辩:“没有
得,我做了那么多好事,没人看见。一做恶就给人盯上了。
我知道昨晚的事是我有情绪太冲动,只好厚着脸皮狡辩:“没有
的事!王先生说他需要一本字典,我就到我的房间里去拿给他。”
他继续冷冷地看着我。
“就是这样。”我唇干舌燥,双手一摊,没词了。
“你是翻译,查字典这种事应当由你来干,对吧?”他不动声色
他继续冷冷地看着我。
“就是这样。”我唇干舌燥,双手一摊,没词了。
“你是翻译,查字典这种事应当由你来干,对吧?”他不动声色
地反问。
“我们对一个词的翻译有争执,所以要查字典。你知道,王先生
“我们对一个词的翻译有争执,所以要查字典。你知道,王先生
也认得不少汉字的。”谁说我不能说谎。
他的语气骤然变硬,声调微微上扬:“你确信,你是拿字典给他,
他的语气骤然变硬,声调微微上扬:“你确信,你是拿字典给他,
而不是用字典砸他?”
“什么?砸他?我?我哪敢啊?”这话我说得有点心虚。我的确
“什么?砸他?我?我哪敢啊?”这话我说得有点心虚。我的确
不记得自己在盛怒之下都做了些什么。我只记得我把那本字典往他身
上一扔,拧头就走了。想到这里,我的手心不由得冒出冷汗。那本字
典挺厚,怎么说也有两三斤吧。如果不提防地扔一下,效果就跟扔一
块砖头差不多。
我的嗓音顿时降低了五分贝:“没有,我没有……砸他。”
“还说没砸,他痛得半天站不起来!那字典上还写着你的名字。
我的嗓音顿时降低了五分贝:“没有,我没有……砸他。”
“还说没砸,他痛得半天站不起来!那字典上还写着你的名字。
谢小秋,是不是你?”
这一说我更郁闷了。那字典是沥川以前送我的。有次逛新华书店,
这一说我更郁闷了。那字典是沥川以前送我的。有次逛新华书店,
看见了这本字典,我嫌贵,拿在手上想了半天舍不得买,还是沥川掏
的钱。我于是在扉页上还写了“沥川赠”三个字。后来沥川走了,我
还得用这本字典,一看见“沥川”两字就来气,便又用黑色的记号笔
在上面打了一个大叉,又粗又黑,将原字基本覆盖了。估计苏群没看
出来。
我小心翼翼地问:“那他……受伤了?”
“受伤?他上个月滑雪,腰受了伤还没好。今天他本来要去现场,
我小心翼翼地问:“那他……受伤了?”
“受伤?他上个月滑雪,腰受了伤还没好。今天他本来要去现场,
取消了。早上的会也没来。我刚才去看他,他还躺在床上。”
“那怎么办?还不快送他去医院?”
“他最讨厌医院。医院这两个字,谁都不能在他面前提!”
这倒是不假,沥川一贯如此。
“这份工作,你是不是不想干了?”他幽幽地说。
“……不是。”一个月六千,还有丰厚的年终奖。让我辞职,我
“那怎么办?还不快送他去医院?”
“他最讨厌医院。医院这两个字,谁都不能在他面前提!”
这倒是不假,沥川一贯如此。
“这份工作,你是不是不想干了?”他幽幽地说。
“……不是。”一个月六千,还有丰厚的年终奖。让我辞职,我
喝西北风去?我倒不怕丢工作,这“暴力袭击上司”的罪名我可不能
沾上。沾上以后谁还敢用我?
“那你去和他道歉。”
我想了想,人又蔫了:“不去。”
他站起来说:“那我去找张总。”——张总管人事。
“等等,”我拦住他,“我去。”
我磨磨蹭蹭地来到沥川的房间,敲了敲门。半天,里面才应了一
“那你去和他道歉。”
我想了想,人又蔫了:“不去。”
他站起来说:“那我去找张总。”——张总管人事。
“等等,”我拦住他,“我去。”
我磨磨蹭蹭地来到沥川的房间,敲了敲门。半天,里面才应了一
声:“进来,门没锁。”
我推门而入,穿过客厅,越过书房,到他卧室门口,门没关,可
我推门而入,穿过客厅,越过书房,到他卧室门口,门没关,可
我还是敲了敲门。
“是我,安妮。”
“我暂时不能起床,你若不介意,就进来说话。你若介意,有什
“是我,安妮。”
“我暂时不能起床,你若不介意,就进来说话。你若介意,有什
么话就在外面说吧。”他的声音很低,倒看不出有何虚弱的征兆。
完了,伤得不轻。我也傻眼了。往年和沥川在街上走,我总替他
完了,伤得不轻。我也傻眼了。往年和沥川在街上走,我总替他
挡着人流。人家碰他一下我还要找人吵架,现在发展到拿字典砸他,
真是进步了:“不介意。那我进来了。”
他果然盖着毯子半躺在床上。身边堆了好几卷图纸。当中有个矮
他果然盖着毯子半躺在床上。身边堆了好几卷图纸。当中有个矮
几,放着他的笔记本电脑。从床头的一左一右,伸出两个可移动支架。
上面是两个三十寸的苹果超薄显示器,里面是花花绿绿的设计图片,
各种角度,平面、立面、三维、鸟瞰。
他的脸色很有些苍白,双眉微蹙,唇线笔直,甚至有些硬。他穿
他的脸色很有些苍白,双眉微蹙,唇线笔直,甚至有些硬。他穿
着一件黑色的带着条纹的衬衣,烫得硬硬的领子,衬着他脸上的轮廓
也是硬硬的。
他看着我,显然出乎意料:“什么事?”
