沥川往事(十五)

叙述平凡人的情感 平凡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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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CGP,这个城市里所有人都已开始过节。街道上“大清仓、大
甩卖”的喇叭一声高过一声。每个门面都张灯结彩。路上的行人是悠
闲的,穿着亮眼的服装。

    我忽然意识到,那天去机场接机竟是圣诞的夜晚。没有任何人提
醒我,所有人都忘记了。是的,来温州出差的都是CGP的中年骨干,
在他们年轻的时候,圣诞还不是一个中国的节日。他们唯一的愿望就
是在春节前结束这场战役,拿到丰厚的年终奖,回到妻儿的怀抱。为
此,所有的人都猫在这个孤零零的高级宾馆里,隔离尘世,忘我工作。

    我自然也不例外。这三天我都在房间里翻译各种图纸和文件,每
天平均睡眠不到四个小时。时至今日,百分之八十的图纸和设计说明
都已出来。成卷成卷地堆在我的床上。沥川的设计任务最重,速度却
最快。当然最后几张是霁川根据他的草图重新画过的,毕竟是兄弟,
配合得天衣无缝。甚至于两人的英文书写体,都看似出自一人之手。

    C城改造的主体建筑是座落于西城区山角下的C城大剧院,属于
清涟山庄的主建筑之一。也是总投资中耗资最大的建筑。江浩天的原
设计是开放式的玻璃结构,远远看去,像自由女神的头冠,或者说像
一朵怒放的葵花。就连我这个外行一看,都觉得十分醒目亮眼。而沥
川的设计却是封闭式的钢结构壳体,很简单,看不出什么具体的形状。
有点像颗巨大的鹅卵石,带着天然的水纹。上面是异常光滑的玻璃表
面,浅灰色,像一面镜子倒映出天上的云彩。而剧院周围的一大圈附
属建筑,也是类似“小卵石”般的设计,从鸟瞰图上看,就像一排散
落在海滩的鹅卵石,又像银河中的行星,自然而神秘、典雅而恢弘、
与周围的山水融成一体遥相呼应,体现了他一向倡导的生态、环保和
节能理念。我十分喜欢,觉得虽不如江总的设计那么打眼,却有一种
返朴归真之趣。

    可是,不看好这个“鹅卵石”的大有人在。人们在背后给剧院起
了个外号叫“石头”。吃饭时我听见几位设计师悄悄地嘀咕,说沥川
从来不是POMO,为什么这一次变得这么后现代?又说招投标办的负
责人谢鹤阳固执而古板,相当不好打交道。他会接受后现代方案吗?
此外,CGP最强的竞争对手是迦园国际的首席设计师田小刚,著名的
古典园林设计专家。他其实是江浩天的师兄,出道早,名声大,对江
浩天的风格了如指掌。上次厦门工程,他的设计以一票之差输给了C
GP,这回铆足了劲要来报仇,不惜花大价钱偷情报。

    标书要求所有的文件必须是中英两份。直到三十一号的早上,我
才完成了手中所有的翻译。之后,我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检查、修改、
润色,然后交给江总复查,再由江总交到绘图部打印。

    交接了手上的工作,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我到餐厅里好好地吃了
碗敲鱼汤,薄薄的黄鱼片,伴着切成细丝的香菇和火腿,一碗下肚,
脸上的汗气就出来了。我想起了沥川。沥川喜欢吃鱼,也喜欢喝汤。
广东人的鱼片粥他也很喜欢,不知道他尝过敲鱼汤没有?我跑到厨房
去问厨师敲鱼汤的作法,才知道要做得好吃非常麻烦。最好一次做一
批。管他呢,我拿只笔把食谱记下来,准备带回北京后好好研究,把
它变成我的拿手菜。

    可惜沥川还住在医院里。因为霁川怕他的伤口止不住血,又怕感
染,硬要他留在医院里“观察”。病房屏蔽一切手机信号,但有专线
可以上网。我知道沥川非常忙,估计像我一样,一天只睡几个小时。
我给他发过一封简单的邮件,问他好一点没有。对于这个问题,他只
字不答,回给我的只有三个附件,点开一看,是三张图纸。这是他来
温州之后对我的一贯态度,公事公办、止谈风月。尽管如此我这颗被
冷落的心里却有了一丝甜蜜。为了让我戒烟,他肯跳垃圾箱,我幸福
都幸福不过来,还抱怨什么!

    接下来,我美美地睡了一个午觉,五点钟时,张少华忽然打电话
过来:“安妮,晚上资方的新年酒会,你参加一下。你能喝点酒吗?”

    “能啊。”我除了烟瘾,还有酒瘾、辣椒瘾、孜然瘾,算得上五
毒俱全。沥川不过是只发现了一样而己。再说,朱碧瑄的酒量那么好,
作为她的下一任,我不能比她差太多吧。

    “你守在王总身边,他不能喝酒,一滴也不能。盛情难却的时候,
你替他挡一下,行吗?”

    “没问题。”

    “其中有位谢主任,是关键人物。他有浓重的温州口音,王总可
能听不懂。你翻译的时候小心点。”

    我的脸一下就白了。我也听不懂温州话,不光我听不懂。听说在
这里住了三年的外地人也多半听不懂。

    “他的口音有多重?”

    “他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系,你说会有多重?”张少华在那一头
说,“他是行内人,王总的名字他听说过。”

    “行!酒会几点开始?”

    “六点整。我们上午才接到通知。你准备一下。我们这边就去四
个人,江总、王总、我和你。你坐江总的车子,我去医院接王总。我
们在酒店门口见。”

    为了配合这次行动,我挽了一个小小的发髻,上面插了一根紫色
的木簪,穿了一件白底蓝花的旗袍。除了胸之外,我的曲线尚可。那
旗袍紧紧地包着我,显得我瘦骨嶙峋。我想把自己打扮成楚楚动人的
林黛玉,好让那些逼我喝酒的人于心不忍。

    坐在江总的车子里我还在复习《温州方言大全》:“了了滞滞”
就是“清洁干净”;“云淡风轻”就是“轻佻”;“勿俨三四”就是
“不正派”……等等,等等。到了酒店的大门,我发现CGP的“头粒
珠儿(温州话:老大)”——沥川和张少华已经等在那里了。

    在正式场合沥川习惯穿纯黑的西装,手拿一根赤色手杖。黑色衬
衣、黑白相间的领带,衬着他那张瘦长的脸、高高的额头、挺直的鼻
梁和倔强的下颚,看上去十分硬派。其实沥川最吸引我的是他的眼睛。
无论外表看上去多么刚毅冷酷,他的目光非常纯净,不含一丝杂念。
在他的眼眸深处,隐藏着一股近乎教徒似的虔诚和深情。

    在这次参加竞标的设计师中,三十一岁的沥川最年轻、最知名。
他在公共场合是著名的冷面郎君,寡言少语、非常矜持。所以我看见
沥川的时候,他的情绪和表现都已进入到了“公共状态”。他看见我,
眼波微动,迅速恢复原状。

    “二位没有久等吧?”江浩天说。

    “没有。”

    “王先生的身体好些了吗?”江浩天上去和沥川握手。

    “已经好了。”

    在大厅的接待处,沥川在众目睽睽之下帮我脱下大衣,连同自己
的风衣一起交给服务员。我有点不自在,觉得在场的很多人会误会我
是沥川的太太。所以,沥川每次和人握手,我都不忘记上前解译:
“我是安妮,王先生的翻译。”毕竟来的人都是业界同行,大家彼此
相识。所以,很多人都笑着反问:“王先生中文那么好,还需要翻译
吗?”

    当然,也有几个人误会我是朱碧瑄,握手的时候叫我朱小姐。这
回轮到沥川一个一个地解释:“这位是谢小姐,我的新任翻译。”

    我们一路寒暄下去,一直走到靠近酒桌的地方,才看见一位六十
岁左右的方脸男士,被一群设计师如众星捧月般围在当中。江浩天不
知什么时候过来了,向沥川耳语:“那位就是招标办的主任谢鹤阳。”

    谢鹤阳因为长得一张又黑又方的脸,外号“鞋盒”。当然,没人
敢当面这样叫他。沥川拿了一杯水,在旁边慢慢地喝,见谢鹤阳身边
的人散了几个,腾出点空位,才带着我快步而上,自我介绍:“谢主
任您好。我是王沥川,CGP的设计师。”

    “哦!王先生!”谢鹤阳从容而不失热情地和他握手,“久闻大
名,缘悭一面。”他说的还算是普通话,只是话音里果然含着浓重的
平舌音。沥川的脸上是客气的笑容,他略微迟疑了一下,我马上将这
话译成英文。

    “不敢当。”沥川回答,“外邦设计师,才疏学浅,对博大精深
的中华文化十分仰慕。”

    我默默地看了沥川一眼,有些惊奇。不敢相信这极度斯文得体的
句子,竟出自只认得九百五十个汉字的沥川之口。

    果然,谢鹤阳的脸上露出更多笑容:“王先生过谦了。我年轻的
时候,建筑界的泰斗王宇航博士曾应邀到清华讲学,陪同人员中,我
忝在其末。听说他也是瑞士华人,不知王先生可否认识?”