我板着脸,话音却没底气:“把昨天的资料还我。你很忙,我是
他看着我,显然出乎意料:“什么事?”
我板着脸,话音却没底气:“把昨天的资料还我。你很忙,我是
翻译,还是我来干吧。”
他的目光回到屏幕上,手在电子感应器上飞快地画图:“不用了。
他的目光回到屏幕上,手在电子感应器上飞快地画图:“不用了。
我自己可以查字典。”
过了一会儿,他点了一个键,我听见隔壁的书房里激光绘图仪簌
过了一会儿,他点了一个键,我听见隔壁的书房里激光绘图仪簌
簌地响了起来。他把屏幕从床边推开,看着我说:“你还有事吗?”
我想了想,说道:“如果你现在有空,我想把昨天晚上的翻译做
我想了想,说道:“如果你现在有空,我想把昨天晚上的翻译做
完。我不想耽误你的工作。”这话的语气显得好像我在求他,大大削
弱了我一贯强硬的立场,我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现在没空。”他冷冷地说。
“那就麻烦你告诉苏先生,是你没空,不是我不想工作。”
“苏群?”他眉头一皱,“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不吭声。我才不告状呢。
对峙。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有电子翻译软件吧?手查字典太麻烦。”
我一听愣住。先头还以为他赌气,看样子他还真要自己翻译。他
“现在没空。”他冷冷地说。
“那就麻烦你告诉苏先生,是你没空,不是我不想工作。”
“苏群?”他眉头一皱,“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不吭声。我才不告状呢。
对峙。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有电子翻译软件吧?手查字典太麻烦。”
我一听愣住。先头还以为他赌气,看样子他还真要自己翻译。他
就认得九百五十个汉字,我打赌这六年他至少忘掉一半,能不能看懂
《读者文摘》都成问题。
“有!我有最新版金山辞霸。”
“拿来给我装一份。”
U盘就在我的钥匙琏上,我摘下来递给他,看见他把它插入USB
“有!我有最新版金山辞霸。”
“拿来给我装一份。”
U盘就在我的钥匙琏上,我摘下来递给他,看见他把它插入USB
端口。
“文件名是JSCB,在my software的文件夹里。”
我看见他的鼠标就动了两下,过了一会儿,他把U盘抽出来还给
“文件名是JSCB,在my software的文件夹里。”
我看见他的鼠标就动了两下,过了一会儿,他把U盘抽出来还给
我:“现在没时间找文件,先把整个U盘考下来。晚上再慢慢找。”
什么?!这下轮到我抓狂了。别的文件我都不怕,可是,U盘里
什么?!这下轮到我抓狂了。别的文件我都不怕,可是,U盘里
有《沥川往事》的原稿。我不可以告诉他,更不可以显出着急的样子。
不然,他一好奇,非要找出来看不可。有金山辞霸,不怕他看不懂。
“好吧。”我按兵不动,暗暗祈祷上苍,千万不要让他发现了我
“好吧。”我按兵不动,暗暗祈祷上苍,千万不要让他发现了我
的秘密。
他的样子好像等着我离开。我偏不走。
“还有什么事吗?”
“有!既然你要自己翻译这些资料,请问,我做什么?”
他想了想,说:“你休息。”
我张大嘴:“我?休息?”
“嗯,你休息。”
“工资照付吗?”
“照付。”
“那我这就买机票回北京。”
“不行。”
我瞪他:“你不是说我休息吗?”
“你在这里休息,随时待命。如果我要见什么人,你得过来当翻
他的样子好像等着我离开。我偏不走。
“还有什么事吗?”
“有!既然你要自己翻译这些资料,请问,我做什么?”
他想了想,说:“你休息。”
我张大嘴:“我?休息?”