    “那是家祖父。”

    “我记得那时,陪着王先生一起来的还有他的长子王楚宁先生,
我们年纪相当,相谈甚欢。楚宁先生说一口流利的中文,非常古雅,
也是知名建筑师。”

    沥川微微颔首:“那是家父。”

    “王先生的一家是什么时候到的海外?”

    “大约在清朝末年吧。”

    “该不会是前清遗老吧?”一直站在谢鹤阳旁边的一位中年男子
忽然插口。

    沥川淡淡地道:“不是。从宗谱上说,我们属于琅琊王氏,是纯
正的中原血统。”

    谢鹤阳道:“对了,我来介绍,这位是迦园国际的总设计师田小
刚先生。”

    “小刚,好久不见。”

    “确切地说,是六年没见了吧,沥川,你怎么好像从中国消失了?”

    “哪里,我的公司还在这里,需要的时候会过来照应的。”沥川
顿了顿,又说:“谢主任,小刚是温州建筑师,占着天时地利人和。
CGP虽是海外兵团,却同出自中华一脉。评审的时候,谢主任不会厚
此薄彼吧?”

    谢鹤阳哈哈一笑,连连摆手:“哪里,哪里!CGP有非常雄厚的
设计实力,C城区改造将会成为温州对外开放的模范工程。我们非常
欢迎海外公司参加竞标。放心放心,竞争绝对公平。”

    三人在一起寒暄了十分钟,谢鹤阳便被另一群人围住了。我在一
旁翻译,只觉得唇焦舌燥,便到一旁的酒台上找饮料。沥川一路跟过
来。

    “纯正的中原血统?”我调侃,“五胡乱华之后,还有什么血统
是纯正的?”

    “吓唬人而已,纯正是真谈不上,”沥川说,“比如我外婆就是
地道的法国人。”我看着沥川脸,心中释然。难怪沥川既有一副十足
的国人长相,又有异常分明的面目轮廓。

    “那个田小刚来意不善。我怕他与谢鹤阳有什么暗箱交易,听说
这里不少官僚挺腐败的。”沥川又说。

    “别担心,政府现在对违法乱纪查得很严。这么大的工程,多少
人拿眼盯着。真有什么腐败查出来肯定全军覆没、满门抄斩。”沥川
看着我,一脸疑惑:“什么是‘全军覆没’?什么是‘满门抄斩’还
有……什么是‘天灾人祸’?”

    “天灾人祸?”

    “那个谢主任不是说陪同的人员中有天灾人祸吗?那句话我没听
懂。”

    “我不是翻译给你听了吗?”

    “你的翻译我也听没懂。”

    什么?怎么可能?我几乎要跳起来:“为什么听不懂?难道我翻
得不对?辞不达意?”

    “不是不是……你这旗袍真好看,我吧……有点走神。”

    我叹了一声,说:“不是‘天灾人祸’,是‘忝在其末’。这是
谦辞,他说他自己虽不够资格,但也在陪同之列。”

    “好吧。回去记得把这四个字写给我认。”

    难怪沥川需要翻译。我一直以为是多此一举,看来他不要翻译还
真不行。

    我们一人端了一杯红酒站在酒台旁边。

    建筑界真是个男人的世界。放眼望去,整个大厅人头涌动,却没
看见一个女设计师。我正想就此发表一顿感言,沥川却问了我另一个
话题:“小秋,你的毕业论文做的是什么?D.H.Lawrence吗?”

    “不是。你对这个感兴趣?”

    “我对英国文学一直感兴趣。”

    “我做的是西苏,西苏和乔伊斯。”

    “乔伊斯我知道。西苏是谁?”

    “Hélène Cixous.”这是个法语名字。看来是我的发音有问
题,他显然也听说过西苏:“Cixous是法国人。你不是英文系的
吗?”

    “Cixous自己是英文系的,和我同行。著名的乔伊斯专家。”

    他点点头,接着说,“那么,你做的是法国女权主义?”

    “嗯。是不是很吓人?很前卫?”

    “不吓人。你看,你是女人,我是残疾人。我们都算Vunerab
le groups(弱势群体),是同一战壕的战友。”

    我笑了,觉得这话挺逗。沥川的文学趣味甚高,自称喜欢读hig
h-modern的小说。我不禁又问:“你读过西苏?”

    “只读过 Le rire de la méduse ,也就是The Laugh
of the Medusa.(《美杜沙的笑声》)”

    “我做的就是那一篇。”

    他不相信地看着我:“不会吧。西苏是最提倡女性解放的。六年
过去了,你怎么看上去思想一点也没解放呢?”他连连摇头,“我觉
得你根本没有弄懂女权主义的精髓,学问都白做了。”

    “我怎么不解放了?我挺解放的!”我的嗓门高了,受到挑战了。

    他不说话了,低头叹气。

    “那你说说看,我要怎样做才是解放的?”

    “我若说了,你会不会把酒泼在我脸上?”

    “不会。”

    “六年前,我已经说了再见,为什么还要给我发邮件?”

    “我……我又没发多少。”我喃喃地嘀咕,有点气短。

    “一千五百封,算少吗?最短的三十个字,最长的一万两千字。
全部加起来,相当于三部长篇小说。我不敢相信你在写这些信的同时
居然还在研究女权主义!如果我是Cixous,听说了你的举动,非羞
愧死不可。”他看着我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语气十分认真。

    我深吸一口气,觉得有点奇怪。沥川对我一向体贴,也很注意说
话的场合和方式。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选择在今天,也就是除夕之夜,
在这种公共场合羞辱我。

    “嗨,沥川,说说看,”我不动声色,“你喜欢读我的信吗?”

    “还行……借助字典。”

    “那不就得了。”我呡了一口酒,“我对你的感情超越了任何主
义,包括女权主义。其实在中国,像我这样的人有一个专有名词。”

    “什么专有名词?”

    “情圣。”他张了张嘴,又闭上,终于没话说了,只得转移火力:
“讨论暂时结束。我想,那位老太太需要我的帮助。”说着,他转身
去帮一位企图要拿一大瓶可乐的老太太:“老太太,这个瓶子很沉,
您放着,我来替您倒。”

    老太太有八十岁的样子,头发稀疏,穿着件手绣的唐装,很齐楚,
像是富贵人家的老人。沥川给她倒了一杯可乐,问她还要什么。老太
太说:“年轻人,劳驾你给我拿那块蛋糕。”

    远处一个高脚盘子上放着一个两层的蛋糕。没有人吃,因为大多
数人以为这是饭后的甜点。沥川伸出长臂,拿出餐刀,毫不客气地切
下一块,放到小碟子上递给她。又问:“您要不要水果?这里有西瓜
和葡萄。”

    “西瓜来几片,葡萄也来几粒。”老太太看他的眼神有点怪,一
副异常疼爱的样子。

    沥川给她端了一盘子的东西,带着她,给她找了一个座位。

    “年轻人,你的腿为什么是跛的?是受了什么伤吗?”老太太笑
眯眯地问。沥川在很多人的眼里都是完美的,除了他的腿。所以我觉
得老太太明显是在利用自己的年纪和沥川套近乎,她的目光很不纯洁。

    “是……车祸。”沥川的神态略微有些尴尬。然后,他又很认真
地伸手过去和老太太握了握说:“我叫王沥川,是CGP的设计师。”

    老太太很爽朗地笑了,她的假牙看上去又白又整齐。我生怕她笑
了一半假牙会掉出来。正这么想着,只听得“叮当”一声,她的假牙
真的掉了!

    我和沥川同时伸手下去,沥川手长,眼疾手快地从地上拾起来,
轻声道:“太太,您在这里稍等,我去去就来。”他从旁边拿了个一
次性的纸杯,去了洗手间。

    老太太倒是无所谓,瘪着嘴对我说:“小姑娘,他是不是你的男
朋友?”

    “不是。老奶奶,我是他的翻译。”

    没有假牙,她说话尽漏风:“怎么,他是外国人吗?”

    “瑞士华人。”

    “哦。他很可爱呀!”

    “是啊。”

    “难道你没看出来,他很喜欢你?他身体这么不方便,没有手杖
都站不稳,你明明就在旁边,他也不让你代劳,自己那么辛苦地替我
拿东西。”

    我觉得,老太太这是在变相地批评我,于是赶紧解释:“王先生
非常自信、也非常能干。如果他需要帮忙的话,会和我说的。”

    “你奶奶我阅人无数,好人坏人、不好不坏的人都见过。相信你
奶奶的眼光,这绝对是个好男人。”

    我心花怒放,笑得阳光灿烂。

    沥川走过来,将洗干净的假牙放在杯子里递给老太太,顺手还递
给她一张餐巾纸。老太太用纸掩了面,戴上假牙,向我们回首一笑,
灿如白雪。

    她和沥川握了握手,说:“我姓花,叫花箫。我是画画的。”每
一个字都以“H”开头,我很紧张地看着她,担心她的假牙会再次掉
下来。结果,她说的话我没听清,以为她叫花椒,想笑又不敢笑。

    沥川很有兴趣地问:“太太,您画国画还是油画?”