“嗯,你休息。”
“工资照付吗?”
“照付。”
“那我这就买机票回北京。”
“不行。”
我瞪他:“你不是说我休息吗?”
“你在这里休息,随时待命。如果我要见什么人,你得过来当翻
译。”
“那好吧,”我看见他孤零零地躺在床子,心又软了,“反正我
“那好吧,”我看见他孤零零地躺在床子,心又软了,“反正我
也没事,今晚开始译《永嘉郡志》,译好了发给你。”
“《永嘉郡志》我也可以自己看,我有金山辞霸。”
我淡笑:“《永嘉郡志》是道光年间的文言文,你能看懂吗?”
他冷冷地瞄了我一眼:“看样子道光年间的文言文对你来说,是
“《永嘉郡志》我也可以自己看,我有金山辞霸。”
我淡笑:“《永嘉郡志》是道光年间的文言文,你能看懂吗?”
他冷冷地瞄了我一眼:“看样子道光年间的文言文对你来说,是
小事一桩。既是这样,能不能快点?明天下午三点之前把译稿交给我。
若是晚了,别怪我到王总那里complain。”说罢,他掀开被子,那
条唯一的长腿在地毯上找拖鞋。然后,俯身下去,要从地毯上拾起拐
杖。我看着他,蓦然想起N年前的某个夜晚,他开冰箱拿牛奶的情景,
一阵没来由地心痛。我抢着拾起地上的拐杖递给他。
他站起来,穿着一条黑色的瑜珈裤。行动迟缓,似乎还隐隐地咬
他站起来,穿着一条黑色的瑜珈裤。行动迟缓,似乎还隐隐地咬
牙忍痛。他随我走到门口,替我拉开门。他低头我抬头,额头正好撞
着他的下巴,我迅速地往旁边一闪。
他说:“慢走。”
我正打算走,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我的词典呢?词典还我。”
他进屋,找到那本远东词典搁到我手上。如果说,他替我开门动
他说:“慢走。”
我正打算走,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我的词典呢?词典还我。”
他进屋,找到那本远东词典搁到我手上。如果说,他替我开门动
作还算客气,把这本词典交到我手中,却是明显的不客气。
词典的头一页,夹着一个象牙书签。是我爸送我的,现在不见了。
我怒目而视,正要发难。他说:“在后面。昨晚我查了几个单词。”
“什么在后面?”
“你的书签。”
我生气不止为这个:“第一页呢?怎么没了?”
“撕了。”
“为什么?”
“你说呢?”
我扭头就走。
那本《永嘉郡志》并不厚。加上我在九通两个月训练出来的底子,
词典的头一页,夹着一个象牙书签。是我爸送我的,现在不见了。
我怒目而视,正要发难。他说:“在后面。昨晚我查了几个单词。”
“什么在后面?”
“你的书签。”
我生气不止为这个:“第一页呢?怎么没了?”
“撕了。”
“为什么?”
“你说呢?”
我扭头就走。
那本《永嘉郡志》并不厚。加上我在九通两个月训练出来的底子,
加上沥川想看的重点只有文化和地理,我抽烟、喝茶、喝咖啡,不眠不
休地干了一个通宵,到了第二天早上十点,已经大致译完。字句不是很
讲究,但对错肯定没问题。我又花了三个小时润色,然后见沥川的头像
在CGP的MSN上显身,一封word文件从MSN上传了过去。
一会儿,弹出一条回信:“Thanks. Could I also have a
一会儿,弹出一条回信:“Thanks. Could I also have a
hard copy? ”(译:谢谢,不过,我还需要一份打印件。)
我打字回答:“Don’t you have a printer in your of
我打字回答:“Don’t you have a printer in your of
fice? ”(译:难道你办公室里没有打印机吗?)
没回音,不理我了。
过了半个小时,床头的电话响了,是他的声音:“安妮,请到我这
没回音,不理我了。
过了半个小时,床头的电话响了,是他的声音:“安妮,请到我这
里来一下!”
我一阵小跑地来到沥川的房间。这回他不在床上,而是坐在轮椅里。
我一阵小跑地来到沥川的房间。这回他不在床上,而是坐在轮椅里。
手里拿着我译稿。他示意我坐,我只好又坐在那个白沙发上。前天的那
块红色还留在原地,朗朗在目。
“谢灵运是谁?”
“东晋大诗人。”
“东晋?”这个词,对中国人来说应该不生疏吧。
“陶渊明,你认不认得?”
“不认得。”
“谢灵运和陶渊明,是中国山水诗和田园诗的创始人。”
“我问谢灵运,你提陶渊明干什么?”
“他们都是东晋时期人。”
“东晋是什么时期?”
无语!郁闷!王沥川,我真是高估了你的汉语水平!
我花了十五分钟,跟这个人讲东晋的历史。
“现在,你明白了?”
“明白了。”态度倒老实。“这么说,谢灵运在温州——也就是那
“谢灵运是谁?”
“东晋大诗人。”
“东晋?”这个词,对中国人来说应该不生疏吧。
“陶渊明,你认不认得?”
“不认得。”
“谢灵运和陶渊明,是中国山水诗和田园诗的创始人。”
“我问谢灵运,你提陶渊明干什么?”
“他们都是东晋时期人。”
“东晋是什么时期?”
无语!郁闷!王沥川,我真是高估了你的汉语水平!
我花了十五分钟,跟这个人讲东晋的历史。
“现在,你明白了?”
“明白了。”态度倒老实。“这么说,谢灵运在温州——也就是那
时的永嘉——待过?”
“他是永嘉太守。”
“这句话,‘Pond grows with spring grasses; Gard
“他是永嘉太守。”
“这句话,‘Pond grows with spring grasses; Gard
en willows vary the birds that there chirp. ’就是他的
千古名句?”
“嗯,中文读做:‘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我看写得不怎么样。”他说,“要不,就是你没译好。你说说看,
“嗯,中文读做:‘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我看写得不怎么样。”他说,“要不,就是你没译好。你说说看,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究竟好在哪里?”
“谢灵远被贬永嘉,心情不好,整个冬天卧床不起。有一天,他打
“谢灵远被贬永嘉,心情不好,整个冬天卧床不起。有一天,他打
开厚厚的窗帘,看见窗外的池塘,已长满了春草,园子里柳树发芽,鸟
的叫声也大不一样。整个冬季的心灰意懒,于是一扫而空。”
看他听得不太懂,我又用英文给他解释了一遍。
“你明白了没有?”
“意思我懂,可我还是不明白,这句究竟好在哪里。”
“这句好就好在,它用了倒装句。”我在心里检讨,我不该译太多
看他听得不太懂,我又用英文给他解释了一遍。
“你明白了没有?”
“意思我懂,可我还是不明白,这句究竟好在哪里。”
“这句好就好在,它用了倒装句。”我在心里检讨,我不该译太多
谢灵运的诗。谢灵运是温州的文化名人,所有的方志都会提到他,提到
他的诗。可是,我没有必要译那么多啊,如果沥川把每句诗都像这样问
我,我非完蛋不可。现在,我只好拿古代语法来为难他了。
“什么是倒装句?”
“Dislocation。这句的语法,原本是‘池塘春草生,园柳鸣禽
“什么是倒装句?”
“Dislocation。这句的语法,原本是‘池塘春草生,园柳鸣禽
变’。谓语‘生’跑到了主语‘春草’的前面,这叫主谓倒装。在唐诗
中,倒装句的主要功能,是要将意象从语法中孤立出来,直接带给你视
觉冲击。”
“嗯,视觉冲击——我喜欢这个词。”
看样子他还要问,再问我就露底了。赶紧拦住:“这跟建筑有什么
“嗯,视觉冲击——我喜欢这个词。”
看样子他还要问,再问我就露底了。赶紧拦住:“这跟建筑有什么
关系?”
“没关系就不能听听,顺便长长知识?”
我闭嘴。
“谢灵运姓谢,你也姓谢,你是不是和谢灵运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我没有好气,“我爸说,我们谢家是陈郡谢氏的一支,
“没关系就不能听听,顺便长长知识?”
我闭嘴。
“谢灵运姓谢,你也姓谢,你是不是和谢灵运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我没有好气,“我爸说,我们谢家是陈郡谢氏的一支,
和谢灵运同宗。”
“我爷爷说,我们是琅琊的王氏。也是古老的大族。”
“所以,唐诗里说,‘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指的
“我爷爷说,我们是琅琊的王氏。也是古老的大族。”
“所以,唐诗里说,‘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指的
就是这两家人。我们的祖先,以前就同住在金陵城外,朱雀桥边,乌衣
巷里,大家彼此都认识。金陵,就是现在的南京。明白了吗?”