    “我这么老派,当然是国画。”

    “评委里有一位画家,叫龙溪先生,也是画国画的,您老认识
吗?”

    “认识,他是我的学生。”

    我的心一沉。评审团里的确有位大名鼎鼎的龙溪先生,浙派传人,
在画界非常有声望。那么,这老太太一定大有来头。

    然后,沥川忽然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忙说:“对不起。”

    在和老太太谈话时,他随手拿了个点心吃了一口。大约是吃快了,
接着,他又咳嗽了一声,这次来得太急,竟来不及转身避开。

    "I am so sorry. It happened before I could stop
it.(译:对不起,我实在来不及回避。)"

    绅士作风又来了。我花了一分钟的时间才弄明白,他是在为刚才
的咳嗽再次道歉。我在心中暗笑:那老太太和沥川真是一对儿。一个
太粗心,假牙掉了也不在乎,照样说话;一个太小心,咳嗽一声,道
歉半天。

    “老太太您慢坐,我陪王先生去一下休息室。”我拉着沥川,一
阵风似地走了。

    我们一起走到餐厅外的偏厅。沥川用手绢捂着口,还在不停地咳
嗽。我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说:“那碟子里的东西有芥末,你一向
不吃的。这回怎么忘了?”

    “我怎么知道那是芥末?”

    “那你好些没有?”我有些担心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回去吧。”

    “回去?酒会还没有开始。”

    “说到底,竞标靠的是实力和设计。酒会上表现得再好也没用。”

    “这话在国外说没错,在这里说我可没底。何况,这回是江浩天
来找我帮忙,我现在走,无论是什么原因,都太不给他面子了。”

    沥川是被江浩天一个电话叫来力挽狂澜的。可是,那个田小刚和
谢鹤阳一直站在一起,态度显得比一般人亲密,不得不让人感到气馁。
沥川在近十天的功夫里又是考察现场,又是勘测工地,还大搞文化研
究,真可谓全力以赴、志在夺标。作为主设计师,他身上的压力其实
最大。

    “回到瑞士,也许你应当写一篇论文,题目是《一个外国建筑师
在中国的困惑》。”

    他抬头看着我,忽然笑了。

    我凝视着他的脸,感觉有些晕眩。这是六年来我朝思暮想的笑容。
此时如优昙乍放,令我几乎有了向佛之意。

    他站起身来,我忽然发现他的手腕上还缠着纱布。难道,那道伤
很深吗?三天了,还没有好?

    “沥川,你的手——”

    他打断我的话说:“小秋,明天就是新年。你能不能新年有新的
气象?”

    “这是啥意思?”

    “你能不能将女权主义进行到底?”

    “不能。”

    刚才的一番调侃和玩笑让我仿佛回到六年前的时光,可是沥川一
句话又让我感到突然来临的幸福正在急转直下。

    “Just let it go, please.(译:让这一切都过去吧!)”
他凝视着我的脸,“我求你。”

    “No!”我断然拒绝。

    他的目光渐渐有了寒意,表情忽然间变得冷酷,和六年前我们分
手的那天一模一样。

    就在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来中国。

    就算CGP拿到了这个标,就算挣来的钱一分不少地交给沥川,对
他来说,这也是个不值一提的数目。他犯不着为了这笔钱放弃手头的
工作,放弃在医院的疗养,不远千里地来到这里。

    他来这里,只因为二十天前,我在一次大醉之中又给他的老地址
发了一封邮件。上面写了五个字,后面跟着一串惊叹号:

    “沥川,你回来!!!”

    那是在我们中断通信三年之后,我发给他的第一封邮件。发完了
我就后悔了。实际上那封信在三秒钟后就弹了回来。系统显示说,对
方地址拒绝接受这个邮件,系统将继续尝试投递云云。

    所以,他回来了。因为我居然还没有忘情,所以他有责任,要在
这个除夕之夜向我做个彻底的了断。

    我的笑容消失了,脸在瞬间变得惨白。

    “我已经定好了回苏黎世的机票。Presentation之后,马上
就走。”

    我冷笑,向他伸手:“我不信!机票在哪?给我瞧瞧。”

    他真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机票递给我。

    我三下五除二地将它撕了个粉碎:“机票没了。”

    我承认,我是疯了,我绝望了,我暴力了。这一次,我不能再让
沥川离开我!