他老实地点头:“明白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安妮,我发现你的学问越来越深了。前天晚
他老实地点头:“明白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安妮,我发现你的学问越来越深了。前天晚
上,你说的很多单词,我从来没听说过。比如说,什么是Actinidia
Chinensis? ”
“猕猴桃。”
“如果你说Kiwifruit,也许我能明白得更快一些。”
“Kiwi是新西兰的一种鸟。而猕猴桃的原生地在中国,千万年来
“猕猴桃。”
“如果你说Kiwifruit,也许我能明白得更快一些。”
“Kiwi是新西兰的一种鸟。而猕猴桃的原生地在中国,千万年来
就在这里土生土长。唐诗里都说‘中庭井栏上,一架猕猴桃’。直到1
904年才由传教士传入新西兰。你爱叫它什么随你便,总之,我就不叫
它Kiwi。”
“嗯,佩服。一直没发现你这么爱国,都爱到水果上了。”
“嗯,佩服。一直没发现你这么爱国,都爱到水果上了。”
我捂嘴偷笑。原来,是怕人家说他是“星宿老怪”。
“其他的人都到哪里去了?”我的眼光越过他的身子,扫了一眼
“大多数人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工作,几位老总跟着沥川先生去了现场。我们很紧张啊,截止期很快就到了。现在是把两个月前的工作全部推倒重来一遍,却必须在十天之内完成,还要夺标,大家都忙
我发现CGP的人喜欢称沥川为沥川先生,而不是王先生。因为公司里有五个人姓王。不过,说实话,我没觉得沥川很忙。都是什么
“那么,到现在为止,方案可有眉目?”
“沥川先生要画的图已经出来了好几张,重要景观的效果图、主要视点透视图的手绘稿已经出来了一些。交通和景观的分析图由江总和张总来做。总平面图、鸟瞰图、空间竖向设计、空间构成剖面图这几样还没出来。最后他还要写文字案:创意说明、功能说明、经济指标说明等等。我们这些人要做的不过是些后期渲染工作。”他顿了顿,又说,“不过,这事儿真说到救场,也只能找沥川。他是出名的快手,从不拖延时间,还经常提前完成设计。有他在,我们的心放下了一半——只看他身体受不受得了这么繁重的工作。”
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身体?他身体看上去挺好的啊。”
“听说是滑雪受了伤,加上他严重贫血,本来就难得好。江总打电话去请他的时候,他还住在医院里。这两天一忙好像又加重了。本来他说,设计完成之后要和大家一起做建筑模型,现在江总说什么也不敢让他干了。”
“为什么?”
“做模型要用裁纸刀,万一他不小心划伤自己,止不住血,就麻烦了。”
我从没听说沥川贫血。我和他相处的那段时间,他就只生过两次病。一次是肺炎,住院了,不过听他的口气,是医生小题大做。一次是发烧,吃了几颗银翘片,还是我逼他的。他平日看上去精力充沛、脸色不算红润也绝不苍白,没有半点贫血的样子。
我还想继续询问,小丁却在看表:“不能和你聊了,我得忙我的去了。”
我回到房间,继续躺在床上,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焦虑。紧接着,我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张总。
“安妮,你还在宾馆吗?”
“在。”
“能去机场接两个人吗?外国人。”
“能。”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踊跃。我是这里唯一的翻译,又是最闲的,我不去谁去。
“是这样,来的人是王先生的哥哥王霁川和一位法国设计师,名字叫René。王先生本来打算亲自去接机的,可我们现在还在现场勘测,赶不回来,所以麻烦你去接一下。房间我们已经安排好了。”
“航班号和到港时间是——”
“王先生说,他把班次和时间打印在一张纸上,就在他的办公桌上,走的时候忘记拿了。只记得好像是六、七点钟到温州。我刚给保安打了电话。你可以到服务台去领一把备用房卡,把那张纸拿出来看清楚,再去接人。”
我一看手表,五点四十。时间紧迫。我关掉手机,到服务台拿房卡,打开沥川的房门,找到那张纸,回屋匆匆忙忙地换了套像样的衣服,化了妆,拿了我的手袋,就打出租车去了机场。
冬季的温州,天黑得很早。
机场十分忙碌。
我在巨大的电子公告栏里找到了接机的航班号,发现因为天气原因,飞机在北京推迟起飞。所以我至少要在这里等两个小时。
我买了一本杂志,找了一个咖啡馆坐下来,打发时间。
等了一个小时,我又去看告示牌,飞机还没起飞,不过,预计起飞时间变成了十点,意味着十二点才到温州。我有些后悔出来的时候没带电脑。里面有不少电子书,这么长的时间怎么打发?
烟瘾发作了,我到商店买了一包烟,跑到大门外的一棵树下抽了一支。再回来,又买了一本杂志,一边看一边等。
九点钟的时候,我跑到门外抽第二支烟,手机忽然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
“安妮。”
听见这个声音,我的心开始砰砰乱跳。
“……王总?”
“飞机晚点了?”
“嗯。”
“预计什么时候到港?”
“十二点。”
“不用等了,先回来吧。”
“不回来,这是张总交给我的任务。”
“我是张总的上司。”
“如果我回来,客人到了谁接?”