    “是电子票。”他说。

    “那么,这一次又是一个永别?”我垂下眼,颤声地说。

    “You need a closure.(译:你需要一个了断。)”

    “告诉我上次你离开的原因。”

    “……”坚固的沉默。

    “沥川,你是不是得了很重的病?”我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你
知道,无论你得了什么病,我都不会在乎。我不在乎你只有一条腿,
也不会在乎你有什么病。”

    “我没什么病,不必为我担心。”

    “那么,我要你看着我眼睛,”我凝视着他的脸,“看着我的眼
睛,然后对我说:你,王沥川,不爱我。”

    他低头沉默,片刻间,又抬起头,看着我的眼,一个字一个字地
对我说:“是的,小秋。我不再爱你了。我希望你我之间的一切,在
新年到来之前完全结束。我希望你彻底地忘记我,对我不寄任何希望,
再也不要给我发邮件。你……能做到这一点吗?”

    我的心在一点一点地缩小,顷刻之间,变成了一个硬核。

    我说:“我能做到。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可以结束一切。不过,你得留在北京,留在CGP。”

    他看着我,研究我的表情。然后说:“留多久?”

    “留到我说你可以走为止。”

    他想了一下,轻轻地叹气:“也许你需要一个过渡期。在此期间,
你能否保证我们只是普通同事的关系?”

    “我保证。”

    “那好,我答应你。”他说,“But you must move on.”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冷冷地站起来说:“对不起,我需要去
一下洗手间。”

    我快步走进洗手间,关上门,坐在马桶上,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搞什么女权主义啊,我对自己说,对于沥川,我除了哭,就没有别的
办法了。我在马桶上抽噎,神魂俱断、万念如灰、以为一个小时可以
止住。等我终于哭完,摇摇晃晃地从马桶上站起来,已经过了五个小
时。我用光了马桶旁边所有的卫生纸,等我来到洗手池跟前,看见镜
子里面的我满脸是水、披头散发、双眼肿成了两个巨大的核桃。而我
的眼泪,还没有止住,还在不停地往外流。我抱了一大卷草纸,不知
怎地,悲从中来,呜呜咽咽又在门边哭了二十分钟,终于不再哭了。
便用围巾包住脸,低头走出宾馆的大门。

    有人走过来,帮我穿上了大衣。

    我们默默地走到汽车旁边,他拉开车门,我迅速地坐了进去。

    我翻滚的心绪在深夜冰凉的空气中渐渐平静。那人轻叹一声,俯
身下来,替我系好安全带。

    那一瞬间,我忽然说:“沥川,我要摸摸你的后脑勺。”

    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我像考古学家那样,用手按住他的头,将他
的头盖骨细细地摸了一遍。

    他关上车门,坐到我身边,问:“为什么要摸我的头?”

    “想知道你的脑袋是什么材料做的。”
 
  关于我双眼肿成大核桃这一现象一直持续了一个礼拜。不管人家信
不信,我的官方解释是我的眼睛被某种有毒的虫子蜇了。我从来不去
餐厅吃饭,免得成为好事之徒的笑柄。如果不得不出门,我就戴上墨
镜、用围巾包头,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如果不得不讲话,我尽量显
得充满热情:“嗨!小丁,我刚出去吃了碗敲鱼汤,隔壁那家馆子的。
想不想下次一起去?”——他当然不会去。有家有口有老人,放着高
级宾馆里的免费三餐不吃,自己掏钱下小灶?No way. 在走廊上碰
到苏群,我叫他,故做亲热:“苏先生,想不想去逛商场?买点土特
产回去给太太?我路熟,我陪你!”他看一眼自己的结婚戒子,摆手:
“谢谢关心,太忙不去了。”若在走廊遇到沥川,我拧头就走。不见
他少生气,我多活几年。

    在这一星期,CGP的工作人员终于在截止期前递交了所有的文件。
René的模型也全部完工了。本来,他还指望我能带他去雁荡山,看
见沥川那张阴森森的脸,再看见我的大核桃,吓得不敢提了。还是霁
川带他去玩了两天,回来时给我带了几包冬米糖。当天晚上,René
敲我的房门,送给我一个放在玻璃罩子里的小模型。我一看,是沥川
的“鹅卵石”,用玻璃和钢丝做的,里面镶着个小灯泡,光线透出来,
朦朦胧胧,非常逼真、非常漂亮。

    “安妮,这个送给你,喜欢吗?”

    “挺喜欢的,谢谢。”

    “安妮,听我说,Alex不是故意要得罪你的。”——原来,是替
沥川圆场子来了。

    “René,看来你是知情的,对不对?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要得
罪我?”

    “你问他自己啰。快些问,明天presentation一完他就走了。”

    “他不走,他会留在北京。”

    René看着我,一脸的不相信:“怎么会呢,机票都买好了。”

    “不信你去问他。”

    René的神情忽然变得很严肃:“是你让他留下来的?”

    “是的。”

    “你能改变主意吗?沥川必须回瑞士!”

    “为什么?”

    他欲言又止:“如果你想为Alex好,就让他回瑞士。你可以去瑞
士看他,机票我出,住在我家里,无论你想住多久都成。”

    我在猜测他的话,过了一会儿,我点头:“行,我可以劝沥川回
瑞士。不过,你得告诉我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没法告诉你。”他沮丧地垂下头,“你若是为Alex好,就让
他回去。——我只能说到这里了。”

    “René,”我说,“你来温州之前就认得我?”

    “我认得Leo,Leo是Alex的哥哥——是的,我认得你。还看
过你的照片,大大的,挂在Alex的卧室里。你是Alex的第一个女朋
友嘛。Alex在认识你之前都是Virgin(处男)。 我们天天笑他。
安妮,我邀请你来苏黎世玩好不好?我住的地方和Alex很近。冬天
可以一起去滑雪。你看过Alex滑雪没有?他一条腿滑得比两条腿的人
都棒。”

    不行了,感动了。呜……

    “可是沥川说了,他不要我啦。”我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我
不去瑞士了。不过,我可以帮你劝他回去。反正……在这里每天看见
他,他又不理我,我更伤心。”

    “不要!不要伤心!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上帝吧!”
René张开双臂拥抱我,安慰我。

    我抬起头,看见沥川正好从房间走出来。

    我从René的怀里抽出手,小声说:“René,沥川在看着我们。”

    René吐吐舌头,对我做了一个鬼脸:“完蛋了,Alex要找我算
账了。”

    我接过模型关上房门。果然听见沥川和René在走廊上用法语争
执了起来。超级郁闷啊,当年为什么就是赌了那口气,二外没选法语
呢?不过,如果我真的学了法语,沥川该用德语吵架了,我还是听不
懂。

    我缩在房间里准备明天的翻译资料。经过一周的专家审评,相信
C城区改建的方案已达成诸多共识。入围的最后四家谁能夺标,很大
程度上取决于明天上午十点的评标会议。会议上,将由每个设计公司
的代表先作最后三十分钟的陈述和答疑。然后,退席,由专家团进行
最后评议,确定此标的最终人选。

    那三十分钟的陈述是沥川自己用英文写的,然后我又译成了中文。
我修改了一些词句,让全文读起来更加接近口语、更有诗意、也更符
合中国人的审美习惯。沥川曾经受过专门的朗诵训练,声称自己做过
学校广播台的播音员。他最擅长朗诵的是莎士比亚,能将手头上的无
论什么东西,产品说明书也罢、新闻头条也罢、业务报告也罢,读得
声情并茂,催人泪下。以前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他经常干这个事来
逗我,用中世纪腔的英文来读牛黄解毒丸的说明书,笑得我满地打滚。
我们交流工作全在Email中进行,我信守承诺与他保持“同事”关系。
沥川的邮件落款有时还加个“take care,”企图显示点人情味,而
我的Email则既无落款,亦无署名,就事论事,无一余字。

    Final presentation说来就来。

    沥川的陈述排在最后。在此之前,很多人被田小刚眩目的“帝王
式”设计弄得悚然动容、印象深刻。作为专职翻译,我被安排坐在沥
川的身边,以防评委提问时会有他听不懂的问题。我听见沥川用冷静
清晰的嗓音说:“……CGP一惯推崇持久、保值的现代建筑风格。我
们的设计忠实于结构的合理与多样化,并与当地特色鲜明地结合在一
起。不在装饰性的部位表现短寿的后现代口味,亦不靠营造激情来打
动观众。在设计理念中我们融入了道家返朴归真的思想,并在山水诗
的意境中寻求中华古典精神的再现。……”

    沥川把我写的中文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相信在座的人都被他抑
扬顿挫的声调、声情并茂的解说给打动了。我坐在台上,一直注意观
察田小刚的表情。实际上,外行如我的人都听出了田小刚设计的主要
问题。他在剧院的外观效果上下了太多功夫,使剧院在日光下看上去
灿烂而惊艳。可是沥川却把主要的用心放在灯光上。剧院的活动毕竟
是夜间的。沥川一面讲解,一面调暗室内灯光。René的模型在几十
个小型射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恍如仙境,充分地体现了沥川想要的
夜间效果。

    接下来是答疑时间。开始的几个问题很简单。我几乎用不着翻译,
沥川用简洁的中文一一解释。紧接着,有一位评委问道:“王先生,
请问你的C城剧院,也就是这个鹅卵形的建筑,究竟体现了怎样的道
家思想和山水精神?”