“不用接,可以坐机场巴士。”
“机场巴士?王总,我们中华民族是友好热情的民族,作为中华民族的一员,我不能让莅临CGP检查工作的外国专家受此冷遇。我,谢安妮,要把公司领导交给我的任务执行到底。”我公事公办地答道。
电话那一端,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在哪里?”
“候机厅的咖啡馆。”
“为什么我没看见你?”
“……我在洗手间。”
“把烟掐了,过来见我!”
沥川的声音,无论说什么话都好听,嗯,这么凶的口气,真是少见。
为了防止他闻到烟味,我在身上喷了浓浓的香水。沥川坐在轮椅上。瘦削的脸,纯黑的西服,浅蓝的衬衣,条纹领带。咖啡馆里所有的女人,无论老少,都在偷偷地看他。
沥川不喜欢轮椅,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会用,我从没在任何公共场合见过沥川坐轮椅。
我“Hi”了一声,走到他面前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他的面前有一杯柠檬茶。显然是我的香水呛着他了,他背过身去,轻轻咳嗽,然后说了一声“Excuse me”。
我在心中暗笑。沥川还是老毛病,无论是咳嗽、打喷嚏或借道,都会说“Excuse me”。有时候他去提款机提款,点错了一个键,都会对着机器说“sorry”。
“想喝点什么?”他问。
“咖啡。”
“两份奶两份糖?”
六年前,我喜欢的咖啡带着浓重的奶香,很甜,很腻。
“黑咖啡,无糖。”
“Irish cream(译:爱尔兰奶油) or Noisette(译:榛子味)?”这是沥川和我在一起时,我最喜欢喝的两种味道。沥川不说“hazelnut”,非要用法语“Noisette”。
“Columbian,please(译:请给我哥伦比亚咖啡).”我现在改喝味道最浓,最本色的那种。
真是样样都变了。
他转动轮椅,去买咖啡。付了钱,请服务小姐给我端过来。
我没戴眼镜。瞪大眼睛看着他。他的脸离我很近,反正也看不清,我毫无顾忌地凝视着他,好像他是外星人。
“So,”他说,“你很近视?”
“有一点,不严重。”
“好久不见,小秋,”他说,声音是虚幻的,“你好吗?”
“挺好。你呢?”
“也挺好。”
“难得来中国,没顺便带夫人一起过来?”我问。
“一向单身。”他看着我的脸,“你呢?”
“个人隐私,无可奉告。”
屏蔽。
显然被我这句话打击了。接下来,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我也一言不发。
他不开口,我也不开口,就这么僵着。
整整一个小时,我们好像两个陌生人,各喝各的饮料,谁也不说话。
终于,我先开了口:“沥川,你为什么要回来?”
他怔了怔,想不到我会有此一问。过了好久才说:“公干。”
“那你,什么时候离开北京?”
他又想了好久,敷衍:“公干结束。”
他的样子很不自在,握着茶杯的那只手几乎要把茶杯拧破。而且,脸崩得紧紧的,很局促,很紧张。我觉得,看他的样子,若再问几个他答不上来的问题,他就会立时昏倒在我面前。
也罢,不为难他了。我笑了笑,继续说:“那么,请问,公干期间,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朋友?熟人?同事?上、下级?总之,肯定不是恋人。
“我们之间,是工作关系。”
我深吸一口气。工作关系。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心烦意乱不想接,直接打开挂掉。
过了半分钟,手机又响了。
我只好打开:“喂?”
“我是萧观。”
“萧总?”
“今天我去了CGP,艾玛说你去温州了?”
“是啊。”
“有个拍卖行要出一本手册,偏巧心如病了,活我已经接下来了。能不能帮个忙?我出双倍译酬。”
“什么时候要?”我掏出我的记事本,看时间。
“月底行吗?”他说,“你先办完温州的事。”
“多少页?”
“五十页。”
“很多古文?”
“全是。”
“好吧。”
“谢谢。”
我打算收线,不料他又说,“安妮,上次是我唐突了。请你不要介意。我和艾玛以前有很深的过节。”
“不介意。”
“什么时候回北京?”
“十天之后吧。不确定。”
“记得事先通知我,我去机场接你,顺便请你吃饭。算是谢罪。”
“不用不用,你太客气了。”
“安妮,你以前可曾被男人追过?”
我一愣,说:“不曾。”——我在想,我和沥川,究竟是我追他,还是他追我?想不明白。开始的时候,肯定是我先追的,是我先请他看电影嘛。这么说来还真是始乱终弃,我还对他怨而不怒。
“你先试试我,就当热身吧。”
我没来得及回答,电话挂了。
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看见自己的手指在不停地发抖,决定出去抽烟。
“我出去一下。”
“出去干什么?”
“不关你的事。”
我真的很看不起自己,看不起自己过了这么多年还放不下,看不起自己沉不住气地要生气。
我快步走到门外,找到一个僻静之处,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外面很冷,我虽然穿着大衣,手还是冻得冰凉。但我不愿意回到咖啡馆,不愿意见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宁愿待在自己制造的一团乌烟瘴气之中。我在外面站了足有一个小时,直到抽完最后一根烟,才回到候机厅。我去洗手间洗了个脸,透过镜子,我看见自己的容貌在口红、面霜、和眼影的遮掩下没什么变化。只是我抽烟那会儿,曾不争气地流了几滴眼泪,那睫毛膏说是防水,也没防好,给我一揉,油彩溢了出来,待要我拿纸巾来拭,它又防水了,怎么也擦不掉。
离接机时间只剩下了半个小时,我却是这么一副样子,悲悲戚戚、失魂落魄、好像刚受过一场巨大的打击。
我不能让沥川看见我。
我拨他的手机。手机只响一下就接了。
“小秋——”
“叫我安妮。”
那端沉默。
“我有点不舒服。既然你来了,那我就先回宾馆了。”
“你是不是又在抽烟?”
“抽烟怎么了?”我冷冷地说,“抽烟是我存在的方式!”
电话那头,只剩下了他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那好,你先回去。到大门等着,我叫司机送你。”
“不用,我打出租走。”我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不管他答不答,收线。
回到宾馆,路过服务台,我忽然想起自己的手中还有沥川房间的备用房卡,应当还给服务台。可是,我想起了一件事。我的《沥川往事》还在他的电脑里。机会难得,我得赶紧去把它找出来,删掉。
诸位看官,如果下面的情节让你们想起了《碟中谍》的第一部或第二部,那不是我的发明,也不是我的模仿,那只能说明,再纯洁的人,如果看多了动作片,都会在心灵上留下可怕的烙印。
走廊里没有人。
门卡一插,一秒钟,红灯变绿,门开了。我闪身而入。
他的笔记本电脑在床上。
卧室开着一盏小小的台灯。我爬上床,打开笔记本电脑,几秒钟时间,出现了蓝色的视窗。
接着,画面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窗口,向我要进入桌面的密码。
我傻眼了。我知道,这肯定是个很简单的密码。沥川绝不会用烦琐难记的密码为难自己。
我先试:0907,我们俩共同的生日。
密码错误。
我想了想,又试:xiaoqiu。
是的,我自恋了。错误。
我开始想还有哪些东西可以让他当作密码的。我试了他喜欢的歌星:roxette.
没戏。
他哥哥的名字:jichuan.
没戏。
他在瑞士养的猫:mia.
不是。
他喜欢的作家:proust.
也不是。
到这里,我想说,诸位看官,如果你爱一个人,却猜不到他可能用的密码。作为爱人,你很失败。
我在床上冥思苦想,想了有半个多小时。因为我知道试的次数有限,我不可能无止境地试下去。
最后,我想起了三个字母:ldw
老滇味,还记得吗?他非说LDW。
蓝光一闪,桌面悄悄地打开了。
那一瞬间,我的眼里有一点点湿。是的,我有一点点感动。沥川的电脑,一年至少更换一次。他还用这个密码,说明他多少还记着我。
桌面上满满的图标。我直接进入“我的文件箱”。文件箱也塞得满满的。显然他的工作项目很多,每个都有建档。路径连着路径,文件夹连着文件夹。金山词霸已经装上。我检查它的路径,发现它已被移到一个陌生的文件夹内。
我在文件的迷宫里转来转去,反复浏览,却怎么也找不到我熟悉的那些文件名。
然后,我一拍脑袋,连忙打开“我的桌面”,用关键词搜索:“lcws.doc”,这是小说名字的拼音缩写,藏在我的一大堆电子书中。
很快,文件找到了。我大喜,左键锁定,右键打开,忙点“删除”。
半秒钟,弹出一个窗口:“删除文件错误。”
NO!
我再试一次,仍然是“删除文件错误。”
我检查文件属性,原来是“只读文件”。我明明记得,自己从没有把这个文件改成过“只读”。会不会是沥川动了什么手脚?
哼,难不倒我!不就是“只读文件”吗?我打开它,再改成“非只读”不就行了。我打开文件,进入“属性”,修改只读项。
改完了,再删。又是“删除文件错误”!
还是删不掉!超级郁闷啊!我用沥川的枕头,使劲地砸自己的脑袋。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我坐在床上使劲地想,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就在此时,门忽然一响,接着,几个人走了进来,同时传来很热闹的说话声。一句也听不懂,因为是法语。
沥川回来啦!