    这个评委在建筑界人称“杀手”。他在本行业有很高的声望,却
一向以刻薄尖锐闻名。他曾给第一个陈述人——也就是迦园国际的田
小刚——出了一个大难题,弄得他当场沉默两分钟,两分钟后才开始
回应,答案还不尽如人意。

    我听见沥川说道:“评委先生,这个鹅卵形的方案是我在细读东
晋山水诗人谢灵运的诗歌中找到的灵感。”

    他的表情完全镇定,可我却从他的话音中听出了一丝忧虑。他显
然担心这个人会在这个问题上作过多纠缠。毕竟沥川长在国外。毕竟,
谁都知道,他不大可能懂太多的中国古诗。尤其是以坚奥、隐晦、用
典和词藻著称的谢诗。

    “那么请问王先生,究竟是哪一首谢灵运的诗给你带来了灵感
呢?”那个“杀手”半笑不笑地看着他,追问。

    只听见沥川答道:“诸位不要见笑。我是外邦人,虽然我努力学
习中文,我的中文水平还没有达到足够的深度,可以全部领会中国古
典诗歌的精妙。所以,为了更好地完成这次设计,我请我的翻译谢小
姐将谢灵运的诗歌译成了英文。相信我,谢灵运的诗,即使是用英文
来读,也很优美。我记得我是在这样两句诗中得到的灵感:

    Cliffs are steep, mountain ridges

    crowded together,

    Islands wind around, sandbars are

    joined one after another.

    White clouds embrace the secluded rocks,

    Green bamboos charm the clear ripples.(此处谢
灵运诗歌的精美英译均选用美国汉学名家Stephen Owen. 汉名:
宇文所安先生的译文。)

    我觉得,前面两句的描述很适合C城区在温州的地理实况,而后
一句则直接启发了我的设计。”说罢,他转身向我,说:“谢小姐对
中国古诗造诣很深,我请她来告诉大家中文的原文。”

    奶奶的,一块烫手的热山芋,就这样扔到了我的手上!

    我站起来,鼓着两个核桃眼,向众人微微一笑:“王先生朗诵的
这首诗,出自谢灵运的《过始宁墅》。原句是:“岩峭岭稠叠,洲萦
渚连绵。白雲抱幽石,绿筱媚清涟。”

    沥川接过我的话头,继续说:“谢谢谢小姐。我所设计的正是一
块这样的幽石,灰色光滑的表面,可以倒影天空的云彩,既体现了
‘白云抱幽石’的诗境,又与‘清涟’山庄的名称相呼应。同时也是
对谢灵运这位在温州写出了‘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样绝世名
句的山水诗人表示敬意。”

    他话音刚落,众人居然鼓起掌来!我看见田小刚的脸变成了黑色。

    所有陈述人全部讲完之后,大家都退到偏厅等待最后结果。

    过了十五分钟,评审团的主席谢鹤阳从大门中走出来,径直握住
沥川的手:“王先生,评委一致投票同意了CGP的设计方案。祝贺你
们。”

    结果在大家的预料之中。沥川笑着和他握手。我一直紧紧地跟着
沥川,生怕那个谢主任说的“温州”普通话沥川听不懂。

    寒暄了一阵,谢鹤阳将沥川一路送出大门。在大门口他忽然说:
“王先生,你去过楠溪吗?”

    “没去过。”

    “我出生于楠溪的鹤阳古镇。是谢灵运的后人,所以对你的方案
倍感亲切。当然,我个人的意见不能左右专家的投票。不过,你的陈
述让我们重新体会到了中华文明永恒的魅力。”

    “谢主任,我也是中华的后人,我对祖先的文化倍感骄傲。”

    接下来的话,我们更想不到了。谢鹤阳说:“那天的晚宴,谢谢
你照顾我的母亲。她到现在还念叨着你。”

    “您……的母亲?”

    “家母姓花,是美院的退休教授。”那个带假牙的老太太!

    沥川在车上接受了众人的祝贺,谦逊地说这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
果。

    回到宾馆的时候,他又特地来谢我,说我的翻译帮了他的大忙。
要给我发特别的奖金。我想了想,忽然问:“我译了那么多首谢诗,
怎么你偏偏对这一首印象深刻?”

    他微微一怔,说:“因为你很少有拼写错误,只有这一首,有个
单词你拼错了。”

    我是用word来自动进行拼写检查的。没有红线了才会把文档发
给他。因此,我不服气,抱着胳膊,鼓着眼睛说:“是吗?不大可能
吧。哪个词拼错了?”

    “‘Ripples(波纹)’你写成了‘Nipples(奶头)’。害
我琢磨半天,那个竹子和Nipple是什么关系。”

    我大窘:“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岂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怎么不可能,”他说,“你一向心术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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