不会吧!怎么会这么快!
我眼疾手快地关文件、关电脑、合上电脑盖。果然,几个人停在客厅,热情地说话。
我听不懂法语。只听得出是三个人,当中有沥川。然后,我听见沥川去了厨房,好像是去煮咖啡。接着,天啊,我听见他的轮椅驶向卧室。
我迅速躲进卫生间。
浴帘是关着的,我跳进浴缸,躲在浴帘背后。紧接着,卫生间的灯就亮了。
沥川啊沥川,拜托你千万不要在这种时候上厕所!
洗手池里的水哗哗地响,大约是他洗了个脸。然后,好像是嫌热,他到卧室打开窗子,冷风嗖嗖地吹进来,几乎令我打了一个喷嚏。接着,他回到客厅,继续和客人说话。
沥川特别喜欢洗澡,早晚必洗。浴室绝不是久留之地。我赶紧逃出来,四处张望。如同所有的宾馆,沥川的卧室很宽敞,家具很少,根本无处藏身。我只好躲进他的衣橱。里面挂着西服和衬衣,我四下一摸,还好,除了衣服还是衣服,没有骷髅。
外面传来愉快的谈笑声,依然是法语。我坐在壁橱中,都快被憋出幽闭恐怖症了。都什么时候了,这群人还聊天!快点结束好不好!
过了片刻,终于,其中的一个人离开了。
屋子顿时安静下来。留下来的那个人陪着沥川到了卧室。
只听见沥川说:“这几幅图要拜托你替我画一下。草图我画了个大概,细节你照我写的添上就可以了。”
那人笑道:“好嘛,把你哥当绘图员使唤。”——我猜得没错,那人是沥川的哥哥霁川。
“模型是你做还是René做?”
“当然是他。我要替你画图,哪里忙得过来?”
“你不是说要带他游雁荡山吗?”
“你的主图一出来,模型两三天就可以做完。剩下的时间还是可以去玩。”
“那你去和他说吧。”
“有什么好说的,上次你也帮过他,他本来就欠你人情。”
“……好吧。”
过了一会儿,估计是霁川看见了桌上的几个空啤酒瓶,听他说道:“你又喝酒了?”
“啤酒而已。”
“什么酒也不能喝。”
“行了,哥,有完没完?”沥川嘀咕了一声。
“太晚了,快睡吧。”霁川叹了一口气,“我对苏群说,你每天最多只能工作五个小时,看来你根本不听他的。”
“忙完这一阵子就好了。总部那边的事,麻烦你替我挡一下。”
“我也忙,就爸闲着。爸陪着爷爷奶奶在香港度假,我一个电话把他们仨全招回来了。”
“什么?什么?”
“所以现在,不是我挡着,是爸在替你挡着。你若是心疼他,就早点回去吧。”
“早知道是求爸,那还用得着你去求吗?”沥川说,“你说说看,上次你和René去罗马,谁给你挡着来着?”
“我这不是实在分不了身吗?哎,这么一说就扯远了。你在温州,一个电话打过来要我帮忙,我是不是二话不说就来了?不仅我来了,还给你多找了一个帮手。很够意思吧?”
“够意思。”无奈的声音。
“对了,你的伤好点没?”
“差不多了。”
“那你快睡吧,我走了,明天再聊。”
我听见沥川将霁川送到门口,关上了门。
我悄悄地松了一口气。随手将一件衬衣从衣架上摘下来,抱在怀里,轻轻地闻了闻。不要笑我,我受了六年的委曲,难道不可以悄悄地花痴一下?
我在壁橱里美美地想,接下来,沥川该去洗澡了,我呢,趁这当儿赶紧逃走。
可是,我等了半天没动静。也没听见浴室传来水声。
从门缝中张望,我看见沥川回到卧室,径直来到床边,脱衣服、换睡衣,然后上了床。接着,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音乐声。很低,却很吵:
"I see you comb your hair
and give me that grin.
It's making me spin now,
spinning within.
Before I melt like snow,
I say Hello
How do you do..."
又是他的Roxette,以前那首歌他就常听,以至于连我都熟到可以背下来。沥川的长相看起来略显忧郁,其实他很容易高兴。他喜欢轻松热闹的音乐,还喜欢哭哭啼啼的连续剧。相比之下,我反而故做深沉地喜欢听小提琴、钢琴奏鸣曲之类。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嫌他闹得慌。
我现在关心的问题不是Roxette,也不是吵闹,而是他什么时候才能睡着。睡着了我好逃之夭夭。我缩在壁橱里,忍不住偷偷地打了个大哈欠,在机场等了五个小时的机,我也累了呀!沥川哥哥,不要听音乐了,拜托你快些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